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大智慧，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大善良，坏到尽头，就是悔悟，恶到尽头，就是良知。
我，现在看着像是一个好人，但是年轻的时候，也不是一个好蛋，也有对不起的人，而且这份对不起，一生无法弥补。
那年，我读高二，经同学介绍，认识了沈爷爷，他家有一个书屋，有很多中外书籍，免费让我们这些爱读书的孩子阅读。
沈爷爷那时候已经71岁了，但整个人精神矍铄，气质超然，一看年轻时就是个帅的。
他很喜欢和我们这些小家伙们聊天，特别是我这样丑不拉几、出身贫寒却满嘴炒豆子的丫头，他更是特别关照。
沈爷爷把我当成他的烧火丫头，家里来客人的时候，都是我端茶倒水。
一到假期，尤其是寒暑假，我们几个小伙伴几乎吃住在他家，呜呜丫丫的，沈爷爷也不嫌我们闹腾。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的，就是沈爷爷这个人，他身上好像藏着很多秘密，却怎么也不肯同我们说。
他一辈子单身，未曾婚娶，有过一个爱的女人，却不知为何分开。更奇怪的是，沈爷爷明明身负学识，一身本事，却是一个五保户。
他书法特别棒，绘画也很厉害，英语俄语都会说，就连高等数学都学过，更重要的是，他曾经还是一个军人，看照片，还是个军官的样子。
所以，我不明白，这样一个大才，怎么会窝在民间，靠着低保过日子。
我曾不止一次的问过沈爷爷，他总是避而不答，只是告诉我，让我好好读书。
现在想想，也许是那个时代的一些历史遗留敏感问题吧，要不然，凭他老人家的学识，怎么也是个顾问级别。
沈爷爷虽然性格洒脱，精神饱满，但是我注意到他的生活，也的确拮据，尤其是月底的时候，我们要是恰好过去，真的就没什么吃的了。
即便如此，沈爷爷也不会饿着我们，他在院子里的桂花树树上，摘一些桂花，然后和上面，给我们炸桂花饼吃。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树上的花，原来也是可以吃的，而且特别清香入口。
后来我就特意从老家带一些米面，还有白菜萝卜啥的，沈爷爷也是从那个时候意识到，我是心疼他的，所以对我更加好了。
后来我对沈爷爷说:既然家里书这么多，要不就租起来吧，好歹有些收入，我有那么多同学，不怕没有客户。
沈爷爷说，不，能来到他跟前的都是有缘的人，能读到他书的孩子，都不会是太差的孩子，他没有能力帮助他们太多，只有这一点绵薄之力了。
当时我很受启发，沈爷爷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了，还替别人着想，终究是我太狭隘了。
有一次，我去一个学校考试，正好下雨了，也没带雨伞，衣服也穿少了，考完试出考场的时候，一下子就冻缩了。
然后我就看到沈爷爷在校门口使劲冲我挥手，怀里还抱着一件衣服。那一刻我真的感动了，想哭又笑了。
说实话，就是我亲生父母，在下雨的时候，也没有给我送过雨伞和衣服，都是我淋着雨跑回家的。
而沈爷爷这么大年纪了，冒着雨走这么远的路，来给我送衣服，我是真的被温暖到了。
跟他回到家，他还煮了姜糖水给我喝，那时候我还说:爷爷，我做您的孙女吧，以后我养你。
当时沈爷爷转过身去，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他说:小丫头家家的，等你养我，我早就成了咸鱼干了。
我说:最多五年，我就可以赚钱了，你好好活，到时候我带你去吃好吃的，给你买衣服，再给你娶个老婆……
然后沈爷爷就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我满院子跑，说我满嘴跑火车。
后来，高二升高三暑假的时候，爷爷家来了三个哥哥，比我们大六七岁的样子。爷爷说他们也是以前读高中时，经常来看书的孩子。
其中有一个，长得特别斯文，也不爱说话，我给他倒水的时候，他还有点不好意思。
后来知道他姓姜，在报社工作，是一个编辑，这样的一份工作，在当时，是非常体面的，令人羡慕的。
所以我就多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眼镜后面的双眼皮眨巴了好几下，然后我就呵呵笑了。
奇怪的是，当天晚上他们三个也没有走，于是大大小小的六个人，全部住在沈爷爷家，有睡沙发的，有打地铺的，还有一个直接睡在了房顶上。
那一夜，大家玩的很嗨，毕竟姜哥哥他们几个有工资了，买了好多好吃的，我们还一起打扑克斗地主。
我想沈爷爷虽然觉得我们闹腾，但是他也是快乐的吧，毕竟大家都是因为他才有缘认识的。
第二天，姜大哥约我们几个小豆包去爬山，我们欣然前往，沈爷爷给我们一人准备了一个水壶，唯恐我们渴着，现在想想，也不知他搁哪里淘货那么多水壶。
爬山的时候，我们六个人，数我个头小，但是属我能叭叭，小嘴不停的叨叨，逗的他们笑的肚子疼。
到了半山腰，大家原地休息，我给他们学我家那只鸭子走路的样子，他们乐的，把喝到嘴里的水都喷了出来。
后来我因为用力过猛，差点从一块石头上仰过去，幸亏身后的姜大哥及时托住了我。
我这才注意到他一直在我身后，而且还一直帮我背着水壶。
然后我说:哥，你这算不算救了我一命？我要不要许你点什么？
大家哈哈大笑，弄得他倒是一脸的尴尬，最后看大家起哄，他就说:沈爷爷拜托我看好你这个小丫头，说你太皮，别碰着磕着的。
说实话，他说的是真的，沈爷爷经常因为我的毛躁头大，这次爬山，他肯定是担心的。
所以，爬山的整个过程，姜大哥对我的照顾，我就心安理得的享受了。
下山的时候，尽管大家意犹未尽，但是上班的上班，学习的学习，总会分开的。
一个月后，我在教室里学习，姜大哥来了，给我送来一大包方便面和火腿肠，还有饼干，说是沈爷爷拜托他送的。
我说:我知道沈爷爷没有钱，一定是你花的钱吧？
他说:最后一年了，正是用脑子的时候，好好补补吧！
然后我笑道:哥，你这情分，以后我是还给爷爷，还是还给你？
他说:都行。
之后每个月，他都给我送一次物资，我也不问为什么，因为在后来的物品中，开始有了女孩的发夹和手环之类的。
我也不是傻的，在同学羡慕的虚荣心中，默默的接受了他的关心。
后来沈爷爷知道了此事，就很是严肃的对我说:小燕子，爷爷给你说的话，你记住了，小姜是个好孩子，只适合做你的大哥哥，不能再有其他。
我说为什么？
爷爷说:第一，你现在面临高考，不可以分心，第二，他比你大七岁，他的圈子和你完全不同。第三，是最重要的，玩文字的男人，十个有八个都是不靠谱的。第四，你自己长什么模样，自己不清楚吗？你以为你哪个地方能吸引他？不过是你活泼有活力，他觉得新鲜罢了。
坦白说，当时沈爷爷的这一段话，深深刺痛了我，因为在那个时候，那个年龄，我对这段话的解读就是，我这样的丑小鸭，是根本配不上姜哥哥的，人家之所以临时起意，不过是为了图个新鲜而已。
所以倔强的我，含着眼泪怼爷爷说:我不信，我非做给你看看，然后就哭着跑了。
之后直到高考，我再也没有去爷爷家，不仅如此，我还把爷爷说的话告诉了姜，以至于他也愤怒不已。
接下来，我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在开学前，还是想去看看沈爷爷，一来心里还是挂着他，二来也想向他证明一下，姜对我不是游戏心态，而是真心的。
那天，依然是我们六个，开开心心的度过了一个久违的日子，直到最后要离开的时候，沈爷爷还是把我拉到一边说:无论你信不信爷爷，你俩都是不合适的，你可以和他谈，但是记住，一定严防底线，因为你年龄还太小。
那时候正值青春的我，脑子里全是驴粪蛋子的我，对男人还一无所知的我，哪里能理解爷爷的用心良苦，完全觉得他就是瞎操心。
有意思的是，那年我们这一批新生直接被分去了泰安分校，这就意味着我和姜要异地恋了。
我无所谓，能免费爬泰山，是多好的机会啊。那时候还没有手机，传呼也没有，彼此的交流只能是书信。
最初的半年，一周一封信，雷打不动，突然有一段时间，信不及时了，我就打电话问他，他说感冒了，没啥事，让我放心。
于是第二个周末，我也没通知他，直接去他宿舍找他，想给他一个惊喜，结果在他宿舍里看到了其他女人的衣物……
我当即就坐车回了泰安，后面就是各种纠缠拉扯了，但是我这人虽然没有什么闪光点，但是眼里不揉沙子，拱了就是拱了，爱谁要谁要，反正我是不要了。
那一刻我很是感谢学校，也很是感谢爷爷，因为距离，没能和他太亲近，因为爷爷的话，我严守底线，不然我可是太吃亏了！
之后我和姜彻底分手，我想去找爷爷道歉，却又觉得不好意思，太打脸了。
然后又拖了半年，等到下定决心去看望他老人家的时候，那个曾经热闹的小院子，已经人去院空了。
邻居说，沈爷爷被一个年轻人接走了，不知道是谁。后来我多方打听，才知道爷爷被接走的时候，已经是肝癌晚期了，没几天就病逝在医院里……
而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在做什么混蛋的事，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在他身边，哪怕是说说话也好啊！
爷爷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可以牵挂的人，我也许就是其中一个，他带着一堆的秘密离开了，却不知道有没有怨我、恼我，有没有骂我没出息、不争气。
听到他离世的消息，我哭得一塌糊涂，满脑子都是他冒雨给我送衣服的情境，满脑子都是他给我炸桂花饼的清香……
我打小没有老辈人的疼爱，他是唯一一个让我感受隔辈亲的老人，但是因为我的偏执和混蛋，竟然让他这样的离开了。
我一生没欠三两个人，沈爷爷是我欠的最痛的一个，他那样伤心孤单的离开了，而我这个扬言要养他的坏蛋，却不知死去了哪里。
我默默的在心里，给爷爷立了一个冢，每当节日的时候，我都是在心里先敬他一杯，希望他在天有灵，能听见我的忏悔和想念。
如今二十几年过去了，爷爷精神矍铄的样子依然在我眼前清晰如昨。有人说，只要有人想着，那个人就不是真正的死亡。
很多人说我比同龄人成熟理智，其实那都是刻骨的幼稚和任性换来的。
女人，不经历男人，就不会成熟，人，不经历失去，就不会珍惜。
所有的智慧和所有的领悟，都不是凭空来的，都是历经万般教训后，自己刺进自己的心里的。
沈爷爷，今天是你的祭日，小燕子也长成老燕子了，你在那边还好吧，这么多年了，那个坏孩子，你原谅她了吗？
真的想你了，想你的桂花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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