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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爷爷名叫“和尚”,这个名字曾给小时候的我带来很大困扰

作者:乡土大河南

爷爷姓岳,名和尚。是我父母的养父。

我不知道爷爷的父母是以什么样的心态为爷爷取下这个怪异的名字。但凡,从我记事起,这名字一直是我心头的一个伤疤,我把别人对我们家的嗤笑和奚落全归结为爷爷的怪名和他一手建起来的家。

“和尚和尚,诵经敲木鱼,一敲再敲,老和尚有孙女。”小伙伴看到我爷爷,总会尾随着他嘻嘻笑着唱着他们听来的顺口溜。

不仅小孩笑,大人也笑。农村二月二十八,有老和尚过江之说,记得有一年,我们上体育课,在操场上列队,本阳光灼灼的天忽得刮起大风,体育老师环顾一周后说:本记不起了,今天是老和尚过江呀。

呶,这不,老和尚不就来了么。笑言间手一指,众人的目光偏向河岸的对面,却发现我爷爷正好拎着东西到河埠头清洗,众皆哗然,而我,脸胀了个通红,似乎在众人面前出了丑,在同学们响亮的笑声中,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心里对爷爷忿忿然起来:你干嘛出来呢,换作别人的爷爷,没人会笑。

但爷爷不恼,对人们的笑谈也大不以为然。村里人要爷爷帮忙,就大声喊他“无尚无尚”,方言中和尚的发音听起来就是无尚,他也响亮地回应,他似乎从没想到过更改自己的名字,认定了受之于父母,再怎么难听也是更改不得的。

爷爷经常着些宽大的衣服,喜欢在腰间用根绳子一捆,有时是布带子,有时是麻绳,身上的衣服从来都是灰扑扑带着泥星儿或者烟味儿的,用奶奶的话说,就是再好的衣上身,也穿不出什么样儿来,邋里邋遢。现在想来,成天与土地打交道的爷爷,自是干净不起来的。

我们的家,三间低矮的土坯房,虽破虽旧,但一砖一泥,一柱一檩,就是爷爷从土地里刨出来建起来的,是我们一家栖身的屋。一家六口,同姓岳。这在那个叫南塘的小村子里有些特别,少不更事时,没觉得这是一个多大的事儿,后来隐约在村里人嘲讽的语气里听出,爷爷奶奶与父母间,并无任何血缘关系。

一直不敢开口问爷爷这回事儿,只是稍长后偶尔从母亲的口里得知,邻里嘲讽爷爷无子孙这回事儿,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爷爷本是有妻儿的,后来爷爷的原配因病去世,遗下一儿三女,日子过得紧巴,后来听人说媒娶了我的奶奶,又组建了一个家,但终与儿女起了龌龊,不可协调,爷爷便干干净净地断了与亲生儿女的联系,与奶奶两人净身出户,由另一个村子落户到这里,白手起家,建了这间土坯房。

奶奶没有生育,嫁与爷爷后又从了爷爷的姓,而后就相继领养一男一女,组成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十五年后,这对兄妹结婚,成了我的父母。在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家庭里,我与妹妹一出生,就烙上了一个印记,岳和尚的孙女儿,也姓岳。

和尚成了我们的爷爷,自是把我们俩姐妹当成手里的宝贝,似乎偏爱我多些,平时奶奶为他留下的一些好菜,也会偷偷地压到我的饭碗里。他爱着的三件事,喝早茶、抽水烟、听京剧,也定是让我随着他的。

喝早茶,是爷爷在冬日里难得的消遣,这时候,活计不多,他就每天早晨三四点钟起床,披着寒衣和星星上街,一般是一个人。若粜了谷物卖了菜蔬什么的,爷爷身边有些活络的闲钱,这些时候上街,他定会把睡意正浓的我叫醒,让我骑坐在他肩上,一路走着上街去。

印象中,茶馆店就在街头,当街而立,喝茶在楼上,楼下设有气势不凡的“老虎灶”,老虎灶呈长方形,八孔规格的。烧老虎灶的是个女人,又兼了茶馆店的职,见有来人,定会跑上楼,端上茶碗,将长嘴铜壶伸进茶碗,又迅速抽出,高高提起,又骤然仰头,顿时茶碗中茶叶翻滚,但大多时候,水会洒到桌面上。

茶馆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小孩儿在这种地方是个异数,我自是无趣,听着他们一桌桌的人说话,吵吵闹闹的,我还是能趴着桌子打瞌睡。

唯有一次,茶馆分了来人每人一颗青橄榄,爷爷留下,塞到了我的手心里。这才在我心里对喝茶有了小小的盼头,虽然往后随爷爷喝茶,再也没得到过青橄榄。

爷爷有一把铜质的水烟筒。这种烟筒,筒柱为扁圆形的,筒柱的上端连接有一个烟锅座,烟锅与烟嘴儿似乎是连在一起的,烟锅稍短,直直的往上,烟嘴儿便长长的呈拐弯状儿斜斜伸将出来。

抽这种烟,烟首先经过烟筒里储着水的斗,然后才吸入人的口中;吸烟的时候,那烟筒里的水便被吸得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爷爷抽烟,左手拿着烟筒,右手拿着一个用草纸卷成的五六寸长的纸煤子,凸着嘴,将纸煤子吹出明火来,然后对着已经填满了烟丝的铜烟嘴,吸起烟来。

我的爷爷名叫“和尚”,这个名字曾给小时候的我带来很大困扰

他吸足了烟之后,又慢条斯理地磕掉了烟嘴里的烟灰,打了个哈欠,似乎很满意了的样子,把他的烟筒放下,就眯起眼坐在门槛上晒太阳。

爷爷抽的多半是些劣质的烟丝,坐在一旁的我,总觉得这种烟臭。有时,放学回家,我也会走在村里的小路上,低了头,捡拾别人扔下的烟屁股,我知道,“飞马”和“大前门”是好烟,爷爷心里一直羡慕着的。

若捡拾到这种烟头,我就用纸包了,攥在手里,急急地跑回家,让爷爷把烟丝取出来,积到一定量的时候,就可以美美地抽上一回。也曾经在这种时候,我拿着水烟筒把玩,拿起烟筒猛抽一口,烟没吸进,倒是吸入一大口水,咕咚下去了,恶心了老半天。

京剧是爷爷的最爱,可惜爷爷没多大闲,家里也没收音机,要听京剧,还必须到村东的小店。每天吃过饭的一段时间,他雷打不动地到小店里聊天去,家里准找不到爷爷的身影。

其实,聊天是假,听收音机是真,因为小店里的收音机这时候热热闹闹得播着京剧。有一次,我应了奶奶的吩咐到小店找爷爷,却发现他眯眼坐在小板凳上听得投入,脑袋微晃,手也不时地在腿上打着节拍。

我轻手轻脚地站到他背后,伸手拍了他的肩,存心吓唬他。一拍,爷爷一抖,也真地让爷爷跳了起来,没看清来人,就回身给了我一巴掌。记忆中,这是爷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手打我。

我大哭着回家,心里狠命发誓不再理这个和尚爷爷。果真,第二天,我去镇上上学,远远地看到爷爷揣着手,守在我每天必经的路口,走过的时候,我就当作没看到他似的,径自走了过去。

爷爷看到我,倒是笑着招呼我:来,看爷爷给你买什么好吃的了。边说边从怀里掏出用袋子装着的一根油条,伸手递给我。我看过一眼,心里馋得要命,但又顾着先前的誓言,不接,爷爷连追了几步,嘴里叫着:我省给你吃的哪。我停住脚步,似乎是赌气,回过头拍掉了他手里的油条,边说边跑:我就不吃你的东西,你不是我爷爷。

爷爷没再追上来,只是这一天回家,我就被奶奶叫进了房,训话,说我说的话把爷爷气坏了,他那么疼你,你怎么还说不吃你的东西,不是你孙女之类的话呢?末了,告诉我说就为这几句话,爷爷一整天没吃饭。

也就是在我与爷爷闹脾气的这一年,他被查出患了肝癌,到最后靠打杜冷丁止疼。那段时间,我与奶奶打了地铺,守在爷爷的床边。时不时地会听到爷爷叫他前妻的名字,还有一些早已过世了的人的名。奶奶说是爷爷的灵魂已经去了阴间,爷爷挨不了多长时间了,言毕,独自抹泪。

家里似乎热闹了起来,一波波的人,据说是爷爷族里的人,平日里不大往来的,包括一些平日里嘲讽我们家的邻居,得到消息也都来探爷爷,但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中间,却没有爷爷亲生儿女的身影。

爷爷走的那晚,我忘了什么事儿惹父亲生气了,就在爷爷的床边,我被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父亲的力气很大,奶奶也拉阻不了父亲,拳头巴掌一下下打在我身上,我痛不可支,大声哭喊拼命叫嚷。

爷爷躺在床上,目睹此境,想支起身来劝,但起不来,劝慰父亲:别打啦,你就别打啦。断断续续的声音到后来竟打颤,似乎是用尽了力气的。

父亲也差不多气消了,兀自上楼休息,我偎在奶奶的怀里,也自顾抽噎着,迷迷糊糊中,听得奶奶大哭,让我起身上楼叫父母下来,我知道,爷爷走了。

我们一家人送爷爷远行。爷爷从没拍过照,遗照是请人画的,素描:高颧骨,细小的眼,稀疏的发,淡淡几笔,就画出了一个爷爷的轮廓。爷爷坐在镜框里,安静地望着我。我恭恭敬敬地给爷爷磕头,没掉一滴泪。

我的爷爷名叫“和尚”,这个名字曾给小时候的我带来很大困扰

而今回家,我总会在爷爷以前的房间里呆上一会,他的相被父母挂在了门后的角落里,我坐在房间里,爷爷就坐在镜框里,我看着他,他看着我,静静的……

作者简介

岳红蕾,无锡作协会员,现居江阴。作品散见于《扬子晚报》、《北京晚报》、《博爱》等各大报刊,出版散文集《走一路裙据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