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日
在春天的早晨漫步，看河岸边的泡桐打满花骨朵，看河水涨高变蓝，看“人群中这些脸庞的隐现，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上的花瓣”（庞德）。
万 物 生 长
文/向迅
刊于2024年4月18日《文学报》
是三声鸟啼把我唤醒的。最初以为是幻听，隔了一会子，那鸟又叫了一声。我确定是同一只鸟，但不能确定是什么鸟。深蓝窗帘已变成浅蓝，曦光透了进来，卧室里的陈设清晰可辨。到底是三月的天气了。熟睡中的儿子，侧着身子，像小猫咪一样高仰着头，右手悬在空中。他呼出的小小气流匀速扑到我脸上，痒酥酥的；他右手的食指或中指，偶尔动一下。我面对着他，用胳膊肘枕着头，看他美滋滋地睡觉——忽然就伸出左手食指，想点一点他的鼻子，看看他是什么反应，最终忍住了。他昨晚睡得晚，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好长个子。
猫手猫脚地爬起来，瞄了一眼时间：六点过六分。很久没有这么早醒来了，好像身体里一座沉睡多时的闹钟跟着醒了过来。穿好衣裳，径自朝客厅外的阳台走去。没想到那束春节前夕购买的橙色澳梅，还未凋谢，还有好几枝开得正好。春节过后，我们就把它从客厅移到了阳台一张原本用来煮茶却堆满了杂物的圆桌上，再没理会，好像我们买回它，只是为了装点春节。而这个早晨，我第一眼就瞧见了它。它的花期可真是长啊，弯下腰瞧着花枝上小巧玲珑的花盏，一阵小小的暖流自心间涌过。那盆养在阳台正中间的无尽夏，每个枝头竟也都在不知不觉间长出了六七片虎头虎脑的叶子，可以想见初夏时它们绽出紫色粉色花朵的模样。更让人讶异的是，还有一小盆随意搁在角落里从未打理过、以为早已干枯的无尽夏，也吐出了绿芽。看来何时发芽吐叶，它们心里跟明镜似的啊。
天空不是鱼肚白，而是微微发紫，像是有伟大的事物正在分娩正在诞生。这不禁叫人猜想：延绵起伏的建筑群背面，大江大河背面，是不是蛰伏着一头会发光的巨兽？对面住着两三百户人家的联排单元楼，只有一扇窗子亮着灯。马路对面的小区，更远处密密麻麻的楼房，此刻都像黎明前的群山一样寂静。小区里还没有行人走动，只有一个性别不详的人推开窗子，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又把窗子关上了。还有一个头戴红帽子、身穿红马甲的清洁工，推开对面单元楼一楼大厅的玻璃门，用红色水桶抵住门，然后拿着拖把返回大厅。
前几日停歇在两株玉兰上的白鸽子，像是在某一秘密时刻受到惊扰，已飞走一大半，落了一地的白色羽毛。风传来消息说，剩下的白鸽子过两天也将飞走。还说，那时，绿色的云朵将从玉兰树的枝头冒出来。那么多树，除了两株日本樱花、两丛石榴和马路边的几株栾树，其他的都已绿意盎然。第一次发现，每株香樟的颜色都不一样，有的深，有的浅，有的不深不浅，层次分明。巨大的树冠连在一起，像是绿色的云朵漂浮在地面。有一只鸟，扑腾着黑白相间的翅膀钻进其中一朵，很快不见踪影，就像是浪花入了海，树叶回到了森林。那叫醒我的三声鸟啼，大概就是这只鸟在飞行途中发出的。
马路对面的幼儿园，此刻也是静悄悄的。那些长着隐形翅膀的欢快的小鸟，说不定和我儿子一样，都还在呼呼大睡。二楼外墙上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2024年春季小托班招生广告。这则招生广告，在这个清晨是如此醒目。它好像是在提醒我：明年这个时候，你的儿子就可以上小托班了。忽然就想起某个早晨在楼下偶遇的那个提着一只乌龟去上学的小女孩。她到幼儿园了，会把乌龟放在哪儿？她会不会把自己的午餐分给乌龟一份？万一乌龟从玻璃罐里逃走了，她会怎么办？儿子以后会不会带着他的小宠物去上学？幼儿园斜后方，氤氲着一大片如烟似雾的鹅黄。那是一排水杨柳，鹅黄小辫儿垂到了河面。河对岸，是一片浅蓝与白色相间的房子，其上覆以黑色琉璃瓦。房顶不时掠过几只或一群鸟，它们扇动着白色翅膀。从我的角度望过去，那些轻盈如梦的鸟，就像是出没在一幅画里。
这一切之上，春天的气流鼓荡着，即便是在窗户紧闭的房间里，我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那里该是有一条大河，河水解冻了，河面坚硬如冰的空气，也解冻了，无以计数的鲸鱼在里面游动，从天空的这头游到那头。那鲸鱼，是移动的云朵，是群山的倒影。好像所有暧昧不清、模棱两可的事情，都在这一天见了分晓。我打开阳台上所有的门窗，让那群鲸鱼涌进来，涌入肺腑。这还不够，我要带着刚刚学步的儿子，去郊外踏青，去看看那些花啊草啊，是如何蓬蓬勃勃地生长。
事实上，我们期盼的事情早已发生。前一晚，几位友人小聚，做东的朋友就点了好几道时令蔬菜，马兰头炒干子、韭菜炒螺肉、荠菜丸子等，叮嘱每一位必须动一筷子，美其名曰“咬春”。来江南十年，经历了十个春天，“咬春”一说还是头一次听闻，真是妙极，尤其那一个“咬”字，既形象又生动。还大可以往前追溯——一周之前，我们去郊外游玩，帮忙带孩子的阿姨，就在山脚采了一把鹅儿肠，回家洗净焯水后清炒，味道好极了。比这更早的是，我在超市买过一回枸杞头，烹饪后虽然味道略微苦涩，但也算是早早地就咬过春了。
待我洗漱完毕，再回到阳台，幼儿园的东墙和对面单元楼的顶楼，都已镀上黄金；楼下和小区外面的马路上，已有行人走动，烟火气正在升腾；鸟啼声也变得稠密了。正为静默如谜的万物着迷之时，儿子咿咿呀呀的学语声，从卧室传来。不知是我洗漱的声音吵醒了他，还是他也感受到了这有别于往日的气息而醒来了。
我打算乘坐地铁去上班，好在步行去地铁站的途中，看看河岸边的那两株泡桐是否已经打满花骨朵；看看那条河水，是否已经涨高，已经变蓝；好在地铁站，看看“人群中这些脸庞的隐现，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上的花瓣”（庞德诗）——我以为只有在早春之日，才会邂逅这样的意象。
这一日，是春分。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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