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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探析

作者:爱爬一生

《金瓶梅》是明代中后期出现的一部著名长篇小说, 也是大陆小说史上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世情小说, 和《水浒传》、《三国演义》不同的是, 作者的视野所关注的, 已经不再是历史英雄和江湖豪杰人物, 而是市井的芸芸众生和日常的家庭生活, 在冷静而不动声色、近乎自然主义的描绘中, 为读者呈现了明末社会的方方面面, 尤其是对以西门庆为代表的亦官亦商、淫糜、贪婪、罪恶人生的表现, 为我们再现了封建王朝末世的整个时代面貌。成为“大陆小说史上一部里程碑性质的作品, ”“标志着大陆小说史的一新的阶段的开始。” ① 对后世杰出现实主义小说《红楼梦》的出现有着明显的影响。

但是, 由于《金瓶梅》情节中许多秽亵的描写, 被人视为“诲淫”之书。沈德符在《顾曲杂言》里担心其是“坏人心术”之书, 不听冯梦龙的刊刻建议, “遂固箧之”。自明代以来, 也有不少著名的文学家对它大加赞赏, 袁宏道在读过传抄本后, 就说“伏枕略观, 云霞满纸, 胜于枚乘《七发》多矣”。② 清代张竹坡在评点《金瓶梅》时, 更把它和《史记》相提并论, 称“《金瓶梅》是一部《史记》” ③ “予亦并非谓《史记》反不妙于《金瓶梅》, 然而《金瓶梅》却全得《史记》之妙也。” ④ 郑振铎认为, “如果除净了一切的秽亵的章节, 它仍不失为一部第一流的小说, 其伟大似更过于《水浒》, 《西游》、《三国》, 更不足和它相提并论。” ⑤ 这种观点已经被学术界所广泛认同。

《金瓶梅词话》探析

那么, 《金瓶梅》中的秽亵描写, 是否对表现主题, 刻画人物毫无用处呢?如果干净彻底地删除“淫秽”描写, 是否会削弱对廉耻尽失、几近动物化的西门庆丑恶灵魂的剖析?是否能够全面透射出惊心动魄的艺术震撼力?答案是明确的, 《金瓶梅》中的秽亵的描写对刻画和表现人物是有帮助的, 只是有些重复过滥而已, 这一方面是当时的文学风尚、社会风气使然, 也和表现人物本身分不开。在《金瓶梅》被称为露骨淫秽的描写中, 性行为成为交易的载体, 金钱和物质是交易的筹码, 小说中的女人为得宠或几两碎银子, 心甘情愿成为西门庆发泄的工具。透过这些描写, 使我们看到明代末年, 物欲对人的灵魂、道德和廉耻的剥夺。

《金瓶梅》产生于嘉靖、万历年间。明代中后期, 农业生产由盛而衰, 城市工商业, 尤其是商业得到快速的发展, 不择手段追求商业利益在商业发展的初始阶段, 几乎成为城市社会的风尚。伴随着借财生势、借势发财、权钱交易而来的是道德的沦丧。同时代的《三言》、《二拍》中一些优秀的短篇小说, 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商业经济的发展状况。《三言》中对轻财重义的褒奖, 则反衬出在商业经济发展中, 重利轻义、捞取钱财现象的普遍存在。明代嘉靖、万历年间, 距明朝开国已达200年左右, 上至皇帝朝臣, 下至县官皂吏、市井细民, 社会风气每况愈下。奸臣、宦官擅权, 正直官吏遭到排挤、打击和杀害, 道士受宠, 迷信盛行, 社会更加黑暗。淫行秽语非但不被禁止, 而且成为官场上加官进爵的手段。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

“成化时, 方士李孜僧继晓已以献房中术骤贵, 至嘉靖间而陶仲文以进红铅得幸于世宗, 官至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 于是颓风渐及士流, 都御史盛端明布政使参议顾可学皆以进士起家, 而俱供‘秋石方’致大位。瞬息显荣, 世俗所企羡, 侥幸者多竭智力以求奇方, 世问乃渐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风气既变, 并及文林, 故自方士进用以来, 方药盛, 妖心兴, 而小说亦多神魔之谈, 且每叙床笫之事也。” ⑥

在明代中后期, 向皇帝进献“房中术”和“方药”, 就能实现骤贵, 李孜僧、陶仲文都因此而得到高官, 于是“秋石方”成了登堂入室的敲门砖, 以致世风大变, 不再以谈论男女房帏之事为耻。这种社会风气自然也会影响到文学领域。在《金瓶梅》问世前的弘治、正德年间出现的小说《寻芳雅集》、《天缘奇遇》就含有大量的色情描写。《金瓶梅》在这样的文坛习气的影响之下, 出现色情描写的内容也就不奇怪了。

之所以明代中后期出现这样的文学现象, 和以李贽为代表人物发起的思想启蒙运动也不无关系, 李贽受王艮为代表的王学左派的影响, 反对独尊儒术, 对假道学更是尖锐批判, 对程朱理学提出的“存天理, 灭人欲”非常反感。提出了著名的“童心说”, 所谓童心, 即是人的“真心”, 是指人的真情实感, 包括人的“好贷”、“好色”等最初的本心, 自然的欲望。他认为人皆有私欲, 并大胆肯定人的私欲。“夫私心者, 人之心也, 人必有私, 后其心乃见。” ⑦ 他认为“穿衣吃饭, 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 无论物矣。” ⑧ 公安派袁氏三兄弟深受李贽的影响, 对当时受正统文人所不齿的《水浒传》、《西厢记》等大加赞赏, 袁宏道对《金瓶梅》的赞美和表现“饮食男女”等色情内容小说的大量出现, 就说明了思想启蒙运动的影响之深之广。王学左派和李贽等对文坛上的复古文风和假道学的有力打击, 实际上从思想领域为表现“饮食男女”的文学作品开辟了道路。

在《金瓶梅》中, 和西门庆有性关系的妇女, 除了他的一妻五妾外, 还有家中的婢女、仆人的老婆、卖笑的妓女等13人, 另有外宠几人。秽亵描写并不是随处可见的, 作者是有所选择的, 这种选择对表现人物争宠吃醋, 揭示生活的实质内涵和人物的内心世界, 揭示暴发户西门庆贪淫好乐、忘乎所以直至走向死亡的命运大有裨益。

西门庆一妻五妾之中, 继室吴月娘是西门庆丧妻后的填房。二房李娇儿是在勾搭中打得火热, “富有巨万缠头”的妓女。三房死后, 西门庆娶了“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的寡妇孟玉楼。四房是前妻的婢女孙月娥。五房是和西门庆勾搭成奸后谋害了前夫武大的潘金莲。六房是和西门庆通奸而气死了丈夫花子虚的李瓶儿。如果说西门庆娶孟玉楼、李瓶儿是为钱财的话, 那么娶潘金莲, 就纯粹是为潘金莲的美色和满足自己的私欲了。

欲求是现实生活中正常人所固有的, 与人的观念相联系, 通过不同的形式在言行上表现出来。“欲求是人生的重要原动力, 也是人物思想性格的重要方向。因此, 表现人物的欲求也是文学作品人物形象塑造的基本要求之一。” ⑨ 《金瓶梅》正是通过西门庆、潘金莲、王六儿、李瓶儿、应伯爵等众多的形象, 展示了不同身份、地位和观念信仰的人物, 在明末商品经济不断发展、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开始萌芽的时代, 交换关系在夫妻之间、朋友之间、主仆之间、官吏之间的生动存在。一句话, 人和人之间唯有利益和利用, 而没有真正的感情。每个人都戴着虚伪的面具, 在他人面前作假演戏, 争权夺利, 争风吃醋。这种以利益为根本追求的交换关系, 活生生地为我们描画了金钱占主导地位的商品经济萌芽时期, 人的灵魂的沉沦和堕落。为了实现人生的欲望, 西门庆的追求就是升官、发财和性欲满足。潘金莲的欲望就是以自己的色相拴住西门庆的心, 使自己得到宠爱。王六儿则是用出卖色相来换取西门庆的馈赠。而李瓶儿则是利用自己的钱财和满足西门庆的淫欲, 使自己在西门家族, 尤其在西门庆的妻妾中体面地生活。其他如帮闲、仆人、婢女等无不是为了从西门庆身上骗刮得一点钱财, 而极尽巴结献媚之能事。小说之所以在潘金莲、王六儿、李瓶儿身上不惜笔墨, 多次描写她们和西门庆的苟且之事, 没有感情的利益和利用成为原动力和主导力量, 在这些描写之中使我们洞察到封建末世人性的缺失。

潘金莲是一个小手工业者潘裁缝的女儿, 九岁被卖入王招宣府中, 十五岁又被卖到张大户手里, 被年老多病的张大户霸占, 张大户死后就被倒赔房奁, 嫁与武大郎为妻。潘金莲的出身和不幸是值得人同情的, 她希望匹配一个如意郎君, 追求美满的家庭, 本是无可厚非, 但她先是向武大的兄弟武松示情勾引, 遭拒后又与同样一表人才的西门庆勾搭, 直至谋杀亲夫武大的性命沦落为一个杀人犯。《金瓶梅》之所以多次描写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种种丑行, 正是人物以财占色, 以色取宠的写照。潘金莲的存在, 除了满足西门庆的性欲以外, 满足的还有西门庆作为一个暴发户虚荣和骄奢淫逸的心理。

王六儿是西门庆绒线铺里的伙计韩道国的老婆, 王六儿讨好西门庆, 满足西门庆, 仅仅就是为了财物, 感情是一分没有的。小说把西门庆和王六儿的淫秽行为作为一个描写的重点, 自然是因为王六儿是以色相换取钱财, 这既是千百年来娼妓们的生财之道, 也是对金钱至上的商品社会, 一部分丧失了廉耻和道德的妇女追求物质和金钱的生动描绘。

李瓶儿又是一种情形。李瓶儿是花太监的干儿子、西门庆的结拜兄弟花子虚的老婆, 西门庆引诱李瓶儿并勾搭成奸, 活活气死了花子虚。李瓶儿论相貌比不上潘金莲和王六儿, 又曾嫁给过一个穷医生蒋竹山, 这是李瓶儿的短处, 影响到她在西门庆府中的地位, 所以她在西门庆府中总是小心谨慎。但西门庆对李瓶儿是“情有独钟”的, 原因在于李瓶儿手里, 有花太监留下的大批遗产, 再加上李瓶儿为西门庆生了一个儿子官哥, 李瓶儿在西门庆心中自然就分量颇重了。西门庆对李瓶儿关爱, 也是对财物的关爱。在一夫多妻制的社会里, 妻妾在家庭中地位高低的最直接表现, 就是看受到丈夫关爱的程度多少, 而这种关爱是通过性来体现的, 这和封建皇宫里嫔妃们渴望得到皇帝的临幸一样。因此, 西门庆对李瓶儿的重视也是通过性的关照展示出来。和潘金莲以色取宠、王六儿以色换财不同, 西门庆和李瓶儿关系应该反过来看, 西门庆重瓶儿之色, 是以性护财。性关系在二人之间仍然是一种工具而已, 它的背后仍然是金钱利益。这也是小说中较多描写西门庆和李瓶儿不堪之事的原因吧。

《金瓶梅》中的芸芸众生, 各有其欲, 他们共同的欲望就是对财产和金钱的渴望, 对性欲满足的要求, 正所谓“天下熙熙, 皆为利来;天下攘攘, 皆为利往。”从大臣到官吏, 从主子到仆人, 从帮闲到伙计, 从媒婆到妓女, 无不如此。那个被潘金莲欺负, 和西门庆私通, 后来上吊自杀的来旺的老婆宋蕙莲, 西门庆在引诱她时, 就是用“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做的筹码。到宋蕙莲上吊自杀时, 她已积攒下六包银子。在西门庆大官人身边的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里, 性行为成为谋取金钱利益、维护金钱利益的工具, 和感情无关, 更和使爱情升华的人的自然的性要求无关。

《金瓶梅》中的“淫秽”描写, 虽然过于直露, 秽人耳目, 但应辩证地分析这一问题。政治腐败和经济繁荣的明末社会, 纵欲享乐的社会风尚是产生“淫秽”描写的社会背景, 王学左派和李贽等掀起的个性解放思潮是小说的文化背景。而在小说中, 这种描写对揭示世风日下的明末社会人们的道德沦丧颓废、荒淫无耻、唯利是图的精神面貌, 从文学的角度看, 是有所帮助的。这种揭露, 透过性描写的表层, 使我们看到已经坏烂到骨子里的一个个丑恶的灵魂。

注释

①章培恒《论〈金瓶梅〉词话》, 《复旦学报》1983.4

②明·袁宏道《袁中郎全集·书牍·与董思白书》

③④《金瓶梅》

⑤吴晗、郑振铎《论金瓶梅》

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⑦明·李贽《藏书》

⑧清·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杂家类》

⑨刘孝严《社会家庭和人生的全景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