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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本词典携带一个精神故乡

用一本词典携带一个精神故乡

理想国LIVE

2024-04-08 13:00发布于北京理想国LIVE官方账号

用一本词典携带一个精神故乡

《布拉格之恋》

请设想:如果有一天醒来,你失去了你的全部记忆,那你将是谁?你还会是你自己吗?

米沃什在哈佛大学做讲座,在演讲落幕时说道:“人类是靠对自己的记忆而活的,即是说,活在历史中。”

米沃什在漫长的流亡生活中,从未抛弃过他个人的历史、他的独家记忆。在他的小心保管下,他把自己的过去整理成了一本词典——他曾经的朋友,家乡,见过一面的人,旅居过的地方,心有戚戚的事,都化作了词典中精简、隽永的词条,陪伴着他的余生,继续在时间中漂流而不褪色。

“我的时代,我的二十世纪,重压在我的心头,它是由一些我认识或听说过的人们的声音和面孔所构成的,而现在,他们已不复存在。许多人因某事而出名,他们进入了百科全书,但更多的人被遗忘了,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利用我,利用我血流的节奏,利用我握笔的手,回到生者之中,待上片刻。”

凭借《米沃什词典》,我们发现了二十世纪鲜有人知又深邃广袤的一角。通过这一个世纪的回忆与证言,破碎的土地得以重组,逝去的人们发出声音,时代的悲与喜、善与恶,于这些深沉的文字中得到了永恒。

下文节选自《米沃什词典》

AFTER ALL(终究)

终究,我还是到处旅行过了。有些旅行出自我本人的意愿,但更多的还是由环境促成,我因此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当我还是维尔诺一名高中生的时候,我曾试图从有关俄国战争与革命的图片中理出个头绪来;在那之外,一切都是未来,是个无法兑现的誓约。在法国、意大利、瑞士、比利时、荷兰、丹麦、瑞典——一个又一个,简直数不清——然后是北美和中美洲,我在旅途中体验过多少情感啊,它们有好有坏。所以,我算是部分地实现了我那位冒险家父亲的期望,虽然我从未真正成为一个国家和地域的收集者,因为尽管有种种浪漫幻想,但生活对我还是有太多别的要求。不管怎样,在一个变化有增无减的时代,世纪之初还显得遥远陌生的事物,随着岁月的推移,变成了家常便饭。

我的先辈们很少跨出他们祖居的基日达尼地区半步,去走访一下我们的城市,如维尔诺或里加。但是我父亲,甚至在他去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之前,便从一趟穿越波罗的海地区的旅行中带回了一些有关1910年欧洲的见闻。翻看他的荷兰影集,我会研究阿姆斯特丹的运河,就像我研究他1913年摄于叶尼塞河口的照片,照片中他站在弗里乔夫·南森的蒸汽船甲板上。

我小时候没什么照片可看。我对外国的想象建立在图片和木刻版画上——例如儒勒·凡尔纳和梅恩·里德作品中的插图。不过那时已经有电影院放电影了。

我到过许多城市、许多国家,但没有养成世界主义的习惯。相反,我保持着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一旦在一座城市里安顿下来,我就不愿冒险走出我居住的区域。这样一来,每天我就只好看那些一样的东西。这表明我害怕被打碎,害怕失去我的中心、我的精神家园。但对此我也多少可以另作一番解释。我们毕生塑造我们的个人神话,越是早年的事,其影响越持久。我越是远离家乡(我要说,加利福尼亚离我的家乡可是够远的),我越要找到与那个来自谢泰伊涅和维尔诺的故我的关联。我以此解释我何以要紧紧抓住波兰语不放。这种选择看起来既动人又爱国,但说实话我是把自己关进了自己的堡垒,并且拉起了吊桥:让别人在外面闹嚷吧。我对被认可的需要——谁不需要被认可?——并没有强大到足以将我诱惑到外面的世界并促使我改用英文写作。我被另外的东西所召唤。

半个多世纪之后,我重返我的出生地和维尔诺,这就像一个圆圈最终画成。我能够领会这种好运,是它使我与我的过去重逢,这太难得了。这一经验强大,复杂,而要表述它则超出了我的语言能力。沉浸在情感的波涛之中,我也许只是无话可说。正因为此,我回到了间接的自我表达方式,即,我开始为各种人物素描与事件登记造册,而不是谈论我自己。

可以说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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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

BIOGRAPHIES(传记)

明摆着,所有传记都是作伪,我自己写的也不例外,读者从这本《词典》或许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传记之所以作伪,是因为其中各章看似根据某个预设的架构串联成篇,但事实上,它们是以别的方式关联起来的,只是无人知道其中玄机而已。同样的作伪也影响到自传的写作,因为无论谁写出自己的生活,他都不得不僭用上帝视角来理解那些彼此交叉的因果。

传记就像贝壳;关于曾经生活在其中的软体动物,你无法从贝壳那里了解多少。即使是根据我的文学作品写成的传记,我依然觉得好像我把一个空壳扔在了身后。

因此,传记的价值只在于它能使人多多少少地重构传主曾经生活过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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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伦柏林》

CURIOSITY(好奇)

每个人小时候都干过拿镜子折射阳光的事,尽管不是每个人都好好想过这件事。光线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移动;一旦超出这个范围,光线便消失了。从这样一种观察中大概可以看出小科学家朝演绎推理方向进步的智力倾向——当然也未必如此。如此运作的世界会使他完全着迷。说实在的,无论你面向何方,到处都能使你产生相似的惊讶。世界收藏着无数细节,无不值得留意。

如此组织起来的世界妙趣无限;崭新的发现会层出不穷。这就像一次穿越迷宫之旅,当我们穿行的时候,迷宫也在悸动,在变化,在生长。我们独自进行这一旅程,但同时也参与全人类共同的事业,参与各种神话、宗教、哲学、艺术的发展,以及科学的完善。驱策我们的好奇心不会满足,既然它不会随时间流逝而稍减,那它便是对于死亡趋向的有力抗拒。不过,说实话,我们中的许多人在步入死亡大门时同样怀着巨大的好奇期待,急切地想去了解生命的另一面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

好奇的反面是厌倦。没有什么还有待认知,日光之下无新事——所有导致这一结论的观点都是错误的,是被厌倦或病态所左右的。

先生,你能否使我确信,当我们一天老似一天,还会有更新鲜的景象向我们展开,就像旅途中我们每经过一个新的转弯所看到的那样?我能使你确信这一点。一切看起来好像都一样,但还是不一样。毫无疑问,我们是在变老;这就是说,我们的感官在弃我们而去,我们的听力日渐迟钝,我们的视力越来越弱。但我们的头脑变得敏锐了,这是我们年轻时所不具备的,它弥补了我们所失去的东西。所以,当头脑也被年纪打败,追随感官昏昏入睡,就更值得同情。

我尊敬那些由于对知识的饥渴而跨到死亡边界另一边的思想者和诗人,并与他们深深共情。斯威登堡的天堂是建立在无止境地获取知识并学以致用(usus)的基础之上的,否则皇家矿业协会勤勉的评估员该如何设想天堂?七十岁的威廉·布莱克去世时唱着赞美诗,他坚信——不只是相信,而且还知道——他将被载向永恒的知识的猎苑,那里再不会有能量或想象的荒废。

倘若有那么多人在数千年的时间里努力想要发现、触摸、命名、理解一个有着无数维度的难以捉摸的现实,那么好奇心一定是一种强大的激情。那个把我们说成是一张纸上的二维形影的人何其聪明:很难跟平面人解释在这张纸上方一厘米、身处三维空间之中的东西,更别说存在于其他维度之中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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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光》

TIME(时间)

千百年来,我们人类一直在思考世界从何而来。有人说,肯定有一个开始;又有人说,它始终存在。对我们而言,“始终”已失去所有意义,因为在“大爆炸”之前没有时间——虽然不论是我们的想象,还是我们的语言,都没法理解“没有时间”这个概念。在“有”之前存在的是什么呢?查特斯大学和牛津大学的中世纪学者们认为,那是神圣之光。神圣之光转变(transmutatio)成物理之光,于是创造出了整个宇宙。他们会乐于接受“大爆炸”理论的,他们会说:“对,就这么回事。”

思考时间就是思考人生,而时间这个题目如此广阔,思考它就意味着在普遍意义上进行思考。那些区隔我们的因素——性别、种族、肤色、习俗、信仰、观念,相比于我们是时间的产物、生死皆如蜉蝣这一事实,何其苍白。难以捕捉的“此时”要么逃往过去,要么奔向未来,它要么已成回忆,要么是未至的期望。我们通过言语进行交流,而言语如同音乐,是时间的抑扬顿挫。难道绘画和建筑不正是在把节奏转化为空间吗?

我的头脑中满是对活人和死人的回忆。我在写他们的时候总是意识到,我自己也会随时离开。在二十世纪人类的星空中,我们聚在一起,就像一团云,或是一团星云。我同时代的人们:尽管我们生于不同的国家和不同的地理环境,但由于同处一个时代,我们之间便有了血缘之亲。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血缘之亲比任何部落联盟都要强大。

摩涅莫辛涅,众缪斯的母亲。

的确,记忆女神是众缪斯的母亲。埃德加·艾伦·坡把转瞬即逝的忧郁称作一切音调中最富有诗意的。我们阅读那些数千年前的诗歌,到处都是相同的感伤,有对河水流逝的沉思,也有对我们生与逝的思索。

我们一方面沉浸于回忆,另一方面又强烈渴望逃出时间,逃到永恒律法之乡,那儿的一切都不会被毁灭。柏拉图和他的理念(eidos):野兔、狐狸和马匹在大地上跑来跑去,而后消失;但是,在天上某个地方,关于野兔、狐狸和马匹的理念,跟三角定律和阿基米德定律一样,是永恒的存在,不会被混乱的、沾染着死亡气息的经验性证据所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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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生灵》

TRUTH(真相) 

尽管人们攻击有关真相的概念,尽管人们再也不相信有可能发现关于过去的客观事实,但大家还在继续热情地写作回忆录,想揭示一切在事实上究竟是怎样的。这迫切的需要证明了我们始终渴望基于所谓事实的叙述,这种叙述不会随着观点改变而发生变化。大家都知道,同一个事实在两位目击者眼里并不相同,但一个诚实的编年史家自信他的描述千真万确。在此,他的诚意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我们应该尊重这一点,即使他违背了初衷,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塑造了事实。更改事实,以便粉饰过去或掩饰丑陋,这是使观点受到歪曲的最常见的原因。我们常常为故事讲述者的盲目感到惊讶,他自己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一个经典的例子就是让—雅克·卢梭的《忏悔录》。最不可信的是政治家的回忆录,因为他们撒谎太多,我们很难相信他们的诚意。

当我谈论自己亲身经历的二十世纪时,我力图做到诚实。在这方面帮助我的,是我的缺陷,而不是我的美德。对我而言,这一直就很难选择。我很难宣称自己属于某一方,或者顽固地坚持自己的观点。由于我安于自己所处的位置,听凭自己在与同时代人的关系中像个局外人,我力图凭直觉去了解对方的观点。如果我具有合作精神,我应该会取得更大的成功,由此可以推论出:当人们希望做出明确的道德判断时,其精神会遭遇相当大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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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愿清单》

我们致力于了解关于此生的真相,即使各种各样的人生形态彼此并不一致。我们是相互分隔的个体,但与此同时,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中介,被我们不太了解的力量驱使着。那种力量就像一条大河的水流,经过它,我们就会变得彼此相似,拥有共同的风格或形貌。我们自己的真实形象会使我们想到马赛克,组成它的是一些具有不同的价值和色彩的小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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