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生气,却并没有当场说出一些特别难的话,对小干部,他们其实不敢。雷祖德请假回广西老家过的年,舟车劳顿,这才回到龙口大队三天。他好像也没带来啥特别新闻,红头文件如果没传达,纵使听到他也会左耳进右耳出。雷祖德说就是他老家那边总爱下雨,回家后,可能邻居都陌生了,他其实都没怎么出门。但龙口倒是晴天不少,刘南征故意这样对他说,也许是记错了。如果不下雨,廖望没有发神经逃跑,水渠工地上的活怎么可能被耽误。
如果不误工铜鼓山那股水引进大水池了。
我寻思,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我们不经意喝醉了酒这件事压根不值得提。倒是马房街死两个职工,其中一个是干部小伙房的老袁,他即不是土匪,更不可能是潜伏下来的特务。我们有一句没一句谈起老袁在北盘游击队干过这件事,老师们兴趣不大。
但独居室闷死那个学员大家倒是愿意旧事重提。可能老师们也知道谢正雄跟我是同案。正好相反,我不怎么喜欢没头没脑突然扯谢正雄任何事。现在人都死了,拿他说事,对我就是黄泥巴敷裤裆。老师们在马房街听到的谣言就特别夸张,与实情出入太大,更接近聊斋志异。居然有人张嘴就来,鬼扯精,说我同案手指烧秃了,还说谢正雄在大火中脚趾烧掉五个,第二个年变成了七个,包括脸烧成炭,抬出独居室完全分辨不出本人。我听得手指发抖,嘴唇哆嗦,实际上压根儿就没有明火,他是烟子闷死的。我亲眼见到尸体。职工们的话,事实上还含有那层意思,搞得像个劫狱谋杀案了,找了个替身顶替真正该死的人。他们甚至可笑地问我:“谢正雄不会是有人放跑的吧?”我气急败坏叫他们去问周大队长,谅老师们不敢。全大队在盛传他,明眼人用脚趾头都知道是流言蜚语,搞得谢正雄有背景,像个江洋大盗。
我非得在教研室反复还原事实真相,好像谢正雄意外死亡事件当真跟我有关似的。
“你还亲自抬他出来?”顾梅华问。
“他压根儿就没被烧到。”我说。
(又不是我一个人看见他,脸发青,脏巴拉稀,眼眶发黑,嘴唇发乌。他对着抬他的大家笑。耸了耸脸上斑斑点点,慢慢替他把一根烟点燃。魏队长说烧根香他才肯走,没有那么回事。我同案恶狠狠吸一口烟。他恐怕是把烟吞进肚子去了,半天才又从鼻孔和张开的嘴吐出口烟来。对,确实就是这样子,你们学得未免也太像了!
“有一多半人回忆能回忆起来吗?”
“死鬼抽烟的时候,好像从来是这样。”
“原来,他本就是饿死鬼来投胎的。”
包括谢正雄抽烟的姿势几乎一点儿没变,他会把枯瘦如柴手爪子对直伸过来,直接就把烟从你嘴巴拿走,然后塞在他自己的嘴里。我现在突然想起来了,他的嘴唇特别薄,丝毫不性感。只要有孔的地方都一个劲儿冒烟。他们三中队那个王洪宇吓得喊爹叫妈,只会发疯。他满四合院乱跑,连内裤都不穿一条。他吵醒好多同学。一个一个呆若木鸡,有半数赤条条站在那里憨笑。)顾梅华老师接过话头,于是讲了喉节下去点,烂了,有个洞,如果吃饭会漏,那是传说,用不着嘲笑他。我其实是吓得大气不敢喘,张开嘴合不拢来。刘南征说抽烟恐怕也会吐烟雾。雷祖德说他在战场上亲眼目睹过。(噢,即然走了,就不要回到这里来。这地方不是你的家呀!
“我们常说只是荒山野岭一个小车站。”
有人提一桶粪水来。拿黄辣粪泼他。
“把那条东逛西逛黑狗杀了。”
血泼出去人都怕。司务长阴沉着一张脸。
“噢,我的朋友,你赶紧走吧。”
“回到你该去的地方。谢正雄。”
顾梅华说:“小谢知道时间不多了。”
我对老师们说谢正雄得的是喉癌,但没有人相信,医生说是感冒,叫他吃消炎片。
大家谈论最多的还是打击报复和那条蛇。
“四合院地下乱七八糟洞穴里有蛇。”)
“其实,那年我生病起因也是看见蛇。”
教研室没干部的时候热闹非凡,我们七嘴八舌讨论。雷祖德回忆起了谢正雄样子。
“他在我班上,人倒是坐得住,屎尿没那么多。”雷老师笑笑,“看着挺老实。”
顾梅华把蓝布帽子拿在手上,有一绺头发耷拉在眼角,他眼白好像有血丝。他长时间凝望着我说自己怎么都回忆不起这个倒霉同学的样子,潜台词其实是怀疑我跟谢正雄是同案。韩静霆稍稍张开嘴,露出保养不错满口白牙,用眼睛从镜框上面看过来。刘南征拿铅笔头子在桌面轻轻儿敲。
“你们仔细想,大冬天从哪来的蛇。”
“说不定在追耗子。”老广说。
“莫非耗子钻进了他被窝。”刘南征问。
“去马房街下陡坡完那个丁字路口香樟树树上每天有只猫头鹰,怀疑是找机会。”
“守果园职工经常吓半死?”顾梅华说。
顾老师又在教研室散布天寒地冻他曾见到过蛇谣言,除非那是条忘了冬眠的家伙。
“我不信会有这种荒唐事。”刘南征说。
他嘴角上扬,显得有几分生气样子。
顾梅华把眼珠子瞪大。他大声舞气说:
“刘老师你不信并不等于从没发生过。”
“你俩就会横板筋。”雷祖德笑着说。
顾梅华坚持自己那种看法,他觉得,王洪宇跟谢正雄有缘未了,跟我却形同陌路。
“那倒是!”我只好亲口承认。
三中队的刘英华队长发明了一种笨办法,叫人从大队仓库找来许多旧跳板,钉我米把宽夹板,又用木条按照宽度固好不让走形,往里放石块,用水泥沙浆打现浇。尽管浪费沙浆多了点,速度提高几倍,没砌毛石技术的同学也可以干,将来漏水小。
大部分马分到任务是负责驮水。反而因沙浆搅拌稀,用水接不上趟。只好又组织更多劳力用粪桶长距离挑水来供应。突然开始接连下小雨,但工期绝对不准耽搁了。
白天时间慢慢变长,工地上所有人加班加点,多数同学,特别是副工快累垮架。
他们体力和耐力全部发挥到了极限。我们又在教研室私底下讨论,说起来有啥办法哟?在这种两劳单位作为接受改造对像,个体人压根儿就不重要。劳动纪律的两个面,另外那面是钢铁毅志,大家对法律化身下达的命令只能不打任何折扣去执行。
不管活有多脏,多重,多危险,纵使人接近崩溃,进度必须提前,绝不允许有谁拖后腿。对于我们四合院多数同学而言,如果有资格参加劳动,即是政府、干部的信任,事实上对本己也属于某种程度幸福。
大伙儿清楚,从头至尾被关上三年,完全不准出二门岗参加劳动改造,只见到四合院头顶巴掌大块天,才会彻底疯掉。其实那种人非常少,不是自己作怪,就是危险分子,找不到一个干部愿意信任他。好像家里亲人没有,或者把他忘了。面目花到不忍直视。我们叫他们死鬼,命运是在高墙内有限范围自生自灭,那才真叫悲哀。
多用沙浆,浪费的问题也在数天后得到纠正,进一步改善。等到了熟土不能用这种一窝蜂办法,那就交换场地,把基建队调前面来。负责浇筑的人朝后面或前面挪。
“这样看,引水工程肯定按时完工!”我在教研室宣布,对全大队干部、职工也算是好事。老师高兴,其他烦恼忘干净了。
“表面上是这样。过得去!”刘南征说。
钟征正好憋屈得慌,内心巴不得可以到处窜,对马房街,纵使是对金君宜那样的老太婆他可能兴趣不大。他甚至对我说令他作呕。于是钟征就找理由获得签字,跑到水渠工地去了。那几天恰好两个学员到期解教,一个人叫袁林,另一个叫龙小宜。
他俩在炮楼门口对我说,白在麻布河农场呆了整整两年,从头至尾看见的是大围墙和电网,连石梯坎上铁门边都少有去,因为明知道确实没人签字,所以不愿意浪费时间。我差点笑出声,他俩一对活宝,装得从早到晚忙。他俩对附近道路没有任何概念。只不过,两个人在四合院听到不少传奇故事,当然关于马房街职工的,包括季节工那些全他妈是变了味,本就属于二手货,自己又加工过。他俩口才确实好。
甚至对络腮胡子廖望逃跑,误打误撞进去那大穿洞,他俩举一反三有了临场发挥。对绕着厕所转圈的疯子,据说每一个晴天的晚上会歪歪仰起头对月亮叽哩咕噜,他俩听习惯了,悟出门道,有小半福至心灵可以翻译。疯子从不认可他俩的翻译,包括加油添醋解释。钟征骂两个人关疯了,发财梦还没醒,就凭道听途说,拣起半张叶子就当成了金树叶,在农场盘来绕去小公路上像精神病人那样奔跑。他俩只怕是对四合院产生了感情,已经不舍得离开。
“也是啊,别人起飞都跑得比兔子快。”
“他俩居然不慌不忙想去工地转山。”
“估计是想看累得舔灰同学笑话。”
“胆敢讽刺你以为干部不敢揍他一顿。”
结果,钟征就和那两个傻瓜去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