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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魂》之第十二章(上):三生石

作者:史扉v故事坛

张云贵在家过罢正月十五,第二天也回到公社。这天是银泉镇集会,张云贵在街上碰见阴阳惠三,连忙上前拉住手说:“大师呀,我今天一直转悠着找你哩,总算找上了。走,到食堂去,我要好好谢忱你啊。” 惠三稀里糊涂跟他进了食堂后院的雅间,乔广急忙进来伺候,张云贵说:“炒几个好菜,拿一瓶好酒。”

乔广刚离开,张云贵将惠三推上正席,惠三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张云贵闭上门跪在地上连磕三头,口称:“感谢大师救命之恩”之后,惠三就把神仙架子端了起来。他说:“起来,起来。醒悟了就好,迟悟不如早悟,晚悟强过不悟。”

张云贵起来侧身坐在炕栏边上,发自肺腑地说——

咱们那晚分手后,第二天我就骑车去了县城,翻越儒天山,下大坡的时候,车闸棍突然脱扣,车子失控,脱缰的野马一样,我稀里糊涂就飞下了悬崖。半崖上斜长出一棵榆树,车子被榆树裁成两半从树右边掉进深沟,我被榆树左边的树杈挂住,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听说是第二天才被当地群众发现,把我救上来。

想一想,连伤带吓,那么冷的天,整整一夜,我还能从针关里逃出这条命来,不是神仙保佑还能是什么?我躺在病床上想啊想啊……忽然想起你那晚上在公社会议室施行的法术。你在火柴盒上画了两个轱辘,那不就是个自行车吗?你把它弹下桌子,然后用左手接住……天哪,这不就是提醒我有这一难,你要出手相救吗?我一下醒悟了,这次要不是你,不要说我这一条命了,就是有三条五条,摔到那么深的沟里还能活命吗?

惠三矜持地自表其功说:“就为逮你那一把,我可是遭了大罪了,这条左胳膊肿了好几天,到现在都疼得抬不起来,本来今天我是不想来赶集的,可我掐指一算,你在找我,我不来就要害得你跑我们村里去,数九寒天,你又刚受过伤,左右一想,还是我来吧。”

乔广出出进进端菜送酒,也断断续续听到了惠三施法术勇救张云贵的故事。他斟了一杯酒,双手端给惠三,表达了对年轻阴阳的敬意:“人人都说‘老医少卜’,惠大师真正是铁口直断、法术高明啊!”张云贵说乔主任你也不是外人,上炕来一起喝两杯吧。乔广站在地上喝了一杯说:“那晚上我看见你拨弄那个火柴盒,就感觉你肯定是有什么深刻用意嘛,果然,第二天就应验了。”

惠三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说道:“那晚上我要是不逮住那个火柴盒,今天你张主任就坐不到这里了。”

乔广说:“不过我记得你那晚上是两次逮住火柴盒,第三次才掉下去撒了一地。这意思是……?”他望着张云贵不好意思往下说。

张云贵接过话茬,虔诚地对惠三说:“如果真的我命中还有两次劫难,也请大师指点迷津,到时候该搭救还要大师出手相助啊,千万不敢像那盒火柴一样,把我扬撒了。”

惠三吱一声吸下一杯酒去,说:“还有两难,能否解救,这不光是我说了算,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也就是你们常说的那句——看你自己以后的表现了。”

张云贵连忙表态:“我一定听大师的,再不多管闲事,再不背后告人,更不敢坑害百姓,学好向善,重作好人。”

酒喝到热处,乔广又问:“惠大师,你说张宏轩现在疯成这样,他的病有治无治?”

惠三举起酒杯空中绕了几绕,然后慢吞吞地说:“张宏轩虽然魂不附体,但是且无大碍,他的魂灵我已收留,寄存到菩萨庙里。他还要完成一段善缘,完成以后自有福报,若是完成不了,那就……天机不可泄露。”阴阳说完闭上眼睛,似睡非睡。张云贵摇了下酒壶,对乔广说:“乔主任再给咱取一瓶酒来。”惠三突然睁眼下炕穿鞋道:“你们慢慢喝着,我有急事,去得迟了又是一条人命。”说完急急如律令,旋风一般出门走了。等张云贵下炕把鞋穿上,乔广进来说:“算了,已经走远了。”

《精魂》之第十二章(上):三生石

县革委会雷善源主任元宵节后探亲回来,首先组织常委会研究筹备县、社、村三级干部会议,布置今年的春耕生产任务。会议接近尾声,县革委常委、政工组长常爱国提出撤销曹瑞宝公社书记、主任职务,由张云贵接替的议案。雷善源说:“目前正当春耕时期,临阵换将不合常规啊,有什么特殊原因吗?”常爱国递过来一份材料说:“有材料反映他有严重的阶级立场问题,还大搞封建迷信活动,群众影响极坏,不能再迁就了。”雷善源迅速翻看了材料,抬起头说:“看不出有什么实质性问题,全是些空话、套话,大帽子下面没有实际内容嘛。这样吧,这个问题先放一下,等把问题了解清楚再说。”

常爱国说:“曹瑞宝这个人文化程度不高,工作水平一般,班子里对他意见很大,强烈要求撤换他。我已经宣布停止了他的职务,如果不尽快下发文件,我……就很被动了。”

雷善源说:“常爱国同志,曹瑞宝好歹是个公社的一把手,和你平级,你怎么可以不通过会议就擅自停他的职呢?这个事情先放一下,等开完三干会以后再说。”

三干会如期召开,雷善源利用午休时间召见了曹瑞宝。曹瑞宝介绍完情况,辩解完毕,雷善源说:“怎么你的几个问题都和陶若松有关?这个陶大夫我还是比较了解的,虽然出身不好,但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还是很受群众欢迎的嘛,整个走马水川道对他有口皆碑,他死了,群众那么伤心,开个追悼会我看没什么不可以,这算不上什么阶级立场问题。至于请阴阳,如果是你这个公社书记请的,那绝对不可以,要严肃处理,要是老百姓请的,那就算了,毕竟我们还要尊重当地群众的风俗习惯嘛。老曹你不要有思想包袱,常爱国的口头宣布不算数,该怎么工作还怎么工作,你的问题我们调查以后再做结论。没见到正式文件之前,你仍然是银泉镇公社的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

曹瑞宝感动得眼泪打转,顺便把张宏轩被常爱国脱了衣服捆绑,导致精神分裂的事情也讲了一下。他说:“好好一个生产队长,叫他整成个武疯子,现在是红黑不分,基本就是一个废人了。”

雷善源问:“就没法医治吗?”

曹瑞宝说:“孙大夫说只能去省里专门的精神病院去看,估计需要一千多元。我叫张云贵找常爱国申请款项,常爱国答复,谁安排他看病就叫谁自己掏钱。雷书记你看,我一家六口人,一个月三十八块五毛钱的工资,月月紧张,上哪里去找一千块啊,这不是为难我吗?”

雷善源听了气愤地说:“这个人的造反派脾气一点都没改!”

三干会一散,雷善源就带着秘书和四五个中层领导干部去了银泉镇。他们走访了各单位和几个重点村庄,还分别找我和高院长、乔广几个人了解葬礼情况。我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官,话都不敢多说,只是把那个会议记录本交了出去。雷善源看完记录说:“哈,谁说曹瑞宝脑子笨,满有心计的嘛。”

听说在公社干部座谈会上,张云贵十分诚恳地说:“我坚决不同意撤销曹主任的职务,曹主任作风过硬,经验丰富,是一名称职的一把手。”雷善源操一口关中口音说:“不要光拣好听的说,这又不是开追悼会。你不是反映他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吗,说说,具体都有啥问题?”

张云贵痛哭流涕地说:“我错了,我心里瞧不起曹主任,认为他土气,没见过大世面,所以背后整了他的黑材料,我不对,我认识到自己犯了严重错误,我愿意接受组织给我的任何处理。”

雷善源还叫曹瑞宝带他们一干人去菩萨庙看望了张宏轩。张宏轩一见来了这么多人,以为是来抓他,吓得跑出庙门,一溜烟上了高山。雷善源看见张宏轩衣服褴褛,瘦骨嶙峋,面目漆黑,举止疯癫,心里一酸,低沉地对跟随他的公安局长说:“回去马上立案,把人整成这个样子,这还不算犯罪吗?尽快查清楚,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决不姑息!”

正月初九立春,二十四雨水,那年春暖,月底时走马水川道就冰消雪散,春回大地了。

《精魂》之第十二章(上):三生石

那天我从家给张宏轩带了几个窝头,趁学校午休时送到菩萨庙,却发现张宏轩不在庙里。我把窝头放到炕上刚出了庙门,就见陶若松的墓被挖开一个很大的口子。过去一看,张宏轩正在坑里往上铲土。冻盖早已消开,他挖起来不再吃力,已经挖下去两米多,再挖一米就可以打开蓬墓石了。我赶紧到医院告诉了高院长,高院长一边派人去公社汇报,一边拉我来到墓地。我们吼喊张宏轩上来,张宏轩根本不听。

曹瑞宝带着张云贵、大刘和小胖几个过来了,他们还拿几把铁锨,显然是要把张宏轩挖开的墓坑填上。曹瑞宝站在坑边低头对张宏轩说:“张宏轩,你快上来,不敢再挖了啊!”小胖吓唬说:“你再不上来我们就把你活埋到里边了!”张宏轩唱道:“要活埋,快活埋,埋了我也不出来!法智死了,大夫死了,你们怎么活呀,我也要死了。”

曹瑞宝悄悄对我们说:“这样吧,慢慢把土从四周围往里溜,把他‘浮’上来。”这办法还真灵,我们把土从坑周围顺着边儿往坑底下溜,张宏轩在里面跳踏着要铲出来,他脚底下很快就垫了起来。他动作越快,土垫的也越快,不一会真把他“浮”上来了,当他半个身子露出地面的时候,大刘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铁锨,把他从坑里拉了出来。张宏轩在大刘手里挣扎着喊道:

刮台风,下暴雪,卖棺材的造大孽。

刮台风,下暴雪,卖棺材的造大孽。

我们重新填埋好坟墓,曹瑞宝说:“他住在这里,叼个空就挖墓,咱总不能老看住他吧,我看还是把他送回张圪崂,等县里的医疗款拨下来,再接他去西安治疗。”

于是,当天下午就派了大刘带两个青年后生,强行把张宏轩送回了张圪崂。大刘专门给老书记张德义交代,一定要看好张宏轩,不敢让他乱跑,要是跑丢了,县里的医疗款拨下来就白瞎了。

银泉镇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晚上再也听不到“活魂”凄厉的叫声。

春杏从过完春节就没回张圪崂,直等到三月份武装干事大刘把成都军区寄来的入伍通知书给了她,才去村里把自己的行李取了回来。她告诉曹瑞宝说她专门去看了张宏轩,病情更加严重,现在整天被拴绑在家里,一直狂喊狂叫要去挖陶若松的坟,说是只有把陶大夫请出来,才能看好他的病。春杏说她一去,张宏轩就喊叫:“春杏快把我放开,我要把大夫请出来!”他媳妇说他见着谁都是这两句话。有两次还挣脱绳子扛着铁锨朝镇上跑,又叫老书记派人追了回来。现在声音完全沙哑了,饭也不怎么吃。村里人都说就这么下去怕是活不了多久了。他媳妇说与其天天这样看他遭罪,不如放开叫他把陶大夫的坟墓刨上一次,俗话说‘不见棺材心不死’,叫他见一次棺材他就该死心了吧?说不定病也就好了。老书记说:“这个事谁敢做主?刨人家坟墓在咱这里那是犯大忌讳哩,就是有深仇大恨也不兴这么做啊。”

这几天,银通社又发布了关于春杏婚事的消息:三月份秦爱民会把春杏的军装寄回来,让春杏穿着军装到西安,然后部队派小车接春杏到成都与她侄子完婚。

我心里像猫抓一样难过,好想见春杏一面呀,但我不敢。这年月,军婚和地雷一样触碰不得。谁敢“破坏军婚”,那是要抓起来判刑的啊。

饭吃不下,觉睡不着,百无聊赖,无处倾诉。午饭后,我刚出大门,看见我们学校的惠珍老师在邮电所门口徘徊,好像在等什么人。她看见我出来,热情地叫我:“贾老师,还不去学校吗?”我看了看天空说:“这还早啊。”说话间,她已经踅到了我跟前,似有话说。我试探地问她:“惠珍,这两天见春杏了吗?”惠珍有点不高兴地说:“东平,你怎么这么实在?人家是马上要穿军装的人了,你还惦记着她啊?”我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惦记,我就是随便问问。”惠珍说:“你不说我也明白,看这几天把你急成什么样了?你这样我心里也很难过呀,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和你说说,天底下好女子多的是,为什么一定要让春杏这样折磨你呢?你就不能……”

我大致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为避免尴尬,赶紧堵住话题说:“惠珍你先回学校去,我家里还有点事要办,有话咱到学校以后再说。”惠珍见我如此决绝,拉下脸来掉头走了。我不能欺骗自己,虽然惠珍也是个不错的女孩儿,但要她来取代春杏在我心里的位置,那是决不可能的。至少在春杏结婚之前,我是绝不允许别人闯进我心中的。

一肚子的苦水该给谁倒?我晕晕乎乎提着二胡就来到陶若松墓前。陶大哥要是活着,他会怎么劝解我、安慰我呢?我坐在墓旁的土塄上拉起了《梁祝》,弓子一扯,眼泪就随着那颤颤的揉弦流淌不止。那时候大哥把《梁祝》变名叫“骨肉分离”。现在,大哥死了,春杏要走了,真的是生离死别啊。陶大哥啊,你走了,我心中的苦楚你知道吗?我就这样想着,拉着,眼泪不断线地流着。陶若松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突然间想起了他叫我好好读书,好好练琴,寻找机会继续深造的话。脑子一个闪念,心里有了主意。合上弓子,攥紧拳头,朝陶大哥的坟墓鞠了一躬,提起二胡回了学校。

我搜寻到了全套的初中课本,我的计划是用一年时间把初一到初三的课程全部学完,然后再自修高中课程,以后万一国家办起大学,我就有机会去深造了。有了这个目标,心下顿时坦然,感觉自己坚强充实了许多。

三月四号下午放了学,我正带着一队小学生整整齐齐过大街,银通社拦住我说:“快,到我家去,你看谁来了。”我离开孩子们的路队,只见银通社家门前放了一把碧绿的松枝,像花束一样捆在一起。这种松枝不像一丛一丛扇形那样的普通松枝,它是一条一条的长枝,松针整齐密集地排列在两边。我正纳闷,就被银通社推进了家门。她家脚地的旧木凳上坐了一个穿着灰白色风衣的年轻女子,虽然风尘仆仆面色憔悴,但是遮掩不住她俊美的容貌与优雅的气质。银通社风风火火问我:“东平,你好好看看这是谁?”那女子站起来,两手抓住我的胳膊喊了一声:“东平老师!”就伏在我肩膀上放声大哭了。

我恍然大悟说:“你是秋月大姐吧?”她哭得更厉害了。紧紧抱住我,头抵在我肩头,身体剧烈的颤栗着向我传达她内心的极度悲伤。哭了一会,就听见银通社说:“憨人呀,快不敢哭了,走了几天几夜,多少喝吃上点啊。”我这才想起在别人家里不能哭自己亲人的乡俗,赶紧说:“大姐啊,先不哭了,你休息一下,我带你去陶大哥墓上看看吧。”华秋月总算慢慢收刹住哭声,一边抽泣,一边掏出手绢揩擦着眼泪。银通社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水煮豆腐说:“他大姐,不要哭了,这是用我们银泉镇的银泉水做的豆腐,你快趁热吃了。我们家就是卖豆腐的,你尝尝看味道怎么样?顶不顶你们城市里的豆腐。”

华秋月显然饿了,她说了句“谢谢大婶”,就接过了碗。我问:“银同婶,她是什么时候到的?”银同婶说:“才刚到嘛,坐了个拉煤炭的驴拉车上来。一下车就问贾东平老师家在哪里?我说贾东平这会还在学校没放学呢,你是谁呀,找他做什么?她就说她是陶大夫的媳妇。我一听就赶紧把她留到家里。她让我带她到学校找你,我说不用去了,立马就放学了,贾老师就要从咱门前经过。这不就把你等上了。”

《精魂》之第十二章(上):三生石

华秋月吃完把碗放下,从随身背着的一个军用挎包里掏出一块钱说:“大婶,我给您付点饭钱吧。”银同婶故作嗔恼:“憨人呀,你这不是骂大婶吗?你来银泉镇,不管谁家,别说吃一两顿家常便饭,就是吃十天半月山珍海味也没人敢收你的钱。陶大夫在我们镇,谁不抬举,谁不敬重啊。”银同婶说完,眼圈就红了。她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帮上说:“我记得陶大夫说你们有个一岁多的儿子哩,你咋没带来?”华秋月说:“噢,路太远,交通也不方便,我嫌带上他遭罪,就送到我妈那里安顿好了。”我出去买了点烧纸和祭献用的饼干、面包之类,就叫华秋月跟我去墓地。华秋月出来把那捆松枝抱着,银同婶把门一关,也随后跟来。

夕阳已经西下,远处的山顶还挂一抹晚霞的残红。银同婶在街上一吵吵,不少媳妇、女子也跟了过来,其中还有春杏、惠珍。上了庙坡,我一指那座新坟,华秋月就跑了过去,她抱着那捆松枝跪在坟前,喊了一声:“若松啊,我看你来了!”然后就大放悲声。我把祭品摆放到饭床上,在灰碗里点燃了火纸,她都全然不知,只顾一声一声哭喊“若松哥哥呀!我来晚了呀!”她身后站着银同婶和她的儿媳妇,以及春杏、惠珍六七个女子,一起陪她掉泪。我站起来说:“我去医院给她安排住处,你们在这里看着,哭一会把她拉起来,冷风地里,时间长了要遭病的。”

我到医院告诉高院长:“陶大夫媳妇来了,现在坟头上哭,晚上就让住在陶大夫宿舍吧。”

高院长紧张地说:“怎么,那个东北婆姨又回来了?”

我说:“不是,是新疆这个,陶若松真正的婆姨。”

高院长说:“噢,那好,我叫炊事员马上给她做饭,晚上就住陶若松宿舍,炉子一生,几分钟窑里就暖和了。”

他安排完,就要和我一起去墓地。刚出大门,就见银同婶和春杏她们搀扶着华秋月回来了,华秋月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手绢捂着脸,走路踉踉跄跄。到门口了,我说:“秋月大姐,这是陶大夫的老领导高院长。”华秋月这才擦掉眼泪,握住高院长的手,用她哭得沙哑了的声音说:“老院长,若松在信里多次提起过您,谢谢您这两年多对他的照顾,他走了,又给您增添了许多麻烦……”说着又哭了。

高院长说:“陶大夫的宿舍我们一直原样保留着,为的就是叫你来了看看他生前生活的环境。现在我已经叫人把炉子生上了,很暖和,你住在那里可以吧?”华秋月说:“谢谢院长!谢谢高伯伯!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住在那里会感受到若松生前的气息。”高院长说:“那好,厨房已经准备好饭了,我带你去吃吧。噢!你们大家也辛苦了,都回去吃饭吧,时间不早了。”

我说:“秋月大姐你吃完饭洗漱一下好好休息,我明天过来看你。”

华秋月说:“贾老师你吃过晚饭就过来,找两个和若松熟悉的人和我说说他的事好吗?”

我点头答应。路上,银同婶说:“贾老师,一会就我和春杏、惠珍,咱四个一起过来吧,人多了叽叽喳喳也说不成话。”她儿媳说:“妈,我也想去……”银同婶说:“你去做什么!你和陶大夫又不熟悉。悄悄家里把门看好,再不要和那晚上一样,让狗进去糟践得一塌糊涂。”

吃过晚饭,爷爷奶奶也要跟我去医院看华秋月。我妈说:“黑天半夜,路上石头瓦块的,跌砍着怎么办?不如叫东平明天把她叫到咱家吃饭,你们不就见了?”爷爷说:“对,论交情,她就应该在咱家吃个饭。”

我出来走到阳春戏楼前,她们三个已经在那里等我。惠珍埋怨我:“吃个饭这么费劲,又不是摆七碟子八碗了。”银同婶说:“我最快,热豆腐蘸了点盐,吃完就跑出来了。”

我们到医院,高院长和孙家驹两口正给华秋月讲述抢救和葬礼的经过,已近尾声。华秋月两腮挂泪,见我们来了,赶紧揩掉眼泪,招呼我们。医院的几位起来让我们坐下,就告辞了。

华秋月的风衣洗过了,搭在炉子上方的铁丝上晾烤着,她只穿了一件黑色扎满竖道的贴身小棉袄,石油工人的工装,被她穿出了另外的韵味。我说:“大姐你没带换洗的衣服吗?”华秋月说:“本来还带几件衣服在一个提包里,结果下火车只顾抱那捆松枝了,就把提包忘到车上了。没事,松枝带到若松跟前就行,提包无所谓。”

银同婶不解地说:“唉呀,怎么说也是提包和衣裳比那松树叶子贵重嘛,那树枝子也就是坟头上放一放,又不能吃,又不能穿……”我推了下银同婶悄悄说:“婶,你不懂,你别瞎说。”

华秋月一定是听到我的话了,她说:“小贾老师,你一定知道我为什么带这捆松枝了?”

我说:“秋月姐,千万别叫我老师,叫我东平就行了,陶大哥生前就这样叫我。你带雪松枝的意思我知道,当初你们情定雪松下,采石大海边,相约‘爱若松青,心如石坚’,对吧?”华秋月点点头说:“看来若松真是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他信里告诉过我,说你俩是无话不谈的挚友。”

华秋月把搭在额前的一绺头发朝后理了理,接着说:“我得知若松去世的消息以后,直接坐飞机回了东北,把孩子安顿在我妈那里,一个人回了我们母校,你也知道,我们是情定雪松下,所以我剪了那棵雪松的一捆松枝,辗转千里才来到这里。我就是要他看看,这雪松的枝叶仍然青翠,他怎么就能弃我而去呢?”华秋月说着又哭了,突然,她好像记起了什么,问我:“东平,你刚才说的采石大海边,那你知道若松那块像心脏标本一样的石头放在哪里?”我回答:“知道啊,你给配的红木底座,下面还刻一行小字,原来一直在这个办公桌上摆着,和你的照片放在一起。”

“那现在怎么不见了?”她急切地问。

“下葬时和小提琴都陪葬给陶大哥了。”

“这是你的主意吗?”

“是这样的,他去世的那晚上,搭完灵堂已经一点多了,我就睡在隔壁厨房里,半夜梦见陶大哥对我说:‘后天埋葬我的时候,把琴和石头都给我带去,琴放在棺材旁边,石头放在棺材外面我脚底下。’我想这也许真是陶大哥的意思,就这样办了。大姐,我这样做对吗?”

华秋月说:“你做得很好,他喜爱的东西,应该永远和他在一起。”听到这话,我不由头皮发麻,暗暗打了个寒噤,感觉这话有点弦外之音。正想说话,银同婶插嘴说:“哎,忘了把这个药箱也给他埋进去了,他活的时候走哪里都背着这个药箱。”

几个人又回忆了陶若松生前一些生活片段,夜就深了。我说:“春杏、惠珍,你们俩就陪大姐睡这里吧,我和银同婶回去了。”

惠珍说:“好吧,我明天上午正好没课。”

华秋月说:“你们俩也回去吧,我不害怕。”

我说:“不是怕不怕的事,你刚到一个陌生地方,一个人什么都找不到,叫她们俩陪着你,烧个煤呀用个水呀,去个厕所什么的都方便点。”

华秋月见说,也没再坚持。临走时我说:“明天就别叫院长给你报饭了,我爷爷和奶奶叫你明天去我们家吃饭呢。”

她说:“好吧,我也打算要去看望爷爷奶奶呢。”

(注:《精魂》已由新加坡浩宇出版社出版,作者授权本号推送电子版。剽窃必究)

《精魂》之第十二章(上):三生石

作者简介:

朱占平,男,陕西子洲人,生于1953年10月。法学研究生,高级律师,中国法学会会员,陕西省刑法研究会理事,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仲裁委仲裁员。1970年参加工作,先后任工人、记者、文学创作员、通讯干事、律师等职。

朱占平在从事律师工作的同时,创作了不少文学作品。他的作品除在《散文选刊》《延河》《陕北》《宝塔山》《陕北文化》等刊物发表外,还汇集出版了散文集《聿心居杂记》(2006年,作家出版社)、长篇小说《等她长大》(2009年,作家出版社)、长篇小说《五哥放羊》(2014年版,作家出版社)、整理订正出版《陕北传统民歌汇集》(2017年3月版,北京时代华文书局)、《精魂》(2023年,浩宇出版社出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