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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南柯梦(112)驾归

民国南柯梦(112)驾归

与赫府前院的忙乱喧嚣不同,三进西跨院的月亮门,此时紧紧的闭着。这次老五回家之后,发现了一件事儿,那就是不知是谁下的命令,把他住的那个西跨院的院门口给加了个乌漆的木头门。

平日里那扇门不知是开是关,反正此时是关着的。

这刚下午四五点钟,天还挺亮呢,月亮门门口外面趴着一个胖胖的老妈子,她一个劲儿的把耳朵竖起来,贴在门缝那,在那焦急的打探着……

此时从后花园里,走来了瘦灵灵的二姑,她手里抱着一大摞账本子,是梅真太太让她去回老姑奶奶的话,这会儿估计是回明白了,她正抱着这一摞账本要往前院走呢!

“老夏,你跟这干嘛呢?哎,你们这门怎么大白天的就顶上了?”

二姑人还没到呢,可一大堆问题就先传来了。

正在那竖着耳朵,踮着脚偷听的老夏妈,这下转过身来,瞧见了二姑。这一瞧不要紧。老夏妈狠狠的跺了一脚。“哎呦!”

这愤怒的一下,把她的小脚给剁疼了。老夏妈不禁喊了出来,她抬起那只脚,在空中晃了晃,这身子还没站稳呢,可口中却已是抱怨连连了。

你干的好事,干的好事,让我们闺女跟着受连累。”

“啊。怎么了?受什么连累了?”

二姑这下也慌了,她赶紧往前窜了几步,把那张枣糊脸贴在了月亮门的门缝那朝里观瞧。好在那门缝还算大,里面的事儿,看的也清楚,可问题是啥也没瞧见呀!

瞧是没瞧见啥,但是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却听的真真的,那是老五的大喊,他粗声粗气的在那儿正在训斥玉儿呢。

“我说的话还管不管用,你听的进去听不进去,你要听不进去,我以后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紧接着就是哗啦一下什么东西碎了,好像是个花瓶子砸地下了吧。

响声传来,二姑和老夏妈面面相觑,俩人都没了主意,只见老夏妈伸着手指头,指着二姑的脸,在空中点了三四下,可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憋的满脸通红。

“得了,老夏你就别埋怨我了,你就赶紧说个主意吧,不能让玉姑娘吃亏呀!”二姑嘴快她赶紧开口道!

你还知道不能让玉儿吃亏,晚了!

胖胖的老夏妈在那愤怒的朝二姑喊道。不过紧接着,她也觉得自己失态了,在这大院里,上面还有三层主子,哪轮得到一个下人在这里高声大嗓啊?于是,老夏妈本能的把声音又压了压,她愤愤的呲着牙对二姑说:

“怎么办?怎么办?要是一会玉儿挨了打,怎么办啊?”

“还挨打,至于吗?有这么严重吗?”

“怎么没这么严重?刚才我听五爷说了,要打玉儿呢。”

“哎呀,那你去劝劝呀。老姐姐,你是五爷的奶妈子,你有面子呀!”

“什么面子?我这面子早就被扔到30里铺之外了,还什么奶妈妈,我又没奶过他,不过顶了个名儿罢了,他进府那年都六七岁了,我不过是比一般下人体面一些罢了,这会儿他都成了亲了,他能听我的,我哪那么大脸呀!”

听老夏妈这么说,二姑也没主意了,她晃着抱在胸脯里的账本,在那里都干跳。口里说的:“那怎么办呀?咱俩进去吧,这这在门口也不行啊!”

“进去?这会儿怎么进去呀?里面插着门呢。”

老夏妈把二姑一把推开,自己又挤到门缝那儿往里瞧了瞧。随后他在那里嘀咕道:

“今儿个五爷一回来的时候,好像就沉着脸。还喝了点酒,本来我觉得他这脾气就不太对,在前院和二老爷说了会儿话,好像是二老爷那有人,他很快就过来了,摇摇晃晃的。

然后到后园子里给老姑奶奶请安,正好姑奶奶也忙着呢,就让他回自己屋歇着去,结果一回屋,他就满世界找玉儿了。

结果呢,瞧见了玉儿这模样,问了几句,立刻暴跳如雷!我估摸着他这一道上心气儿就不顺,再喝了点酒,正赶上玉儿又触了他的霉头,可不就拿她撒歪气。”

“那你没让那孩子藏藏啊,怎么一上来就让他发现了?”

“怎么藏?玉儿那胳膊直接就吊在了脖子上了。一件大棉褂子围在身上,一个小姑娘家,谁挨家穿个斗篷啊,那一看不就露馅了吗?”

“那玉儿怎么说呀?怎么回话呀?”

“怎么回?还不是按你教她的路数办,说是她自己出去玩去了,上外面去看电影,结果路上遇到了劫道的,把车钱都劫跑了,还推了她一把,摔在地上,又让三轮车给撞了。你不是这么教她的吗?”

“我。我哪知道啊,哎呀!”二姑说到这里,在那儿仰着脸朝天叹息道:

“我怎么这么点背呀,我就让玉儿出去帮我买点药,就这么会子的功夫,谁知道她就被人家给抢了!”

“废话,现在是什么年月?她兜里揣着钱,去灯市口同仁堂那么好的药店抓药。而且现在她穿的衣裳也体面。那大褂子还是缎子的呢,人家可不就认为是谁家的小姐出来了,再加之她手上拿着个包,唉,算了算了,别说了,如今什么都晚了,你就看人家孩子吃亏受罪吧,你可缺了大德了!”

门里面的吵闹声,此时慢慢的平复下来了,两个老妈子竖着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此时这二位,恨不得化成那树上的麻雀,飞到院里去。

过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二姑在那喃喃的自言道:

“好像没声了,是不是?是不是不吵了?”

嗯,好像是。唉,这都折腾了半个时辰了,打五爷一进门就着急,一直嚷嚷到现在,估计嗓子也哑了!

怎么生那么大的气呀?

二姑咧着嘴说道:

“上回五奶奶出去玩牌,晚上的时候回来,把脚崴了,我瞅那回五爷也没着那么大的急呀,就是回来给上了上药,就算了,怎么轮到玉儿这儿,又是喊又是叫的?”

“能一样吗?人家那是莺莺小姐,玉儿呢?也就算是个小红娘,五爷能对他媳妇嚷吗?人家是高门大户。娘家老爹当着官,兄弟也当着官。你问问老五,敢跟人家瞪眼吗?玉儿是谁呀?她就是个小丫头,一个小红娘,那老夫人舍不得拷打莺莺,还舍不得打她呀?你真是缺了大德了。”

老夏妈在那儿一句一个点儿的骂着二姑,可二姑此时也满脸愧色,不敢回嘴了。

里面的动静渐渐的消停了,二姑也不敢在此处久留了,她举了一下手里的账本,抱歉地对老夏说:“对不住,我还得赶紧去前院复命,过一会儿又有人找我了。”

夏妈听了这话,瞪了她一眼,说:“走吧走吧,你跟这戳着也没什么用。”

就这样满脸愧色的二姑咧了咧嘴,随后抱着那摞账本儿,低着头一溜烟儿的跑了……

等他跑了之后,老夏妈又掐算了一会儿时间,琢磨着老五这会子心情应当平稳下来了,于是她提着嗓子在那喊了一句

老五,老五,五爷,嗙嗙。五爷开门呀,嗙嗙嗙!

老夏妈仗着自己终归是有些体面,而且老五对他也一直挺尊重,所以这会儿便大着胆子开始叫门了,老夏妈算计着老五多多少少,也得给她点面子吧。果然过了一会儿,只听得里面正屋里门栓响,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壮实的青年,是老五。

好家伙,这刚是初春,老五就已经穿上了单衣裳,一件灯芯绒的美式军装衬衫,一条卡其色的牛津布裤子,粗粗的腰带系在中间。在矮矮的老夏妈看来,满脸怒气,横着膀子走出来的老五整个一个大铁塔!

老五气哼哼的走到了月亮门前,一伸手把铁门栓给打开了。

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扭头便走,奔着外边走,这让老夏妈觉得挺奇怪,哎,这是出去要干嘛呀?她回头瞧着老五,那意思看来是往前院去了,于是她也不敢跟着,老夏妈三步并两步,一摇一晃的朝小院里走去。

进屋一瞧,果然在地上站着,哭得泪水涟涟的玉儿,这会儿她的样子很狼狈,胳膊缠着白色的绷带,用一根旧绳子挂在脖子上。

花棉袄的扣子已经解开了,这唬了老夏妈一跳。

哟,怎么回事?她赶紧走过来,低头问玉儿:

“你这衣裳怎么给解扣了?”

玉儿这会儿倒也顾不上这些了,她的脸早就成了一只花猫,小胸脯也在那的起伏着,玉儿断断续续的说:

“是五爷给我解的,他,他说要看看我的伤。”

他看了伤之后说什么呀?

他。他说了一大堆呢,反正都是骂我的话,我。我委屈死了!

唉玉儿,你这孩子也是,最近是不是犯太岁呀?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让你给撞上了?前几个月是上当铺跑了一趟,结果呢,回来之后得了那什么,什么搅肠子的病,住了趟医院,这回呢,往药铺跑了一趟,回来之后让人给抢了。你说你也是傻,死抱着那包袱不撒手。你把那包让人抢了去,不就得了。

不行啊,买的那个药很贵,很重要呢,是给老乌抓的,说是治他的心疼病的。要是把那药包让人家给抢走了,那老乌怎么办呀?最近这阵子又那么忙,他的心疼病要是犯了,大半夜回再撅过去。

嘿,我的小姑奶奶,你倒是前顾800年,后顾500载的,到最后,就把你一个人搁在里面了,哎,算了算了,挨上打没有啊。”

老夏妈又伸手检查了一下玉儿,那好着的胳膊,还掰了掰她的脑袋,要看看脖子。

“嗯,倒也没怎么挨打。就是。就是五爷把我骂了一顿,然后。然后还说以后再也不理我了!”

“呀,什么理不理的,往后再说吧,这会儿先顾不上这个了,我瞧他也是个气头话。行了,我给你打点水,你洗一把吧。看这脸全花了。”

接下来就是老夏妈的忙活了,她上水房那拎了一壶热水,随后找来大盆又往里边兑了点凉的。玉儿用一只手跟个小猫似的在那儿洗脸。老夏妈呢,嫌她动作慢,自己也着急,干脆,把毛巾给抢了过来,在水里投了投,随后对玉儿说:

“站好,别动。闭眼。”

就这样,老夏妈宛如收拾一只小奶猫似的,把玉儿的脸给洗干净了,然后又帮她擦了擦那只好手,随后把毛巾扔给她,说:“那个坏的你自己擦,我不敢动。”

擦完脸之后,老夏妈又到里屋小白桌子上拿了个雪花膏的瓶子,递给了玉儿,说:“多抹点儿吧,别回头再皴了。”

老五这一走就走了好长时间,老夏妈曾经探头探脑的往前院跑了两趟,想瞧瞧老五到底去哪儿了,但奇怪的是一直没找着。

她又跑到门房里,想问问,谁知门房老李这会儿也没在屋里。那就上厨房瞧瞧吧。老夏妈,琢磨着厨子老牛应当知道点什么,可谁知还没到厨房呢,她就失望了。因为平日里最爱打听事儿的老牛,如今啥也顾不上了。他带着儿子小牛正在灶上忙乱着。

两个光着秃脑袋的山东大师傅,身上围着干净的白围裙,手上戴着白套袖,正在那儿指挥着老牛把一条条的大鱼肉皮往油锅里扔,看来这是为后天的宴席做准备的。

旁边的另一个灶眼上,放着半人高的三四层锅屉,估计那里边可能是馒头发糕之类的东西。厨子小牛正跟那儿看着,至于其它那两个灶眼也都不闲着,有的搁个大锅盖着盖子,有的放一个巨大的陶罐,那是做什么的?老夏妈也看不明白,她正在那儿琢磨着自己要不要进去呢,只见后面又吆喝上了:

“大婶子,大婶子,您往边上站站。”

老夏妈回头一瞧,是一个小伙计,正端着一个大木盆要往里走呢,木盆里放的全都是清洗好的猪肠猪肚,老夏妈一瞧,哎呀,算了,这太乱了,都下不去脚,还是回去吧!

老夏转过头去,走出去没两步,只听得厨房里有人喊她,:“你要是拿晚饭就上门房那屋,有烙饼馒头,还有粥三四样小素菜。”

这两天,府里和平日大不相同,许多生活作息都改变了,比如说老姑奶奶,如今除了早饭,在自己这儿吃之外,晚饭都和二老爷他们一块儿吃。一来是因为二老爷回来了,

再就是,最近府上的各种杂事特别多,老姑奶奶也帮着料理起来,所以很多具体的事宜,她都得跟二老爷和梅珍太太通气儿,反正不在后院吃饭,有几天了。

这么着更好。老夏妈在嘴里叨咕着,如今她和玉儿成了这府里最清闲的两个人。她是因为岁数大身体又胖,所以也干不了什么,而玉儿之所以清闲,原因很简单。

就在三天前的上午,在大日头底下,她当街被人给抢了,还挂了彩……

玉儿到现在也闹不明白,有的事和她压根儿不沾边儿,可最后不知怎的,倒霉却落在了她的脑袋上。

这件事的起因是,看后园子的花匠老乌。最近特别忙,起早贪黑的。除了干自己的工作之外,他还新添了一大堆额外差事。

比如把花洞子里的花往前院摆。还有什么后花园的廊子,要重新油一遍,以及安那个月亮门,这都是老乌负责的项目,也可能是因为岁数大了,这个40多岁奔50的老男人,如今,干起事儿来也不太顶趟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声张。明摆着二老爷的50大寿,是这府里最近的重中之重,大家都卯着劲儿干呢。这会儿要是跟太太回禀,我浑身难受,心口疼,那不请等着挨白眼呢吗。关键时刻不出力,老乌总觉得就算是自己不是装病,也对不起主子。

毕竟二老爷收留了他这么久,而且还给了他一个看园子的美差,他是唯一一个可以住在后院里的男仆人,当然这也源于他曾经做过太监的特殊经历,但不管怎么说,老乌都决定咬着牙顶上来,可这一顶,身子就受不了了,夜里的时候胸口难受的跟针扎似的,有的时候连躺都躺不下。

老乌的事,别人都不在乎,但有一个人却万分牵挂,那就是二姑。她从老乌的面色上看出来了,最近一定是有什么不舒服的情况。

于是二姑便把老乌悄悄的拉到了一边,一个劲儿的追问他。老乌此时也有些力不从心了,也藏不住了,他扑通一下,坐到了游廊的木椅上。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的身体情况和二姑说了。

二姑听了这话,心里也是万分着急,于是呢,抓了个空,正好那天,冯大夫来给老姑奶奶问平安脉。冯先生早年曾经是御医,经常在府里行走,于是二姑便一个劲儿的在老头面前递嘻哈,说尽了好话,让他也给老乌搭搭脉。

果然,冯大夫诊断出了老乌是有些心悸,而且他还开出了一个方子,并且嘱咐别上小药铺,去上同仁堂,这得抓好药。至于吃了药之后嘛,最宜静养,就算是没法整天卧床,晚上也要歇好!

可问题是,二姑如今从一睁眼到晚巴晌,根本没有一刻能够停歇的,也正赶上她这人识些字,手里账本就不离身了,二姑如今是太太非常得力的助手,于是乎上同仁堂抓药的任务,就被玉儿给承担了。

“好孩子。其他人我都不放心,拿着,这是20大洋,这是药方子,一定直去直回。哦,对了,雇个车,车钱我出。再有,拿了药之后直接回来,哪儿也别去啊!那药是很名贵的东西。老乌等着吃呢。”

玉儿听了二姑的吩咐之后,满脸庄重的在那里一个劲儿点头,二姑说一句,她就应一句。把二姑的话记得死死的。就这样,玉儿穿上棉袄,梳了梳头,倒吸了一口凉气,如同一个勇敢的壮士一般,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迈出了府门!

不知是年底,街面上的确乱,还是玉儿她这人走到哪都招贼,反正,玉儿从同仁堂出来,把那些药包全都塞到了绒布面的提兜里,用两只手抱在胸前,本来是惦记着出门就叫车的。偏偏药店门口又没车,玉儿只得往前走了几步……

就是这么几步走,就把她给坑了。一个脏兮兮的半大小子上来,与她撞了个满怀,紧接着另一帮小子便冲了过来,有的扫腿,有的伸手就要抢玉儿的布包,这下她可急了,玉儿在那里大声喊:“别抢别抢,这都是药,是我抓的药!”

这高声的喊叫,似乎让对方也有了一丝明白,可就在这时,一个小孩发现了玉儿左手上的银镯子,于是上来便把那只手给揪了出来,随即就硬退那个银镯子,可不知怎的那镯子这会儿又紧了起来,于是接下来就是一声惨叫。

就这样,等她再从地上爬起来,缓了缓精神,站在一边的旁人帮她叫了车,连滚带爬地回到府里的时候,玉儿已经完全变了样。

头发散乱,辫子松开,花棉袄也破了,一只鞋也丢了,左手上的银镯子也没了。可就是那一大包的药啊,她是死不撒手。从后门一进宅,玉儿立马把药塞进了老乌的窗户里。

算是不辱使命,交了差使!

可此时玉儿的左胳膊已经动不了了,回屋之后老姑奶奶一见此景,唬了一大跳,她说:“哎呀,这我可不敢碰了,可别变成拽子呀,赶紧,赶紧让人找大夫,不行就上洋医院,上东单那的圣心医院吧!”

这会儿老夏妈也来了,二姑也来了,好多人都过来瞧玉儿,正在纷乱的时候,太太房里的小红一溜小跑来到了老姑奶奶的房里,她曲了一下腿,随即利索地回道:“太太听说了,老曹的车已经回来了,太太让他送玉儿去医院。”

此时,老夏妈主动请缨,她说自己愿意陪着玉儿一起去看病,可老姑奶奶还是觉得不放心,于是便让管家老何亲自跑一趟,哎呀呀,反正弄的是府里人尽皆知。

此时正在前院的梅珍太太,听了这信儿之后皱着眉头,不高兴的对二老爷说道:“玉儿这丫头也太娇纵了,如今这府里大忙忙的,我不给她派活儿就行了,还跑出去玩儿,这下子又让人家给截了,说是把胳膊都弄折了,你说这大年下的不是捣乱吗?”

坐在梅珍太太对面,此时正在吃牛髓骨面茶的二老爷听了这话,赶紧放下了调羹,扬着脸问道:“伤的怎么样了?跟他们说一下,不行就去协和或者陆军医院,可别落下什么毛病!”

不至于。我听人说了,就是个扭伤,上个洋诊所看看就行了,外面涂点药,里面再给归了位,打个夹板,一个丫头没那么娇气,哼!”

梅珍太太说到这里,不禁面上有些微怒了,她放下了手里的杏仁粥,随后嘀咕了一句:

“就你们家的丫头娇贵。这是不是又准备着,给老五放在房里呀?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说这话的时候,老两口正坐在梅珍太太的屋里喝下午茶呢,二老爷只要一回到北平这边,还是按老规矩,一天开两顿正餐,两顿点心。

上午十点多,一顿正餐,下午四点多一顿正餐。所以到了下午一两点的时候就要开上一顿午茶。

这会儿正好,二老爷和夫人刚刚对完了家里的大账,这老两口有日子没在一块儿吃茶了,这不,说着说着就聊到了玉儿身上。

老爷听了梅珍的抱怨,有其弦外之意,他也明白了。于是老头看屋里倒是清净,也没别人,他用帕子擦了擦嘴,随后伸出手,把自己的手附在了对面的老妻的手腕上,随后他温存的说:

“我知道你最近又忙又累,心里又烦,哎呀,也怪我这程子总滞留在天津,没法子,你也知道咱们家厂子里的那堆烂账,都得我慢慢收拾啊,这不,如今又赶上我做寿,哎呀,这样吧,等过两天这一大堆事都忙完了,我陪你一块去颐和园,咱们也踏踏青。然后呢,让人在那边订上一处别院,我和你在那清清静静的住几天,就咱俩,怎么样?”

“我没那个心气儿,忙乱完了,我还不得踏踏实实在府里歇歇呀,还跟着你往出跑。”

“咱们又不是去什么远地出差,就是逛逛园子,一转眼就三月了,春光难复啊!真妹妹,我们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也要抓空享受享受。你身上这阵子总是不好,还老头疼,所以我也不敢带你出远门,要不然,趁着这战争结束了,我还真想带你,烟花三月下江南呢!

你记得上回咱们下江南是什么时候?那还是十年前呢吧。咱俩一块去上海,那回只有咱们俩,你还记得吗?”

这话一出,不知怎的,梅珍太太的眼圈都有些红了,是啊,那是十年前。十年前的时候,她的头发还没有那么多飘雪,她的眼角也没有那么多的皱纹,那时候,府里也还算清净,除了秀点之外,就是她的丫头小栾。

后来的小采莲,赵心茉还没有进府,甚至于那个小惠也没有作妖,那个时候她的女儿还在身边,母子相守,燕居平顺,那个时候她和自己的丈夫,也会经常在一起相应相随,晨钟暮鼓。

那时,他们经常在天津和北平之间来回穿梭,去看那些各种各样的新鲜事儿,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去参加一个游园会, 甚至是背着婆婆去趟跳舞场……

可如今呢,这些事儿似乎都离她很远了,如今陪伴在丈夫身边的是更年轻的赵心茉。梅真好久都没有出门了……

一想到这,一想到那十年前的日子,本来打算端庄娴静风轻云淡的梅真,这会儿突然绷不住了,她一下子从旁边抓起帕子,捂在了面上,一时间,鼻酸口颤,泪珠蜿蜒……

过了好一阵子,梅真才断断续续的吐出几个字:

“你。你别提十年前了,我现在都不愿意想以前的事了,就囫囵个的瞎过吧。我就这么闭着眼往前闯吧,闯过一关是一关!”

真妹妹,别这么说。

二老爷听了这话,自己也觉得心里有愧了,他干脆站了起来,直接走到老妻的面前,随后把她揽在了怀里,二老爷用自己的脸庞轻轻的贴在老妻的发髻上。

伸出那,也并不年轻的,略带青筋的手,在妻子的后背上抚摸着。一边抚摸,他一边轻声道:

“我知道你委屈,我也知道你难受,尤其是越到这种大热闹的时候。唉。这么多年,这个家,你一直替我撑着,不容易,不容易呀!”

“你也知道我不容易呀,二哥。你也知道我不容易。可你,可你是怎么做的呢?你负气出走,你把人给我调了出去,带着赵心茉,带着小慧走。

你知道我多尴尬,你知道我的处境有多难,你一不高兴就一走了之。我呢,我就得给你在这儿盯着,在这儿维持着,我哪里敢有什么不高兴啊!我敢拉脸吗!我敢往外走吗!家里家外我都得给你支撑着,老妹妹那给你奉承着,这底下一大堆人,我得给你看顾着,

这一切都是我,可我呢?可谁来安慰我呀?”

说到这里,不知怎的,梅珍太太突然失态了,她靠在二老爷的怀里呜呜的痛哭起来。

门外不知是谁在那隔着玻璃窗向里看,是二姑吧。被一抬头的二老爷给发现了,吓得二姑赶紧撂下棉帘子,扭头就走。

可走了没有三步,她又回来了。二姑觉得此时她不能离岗,万一有别人在这个特定的时候要回事儿呢?于是乎,她就站在那儿,忠心耿耿的替梅真太太守卫着,守卫着这场淋漓尽致的痛哭。

能淋漓尽致的大哭一场,这也是个办法。不像此时的玉儿。总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她预感到自己的胳膊负伤,会引来另一个人的生气。

纸里终是包不住火,三天之后闯了祸的玉儿,迎来了她的瘟神,那就是老五。

玉儿此刻满面愁容。吃不下晚饭了,接下来怎么办呢?她也慌了,老姑奶奶这会儿去前院了,后院里只剩下了她和老夏妈。天色已经擦黑了,老夏妈在那嘀咕道,我听他们说五爷又冒出来了,好像是跟上房吃饭呢。

那他没出去呀!

玉儿问到。

出去什么呀,他这回来就得挨家呆着,家里这么多事儿呢,哎,我瞧你估计还是短不了得挨顿说,晚上的时候,他会不会又去找寻你一顿呀!

那。那我怎么办?

玉儿听了这话,把馒头放在小碟儿上,算是吃不下去了。老夏妈给他出主意。

“这样,你早点上老姑奶奶那屋,我琢磨着,她今天躺灯肯定躺的早,白天都累了。

这一躺灯,你不就算当上差了,五爷也逮不着你了。

嗯,行,还真是您这主意好。

不是我说你玉儿呀!你也是个实诚的傻佬。你就跟五爷说是二姑让你去替老乌买药弄的,不就得了,干吗把事儿往自己身上揽,你要是不愿意说,我说。

别别。别说了,要是说了,五爷肯定又得去找二姑或者找老乌去,哎呀呀,我。我这人太笨了,什么事也干不来,但是我已经答应二姑了,谁也不告诉!”

“哎呦喂,要不怎么说,傻子都比石头硬呢?你还真是个硬石头的脾气。行了行了,我也不管你的事了!”

急忙忙吃完饭的玉儿刚拿着碗往外走,只听得刘娘在门口喊上了:“玉儿过来,老姑奶奶叫你。”

玉儿听了这话,如获大赦,她扬着小脸欢笑道:

“哎。行了,我得去上差了,我走了啊!”

天已经昏黄了,豆大的鸦片烟灯前,老姑奶奶在那吞云吐雾。晚上的时候对于老姑奶奶来说反而挺精神,她抽了一桶烟之后,便靠在炕上。玉儿给他牵了牵被子,又拿来两个大引枕靠垫放在他身后。老姑奶奶从小炕桌上拿了一杯莲心茶,饮了一口,随后她轻轻的问玉儿。

“我听说你那天是替二姑买药去了,不是跑出去看电影。”

玉儿听了这话,轻轻的叹了口气,说:

“其实甭管是干什么,反正我这胳膊是受伤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想来估计也是命里得有这么一劫吧。就算是在这府里哪也不去,估计一出屋,也会脚下一滑,摔个大跟头,把胳膊摔折,所以我也就不想了。”

“你这小家伙倒是挺能想得开,嗯,有这份心思,我瞧你以后的日子错不了,起码不跟那拗别着。可是你得想啊,你要是出去玩儿,那老五得多记恨你呀。他写信的时候一遍一遍的嘱咐你,不许往外跑。说外面乱,可你呢?居然还去看电影。”

“可。可我已经答应别人了,那那话怎么说来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哎,这事儿我也觉得挺纷乱的,让我办的一团糟,我就是不想把更多的人牵连进来了。无论是二姑还是老乌,他们对我都挺好的,我愿意为他们干点事,横竖我也闲着。”

“唉,得了。你呀,我现在也管不了了,回头让老五管你吧,只怕他连我都记恨上了,说我没看好你。刚才在饭桌上,老五还跟我说呢,让我以后对你严加管教,哼,这不就是抱怨上了。好好的一个人交给我,结果呢,你瞧,如今变成了小拽子。也难怪老五心疼了!”

“啊。又把您牵连进来了,我。我怎么这么不会办事呢我?”玉儿在那一边挑着烟签子,一边恨恨地说。

如今晚上的时候老姑奶奶睡得早了,她急急忙忙的抽了两桶烟,又喝了点茶,便让玉儿给她收拾被窝,毕竟明天还得早起,这段时间连她都忙了起来。给老太太收拾完这些东西之后,玉儿便回到了外屋,刚准备躺下安息,她抬头一瞧墙上的挂钟,这会儿也就才12点。果然比平时早多了。于是自己也准备铺被安寝了。

谁知还没躺下呢,玉儿在拉窗帘的时候,突然发现外面有个人影子,好像还有一点亮光,又好像是一丝烟火,谁在外面?

她趴着窗户仔细一瞧。呀,是老五!

玉儿赶紧跑过去推开门,跑到院里,果然是老五,他正一个人站在院里吸烟呢,可瞧玉儿出来了,老五却无动于衷,他一声不吭的还在那儿站着,不过那张脸却朝着玉儿这边。

呀,五爷,您怎么站在这儿啊?

玉儿扬着脸儿对老五关切地说道。

可谁知,这话一出,却引来了老五的低吼:你叫我什么?你改口了。你又叫我五爷了,是吧?

老五狠狠的一扭头,朝外边吐了一口烟,随后也不看着玉儿,便在那扭别的说:

“是。我今儿喝了点酒,对你的态度不好,但我这心里怎么想的,你不知道吗?”

说到这儿,他把手里的烟狠狠的扔到了地上,随后上去一脚给踩灭了。

他扭过头来,把两只手揣在了裤兜里。用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玉儿,即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得出他眼睛里全是怒火。老五梗着脖子倔强的说:

“哼,这事是你做的不对,还是我做的不对?我三番五次的嘱咐你,要自己保重,可你呢?上外面乱跑,这一下子要是摔残疾了可怎么办?

是。我刚才的确是对你态度不好。

所以所以,你就叫我五爷了,对吧?你就跟我生分了,对吧?哼,你就拿这种消极手段来对付我。

可见你一点都不懂我的心,你要是觉得,我是拿爷的身份来压你,那你就冤屈死我了,那你就太没良心了。那。那干脆咱俩一刀两断了得了!

老五这话一出口,不知怎的把自己也惊住了,他就站在那呆愣愣的望着玉儿。玉儿此时一下子也语塞了,不知该怎么作答,只是在那望着老五,心里却万分委屈。

暗夜里,三院中仅剩的一盏灯,在西墙上无力地照着,光线极暗,当下的两个人,谁也看不清谁,连影子都找不到了。俩人就在这僵持着,一个满腹怒火,一个一团委屈。

可就在此时,突然前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老五不禁转过头去向前院张望。只听见大宅的正门吱呀呀的开了。那开门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非常响亮,然后是汽车喇叭声,还有人在高声说话,不是一个两个,是一大群人,紧接着只见庭院中的灯火,第次打开。最先是一进院,紧接着二进院,甚至还包括旁边的跨院。

屋里屋外,前院后院,一下子灯光璀璨,一片通明。瞬间便如白昼,让整个大宅,全都惊醒了起来……

老五心里想,二进院是二哥晚上歇着的地方呀,怎么突然亮灯了?出什么事儿了?就在这时有个小丫头披着棉袄,急急忙忙的从游廊里跑了过来,一看到老五便张嘴喊道:“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小星待月云遮蔽,罗衫半皱泪痕新。

民国南柯梦(112)驾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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