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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宁:牺牲品

作者:原鄉書院
蒲宁: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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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宁:牺牲品

谢苗·诺维科夫本来和他的哥哥,一只手萎缩了的尼康住在一起,可自打他在彼得节前的斋戒期内害了一场热病后,弟兄俩就商定分家。谢苗从浅滩村的老家搬出,在官道旁另盖一幢木屋。

圣伊里亚节前夕,木匠都告假回家去了。谢苗得到工地上去守夜。他在老家狭小的屋子里,在嗡嗡飞舞的苍蝇之间,跟哥哥的一大家子人一起吃过晚饭后,抽了一袋烟,就披上短皮袄,对家里人说:

“你们这儿又闷又热,我上工地去,在那儿过夜。”

“那你至少得带条狗去。”家里人劝他说。

“用不着!”谢苗说罢,就一个人走了。

这是个亮月夜。谢苗一路上只顾想象着未来的宅院,不知不觉就走出了村子,顺着宽阔的牧道登上了山,又沿着官道一口气走了约莫一俄里路,来到了他那幢孤立在旷野之中紧靠着庄稼地的木屋。屋子已铺好天花板,但还未盖上屋顶。没安窗框的窗洞黑森森的,可屋角处新锯断的圆木的断口、戳出在凹槽外的麻屑和门槛上的刨花却在月光下闪烁出昏暗的光泽。七月的月亮打浅滩村的沟壑后边升了起来,低低地挂在空中,显得朦胧浑浊。温暖的月色向下弥漫开去。前方稔熟了的庄稼微微泛出暗淡、阴郁的白光。而北边则是一片晦暝。那边堆满了乌云。微风从四面八方拂来,偶尔风力增大,急遽地掠过麦田,黑麦和燕麦便忐忑不安地发出干巴巴的簌簌的喧声。北半天的乌云虽说看上去似乎纹丝不动,却不时被稍纵即逝的金色的闪光牵动得痉挛不已。

谢苗习惯地弓身走进木屋。屋里又黑又闷,泻入窗洞的昏黄的月光,不但没有减弱黑暗,反而使黑暗更浓了。谢苗把短皮袄摊在屋中央的刨花上,仰天躺了下来,一道月光正好投在他身上。他吸了几口已经熄灭的烟斗,稍稍转了一会儿念头,就睡着了。

风在远处喑哑着嗓子絮絮叨叨地埋怨着什么,直往窗洞里吹。谢苗醒了过来。风势加剧了。此刻风已一刻不停地掠过正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谵语的庄稼,月色也比以前更加朦胧了。谢苗走出木屋,绕过屋角,走到一片正在狂热而又严峻地簌簌喧闹着的、惨白得好似尸衣一般的燕麦前,观望着乌云。乌云像黑页岩似的黑压压地占去了半壁天空。风一个劲地往脸上刮来,拨乱了头发,妨碍了视线。妨碍视线,使人眼睛发花的还有一道道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威严的闪电。突然,谢苗跪了下来,连连画着十字,因为他看到远处,在海洋般的燕麦中间,有一小群人正拨开乌云的帷幕向他走来。这些人都没戴帽子,光着脑袋,穿着崭新的短皮袄,束着雪白的腰带,吃力地举着一尊供奉在教堂祭坛后面的古老的圣像。由于年深日久,圣像已经沾满污迹。人群模模糊糊,似有若无,可圣像却能看得很清楚——威严的通红的面容,戳立在一块被蜡烛烧焦了的、沾满烛泪的、乌黑的木板上。木板上包的银子由于年代已久,都变成瓦灰色的了。

风拨弄着谢苗的额发,尽情地把它们向一边吹去。谢苗又惊又喜,朝圣像叩下头去。当他抬起头来时,看到人群已经站停,笨手笨脚地簇拥着庄严地掀开帐幔的圣像,而在遮天蔽日的乌云上,就像教堂中的壁画那样,绘着一尊硕大无朋的圣徒像:银髯飘扬、力大无穷的伊里亚,穿着火红色的长袄,俨然像万军之王耶和华那样,端坐在一团团像死尸一样发青的云气之上,在他头顶上,两道红里泛绿的熊熊燃烧着的长虹横贯在黑页岩一般的乌云之中。伊里亚的双目射出一道道灼人的闪电,他的声音同隆隆的雷声融成了一体。只听他说道:

“站起来,谢苗·诺维科夫!诸位农民大众,你们听着,我这就要审判他,叶列茨县先驱乡的临时义务农民谢苗·诺维科夫。”

顿时,周遭整个白茫茫的田野,以及田野中所有的麦穗,连同麦仙翁,都风驰电掣地朝前奔去,向着伊里亚顶礼膜拜,而伊里亚则在它们的喧嚣声中说道:

“我生你的气,谢苗·诺维科夫,我要降罚于你。”

“夫子,这是为了什么?”谢苗问。

“你,谢苗·诺维科夫,好大的胆子,竟敢向我伊里亚发问,你只可以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你怎么说就怎么办。”谢苗回答说。

“前年我放雷电殛死了你的大儿子潘捷列伊。你为什么要把他齐腰埋在土里,用巫术把他救活?”

“宽恕我,夫子,”谢苗磕着头说,“我舍不得这孩子。你想想看,我要靠他养老的。”

“去年我用冰雹砸坏了你的黑麦,又用狂风吹倒了你的这片麦子,可你怎么会事先知道这事,还是青苗的时候,就把麦子卖掉了。”

“宽恕我吧,夫子,”谢苗磕着头说,“我的心预感到了这场天灾,再说那时我又穷得没一个子儿。”

“那么,今年彼得节前的斋戒期内,不是我叫你害了一场热病吗?你干吗要急着造房子,闹分家呢?”

“宽恕我吧,夫子,”谢苗磕着头说,“我一时糊涂,以为我灾难不断,全都要怨我那个一只手萎缩了的哥哥。”

“闭上眼睛。我要考虑考虑,同大伙儿商量一下,看看该怎么惩罚你。”

谢苗闭上眼睛,垂下了脑袋。风呼呼地刮着,他竭力想透过风的呼啸声,偷听伊里亚压低着声音在同农民们谈些什么。可是这时他头顶上又响起了隆隆的雷声,他什么也没能偷听到。

“不行,我们想不出来,”伊里亚高声说道,“你自个儿给我出个主意吧。”

“可以睁开眼睛吗?”谢苗问。

“不行,闭眼方能熟思。”

“你可真怪,夫子,”谢苗庄重地微笑了一下,“叫我一时怎么想得出来?我供奉给您一支三个卢布的大蜡烛。”

“没必要。把钱花到造房子上去吧。”

“那么我去基辅朝圣。”

“这是闲得没事干,是白白地糟蹋树皮鞋。你走了,谁来替你干家里的活?”

谢苗沉思了一会儿。

“那好吧,你把我的小女儿安菲斯卡的小命勾去吧。她还不满两周岁。凭良心说,是个逗人喜爱的小妞儿,我们夫妻俩可舍不得她死呢,可有什么办法呢?死掉个妞儿总比死掉个小子要好些。”

“正教徒们,你们听着,”伊里亚大声讲道,“我同意了!”

就在这时,一道强光撕裂了整个天空,差点儿把谢苗的眼皮烧着,接着一声霹雳在半空中炸开,把谢苗脚下的大地都震得发抖了。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万军之王耶和华!”谢苗喃喃地念诵道。

他清醒过来后,睁开了眼睛,只看到漫天的尘土和庄稼,而他自己则跪在庄稼地中间。一团团的灰尘沿着官道飞滚而去,月色益发朦胧了。

谢苗一跃而起。他忘了去穿短皮袄,就急忙朝老家走去,刚走到牧场上,黄豆大的雨珠便噼噼啪啪地打到他身上。黑黢黢的浓云贴近了越来越暗的沟壑。暗红的月亮被乌云包了起来。村子已经熟睡。可家家户户的牲畜却都惊慌不安,雄鸡在打鸣。谢苗奔到老家门口时,只听见里边有人在撕肝裂肺地恸哭。一只手萎缩了的尼康站在门槛上,穿着短皮袄,却没戴帽子,人又干又瘦,满脸的皱纹,两眼呆定地、惘然若失地望着谢苗。

“你家出事了。”他说道,从他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他还没睡醒。

谢苗跑进屋去。娘儿们在黑暗中奔来奔去找火柴。谢苗打圣像后边掏出一盒火柴,点着了油盏灯,只见吊在炉炕边上的摇篮在空中摇来晃去,这是因为娘儿们东奔西跑时碰着了它。摇篮里躺着一个浑身发青的死去了的女婴,戴在她小脑袋上的那顶小帽子还在微微地阴燃。

打从那时起,谢苗的小日子就过得顺心又太平了。

戴骢 译

蒲宁:牺牲品

作家简介

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1870~1953),俄国作家。主要作品有诗集《落叶》,短篇小说《安东诺夫的苹果》、《松树》、《新路》,中篇小说《乡村》、《米佳的爱情》等。

蒲宁出生于没落的贵族家庭,曾当过校对员、统计员、图书管理员、报社记者。1887年开始发表文学著作。1901年发表诗集《落叶》获普希金奖。1899年与高尔基相识后,参加知识出版社工作,这对他民主主义观点的形成起了促进作用。从中篇小说《乡村》起,蒲宁的创作开始转向广泛的社会题材,著有短篇小说《古代人生》、《夜话》、《伊格纳特》等。1909年当选为科学院名誉院士。十月革命前的散文《旧金山来的绅士》、《兄弟们》充满了对资本主义文明和殖民主义的仇恨。他的散文绘声绘色、简练生动。他是一位出色的修辞学家和翻译家。十月革命后流亡国外,侨居法国期间主要创作有关青年时代的抒情回忆录。193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俄罗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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