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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香》第一章 五十九

作者:香女

听到响声,人们就像一种习惯,因为声响影响到你,仿佛训练有素,人们必定去看;有可能是送信儿的,或是墙要倒。孙青从地上站起来瞪眼看,她在洗衣服,很尊重,“来人了……”她嘀咕一句。王峰气喘吁吁地,“快,你妈来了,从四风回来,还有你弟弟,我去买肉,你去王丽家菜园摘豆角,还有黄瓜,我再买两卷凉粉。”他扭着脸,一把鱼籽地说完话,飞了一个眼走了。简直出乎意料,是这种方式。我一边想一边往家走。半个月没回来下过一次雨,陡坡上裸露着石头,看上去少了一层土。上周那场大雨超过了一九三五年,罕见。那天我带小美在西河套玩,心情沉闷,不知道哪个时间点通知王峰离婚比较好!看到那些柳树墩子里长着柳蘑……

一直以来,我一想得美,就被他扼杀,宛似往往如此。

后来天阴了,在房子周围和远山一片白茫茫,我和小美往她奶奶家跑,空中密密麻麻的都是雨,到处都是雨压下来的黑暗,仿佛夜晚降临一般。

母亲从四风回来。我知道,姐姐去接她,被王峰接来了。

这一趟车从四风到通化,每天下午三点四十分到站。我住在道口下面的时候经常在门口看这些人,至少有几百人,从绿地回来,大部分是去那里工作的人。像一次大规模的疏散,从站台往西走,几百米的距离到路口,右转是小镇,左转上去经过水泥厂大门口一直到胜民,胜福,胜舍。有时候马车在路口接人,吵吵嚷嚷,老远就能听到,“都买的啥呀?……”热闹非凡,几分钟之后归于平静,每天如此。

母亲住了一晚上,刘小早上过来告诉一会儿九点钟去坐小火车。王峰提着包裹把母亲和弟弟送走了。

第二天,我上班走到大门口,和张婶打了一声招呼,张婶指着马路说,“你妈妈怎么又来了?”母亲从弟弟的自行车上下来奔院里走过来,脸色铁青,没有看我,径直走到屋里。

母亲伛着腰,手按住胸口,喘一口气说:“王峰,你个败类的,你算什么东西,我姑娘等你三年你打她,你……”母亲越说越气,站不稳了,张婶一开始就过来了,刘小和王丽,还有李雪她们,这时候也进来了,她们扶着母亲坐到沙发上,母亲的手指僵硬,脸色苍白,抽了。我嗷的一声,“妈呀……妈……”张婶忙喊,“掐人中,拿针,快点,扎。”针扎下去母亲缓过来了。

这时候王峰已经起来了,坐在凳子上低着头。母亲站起来又指着他:“你对得起谁,我心疼你,每次去都给你炒个菜,拿你当个人,你打我姑娘,凭什么,你打她,你个劳改犯……”听到后边的话王峰抬手砸向装饰柜,两块错位拉开的大玻璃门像掏了一个锯齿的洞,他头往墙上撞。刘小按住他,我看到了他的胳膊上划开一个口子在流血,流到胳膊肘,树杈一样。他的身体仍然往上蹿。此时,屋里的人手忙脚乱,喊声不断,后窗一群人站在窗根,仍然有人从远处往这边跑……我弟弟吓得颤抖,拽着母亲,“我们快走,我们快走……”

王丽把母亲搀扶到她家里,这边的人围着王峰。贺叔还有前院的邻居五六个人,“哎呀,丈母娘骂女婿,正常,骂两句能怎么样,打几下也得受着。”王峰哭了,垂头丧气。这些邻居仍然拿自己,或是拿亲戚的例子说明这种事情再平常不过。王峰脸冲着墙,仍然甩鼻涕,那些人或是白费功夫。他们甚至希望他立刻放下关于面子这回事儿!但毕竟这些年,周围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他们就站在他身后,屋子里已经静下来了,后窗的那些人也散了,仿佛一切都过去了,他们始终劝他。

我被母亲的来所震惊,躲进仓房里,坐在一个咸菜坛子上,没有窗户,暗黑。竟然感到为难,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处理,不能全家人都搭上!……只盼时间快一点过去,幻想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半个小时后我过去看母亲,母亲垂着头,看样子哭得很伤心,无力的神态,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也一句话没有和我说,一眼也没看我,这时候姐姐过来接走了母亲。

就像不可避免,回忆痛苦,但也令人欣慰,——人们在回忆中找到过去命运的痕迹,即是延长我们生命本身的宽度,或是获得精神上的更多自由。有一点我更加相信;因为这是最便利的;使人回到哪里感受到哪里,这便是价值,占满内心。时间不可侵犯,回忆或将时间拆开,过去的时间像机器的零件一样可以更换、擦拭,摆在眼前。我想,和我同时代处在同一事件当中的人(不止一次),应该和我在某一个时间碰到;如果是回故乡,就一同在家乡;如果是在舞台上唱歌(这一次),起码有一百人在礼堂里,我们就都回到礼堂,因为是极其少见的事情。这就像神秘主义。就是没有人询问,或是我没有问过,所以不证明别人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回忆里见面。

我想起了当时唱的那首《英雄战歌》,那歌词像刻在脑子里一样,即刻冒出来。此时,我哽咽地哼起那个歌,像一句一句亲吻那歌词,又像是抚摸那如丝如缕的旋律,轻轻哼唱。真想哭一场,只是眼睛容易干涩。尽管已经物是人非,我的回忆里出现的就是当年的灰色房子,灰色道路,没有变,人是以前的人。尽管我清楚现在已经老了,而我看到的就是没有变的当初,二影不差,这是多么神奇,哎!我揉揉眼睛,还是,就是那时,我又回到那里的家,一个低矮破旧的房子!……

不能所有的时间都在回忆,还有空虚的时候。

傍晚下班走在路上,早上的事还在眼前,我迟迟挪着脚步。人们被三伏天浸泡着,这是一年当中,这个季节仅有的、为数不多的一两天挥汗如雨,包括夜晚。

我在这一天里胸中都是无比的闷热。

往西看了一眼,夕阳剩下最后一抹,隐约在山谷的边缘越来越窄,我习惯走到家门口就走到了。

进屋看了一眼王峰,他躺在炕上,转身出来做饭,他用微弱的声音叫我,“我吃药了,不想活了,你好好活着吧!”他让我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药瓶然后闭上眼睛,身体挺直,手也耷拉下来。他身边放着一盒烟,一个打火机,像寿终正寝一样祥和,我大声喊:

“来人啊……来人啊……”奔出门外。

待续

2024.4.16

《提香》第一章 五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