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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历史小说《侯景乱梁》连载六 文辛著

作者:山东昌乐刘福新

长篇历史小说《侯景乱梁》连载六 文辛著

第 九 章 师 徒 鏖 兵

侯景平生眼底空,慕容一到术皆穷;

若非狡语提韩信,颈上难逃剑血红。

且说梁朝统帅萧渊明未听侯景向北追击不能超过二里的劝告,致有寒山大败;梁军失败,侯景陷于孤立无援的窘境,不得不派王伟去梁廷献计,弄个傀儡出来作为缓兵之计。但东魏大将慕容绍宗根本不理会这些小小花招,在大败萧渊明后,乘胜向侯景展开了进攻。

侯景曾与慕容绍宗共过事,并且向慕容绍宗学习过兵法,深知此人的厉害,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心惊胆寒,好似碰上了克星一般。

慕容绍宗率大军迫近侯景,侯景为势所逼,不得不退至涡阳。涡阳在淮水支流涡河以北。侯景哪敢大意,一连几天闭垒不出,苦思迎敌之策。一日,侯景对军师王伟道:

“先生颇熟《周易》,何不以卦爻教我?”

王伟遂在幕布上划八卦,而简述之。

侯景道:“吾行兵布阵,不可泛学,只以军法为重,而《艮卦》有用于我,愿闻其详。”“《艮卦》卦象为,是第五十二卦,下卦为艮,上卦亦为艮,即艮下艮上。是研究搏击之术的。明公慧眼,识中此卦……”

“先生莫要奉承,此卦究作何讲?”

“当年周文王被拘而演《周易》,身处逆境,时刻不忘获得自由,建立大业,当然更重视对搏击术的研究。《艮卦》卦象均含相克、强硬之意。上下卦皆为艮,如两男血气方刚,扭成一团,如两虎相争,均为搏击格斗之意。”

“先生所言,是否是阴阳之理?若阳遇阳或阴遇阴,则皆为敌也?”

“明公所解正中卦理。不过,尤其阴遇阴为敌,可用也!”

“我明白了。卦辞言‘艮其趾,无咎。利永贞’者,不就是说‘伤害其脚趾,使其不能行走,这对于我没有什么不利,而对于敌却可以致命’吗?”

“然也!”

“那么,卦辞曰‘艮其腓,不拯其随,其心不快’者,不就是说‘进攻敌人的腿肚子,而不使腿肚子与身子一体,这会使敌人非常痛苦’嘛!”

“明公以兵法解释《周易》,在下从未听闻,可见您天生英明也!”

“先生,来日定与慕容绍宗决一死战,我心中已有数了!”

侯景派使者去见慕容绍宗说:

“欲送客耶?将定雌雄耶?”

慕容绍宗对使者曰:“将决战!”

慕容绍宗逼近城垒,顺风摆阵。想以顺风之势突击侯景军。

侯景闭垒不出,约有两个时辰,突然开垒而出。骑兵在前,压住阵脚。

慕容绍宗对手下诸将嘱咐道:

“侯景诡诈多端,专乘人不防,战法灵活多变,尔等不可大意,须听我号令进止!”

众将不以为然,反嗤笑慕容绍宗怯敌。

侯景亦与部下言道:

“慕容博学多识,尤以兵法为长,尔等莫可小视,倘若小胜,万勿追击,且遵我将令,方可无虞!”

众将诺诺连声。

侯景暗暗示意侯子鉴,侯子鉴早已会意。

慕容绍宗的部下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对慕容绍宗道:

“我军众,彼军寡,何不顺风速击!”

话犹未尽,只见侯景把令旗一摆。骑兵后闪出一队队步兵,皆披短甲执短刀短斧,突然像一阵旋风般突至慕容绍宗阵前,根本不管上面如何情形,但用盾牌护住头部,弯着腰低着头,专砍骑兵的马足和人的小腿。慕容绍宗及部下还以为侯景在阵前要理论一番呢,哪料到侯景鼓捣出这种战法,被砍的人仰马翻,立时大乱,还亏得慕容绍宗约束住军士,徐徐结阵而退,败撤四十里安营扎寨。

慕容绍宗在中军大帐自思自叹,一方面后悔自己粗心大意,另一方面又着实惊叹侯景的战场善变之术,能在两军对垒中骤出奇兵。这种战法,兵书上从未有过,却被侯景发挥得淋漓尽致(南北朝以后的钩连枪战法可能来源于此)。

慕容绍宗再一次召众将嘱咐曰:“再遇侯景,尔等且莫大意,一定按我的军令而行,方可无虞!”

裨将斛律光,是东魏名将斛律金之子,先前曾在侯景军中待过一段时间,并没有觉出侯景有什么特殊本领。此战不利而败退四十里,有埋怨情绪,他以为侯景没啥了不起的。他因为跟随侯景时间太短,又不是侯景的亲信,所以根本不了解侯景。

慕容绍宗的军帐里,空气沉闷……

慕容绍宗又对部下道:“吾战多矣,未见此贼之难对付!”

“将军莫要长侯贼志气,灭自己威风!末将愿出战侯景。”

斛律光不服,朗声答道。

“斛律将军,你要出战,勇气可嘉!但须记着,不能渡过涡水。切记,切记!”

斛律光应声而去,但根本不以为意。他领本部人马出战,被侯景又打得落花流水,仅带数骑归还。赶忙向慕容绍宗谢罪。

慕容绍宗道:“如何?你可知道侯景的厉害了!”此后慕容绍宗心生一计,但闭门不出,静观待变。

这一来不要紧,却急坏了侯景。侯景天天派人挑战,慕容绍宗不急不躁,任你喊叫,就是不理睬,自冬经春,未曾出战,想拖垮侯景。

武定六年①春季里的一天,侯景求战不得,攻又不克,营中粮食将尽,正在愁烦。忽报慕容绍宗发铁骑五千,前来夺营。侯景急急上马出营,看到敌骑甚是踊跃,不由得不慌,旁顾部下,都带有惧容。他想了一计,旨在蒙蔽部下,他大声说:

“尔等老小已被高澄屠戮,欲报仇,全凭今日一战!”

部众不禁切齿。

偏偏慕容绍宗早已料到这一着,急从马上立起,对侯景的兵士大声喊道:“诸位莫听这跛脚奴诳言,尔等妻儿老小甚是平安,急盼君等归来,若弃邪相投,官勋待遇依旧!” 侯景的兵士不信。

慕容绍宗就摘掉头盔,披散着头发,立于马上,向天起誓。侯景将士大部分是北方人,不愿跟随南渡,又见慕容绍宗起誓,信为真情,一声呐喊,哄然散去。原来被侯景诱执的暴显等将领统率本部兵马,奔慕容绍宗军中。侯景见大事不妙,急令部众撤退,这时的部众已经离心,多半掉头不顾,怎听侯景的号令?那慕容绍宗又麾骑杀来,侯景大败,丧失甲士四万人,马四千匹,辎重无数。此时的侯景别无他法,只有往南逃走。好容易渡过涡水,手下已经散尽,只剩了心腹数十骑,自硖石渡淮②,渡过淮水以后,散卒稍稍收集,得步骑兵总共八百人。

侯景不敢停留,因为慕容绍宗紧追不舍。侯景在马上一边南逃一边心情悒郁地凝思着。他愈想愈觉得前途渺茫,风云莫测。要率领这支仅有八百人的队伍重新掀起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浪,真是谈何容易!是不是此路已经走不通了?……他不禁心烦意乱地勒住了马缰,对身边的侯子鉴说:

“到前面的庄子停一停,把队伍隐蔽好,莫让追兵发现。对了,快把王左丞请来。”

这时,天黑下来了。

在村中心一家祠堂的院子里,侯景与王伟踏着月光,久久徘徊。

“明公在想什么?”

侯景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他头一仰,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好似深夜鸱鸣,听起来寒森森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笑过一阵以后,侯景便两眼定定地望着天上那一轮皓月。

王伟的心里也是海潮翻滚。多少年来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他自从当了大行台的主要辅佐官左丞以来,是十分了解侯景的野心的;正因为他自己同侯景一样有野心,他才死心踏地跟定了侯景,想通过侯景来实现他自己的抱负。他暗想,在这种逆境中,更要给侯景鼓劲;但他心里也明白,侯景是一个历尽艰难曲折的人,即使再穷蹙也不会向环境低头的。他服的就是这股子韧劲儿。

王伟随着侯景的目光,也抬头望起了天空。他想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就轻轻地吟起了诗:

临戎常拔剑,蒙险屡提戈。

秋风鸣马首,薄暮欲如何?

“好诗,好诗!字挟风霜!”

侯景不禁叫道。

“明公,您知道这是谁的诗吗?”

“不是你随口吟出的吗?”

“这可不是我的诗,这是一个比您还整整小一旬的人写的。您想知道他是谁吗?”

侯景点了点头,表示洗耳恭听。

“此人可不简单,他七岁能文,二十岁不到便当上了宣城王文学呢。萧衍这梁朝皇帝还把自己的亲侄女许配给他为妻。我也是去年才知道这首诗的。这人叫王褒,他这首诗很长,我只不过吟了最后边的四句呢。您看,现在快到‘秋风鸣马首’的时候了,我们下一步该往何处去呢?”

侯景没有回答“下一步该往何处去”,倒是说了句:“吾不甚读诗,时人之诗,更不知道;但,前朝(齐朝)谢眺的诗,还记得几句,特别是他那首《鼓吹曲》中的最后两句,吾甚喜欢。”

“明公还记得吗?”

“还算记住了。”侯景吟道: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好啊!让我敬献个意见吧,我觉得明公不应该萎靡不振,胜败乃兵家常事,如今只好破釜沉舟了。继续向南深入梁地,找个地方先住下来,总会有办法的。明公是久经沙场的人了,可说是九死一生。古人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

顿了顿,王伟又说:“明公既然懂诗,何必太谦,让我们联上几句吧。”王伟是想转移侯景的忧郁情绪,提出了联诗。他随口吟道:

名慑中原将,不怕九重围。

侯景说:“我不大懂韵,好歹联上两句吧!”

左丞意气重,无冕誓不归。

“好一个‘无冕誓不归’,联得好,联得好啊!”王伟又说:“看来,明公不仅精通兵法,诗也豁达,极有气魄!”

王伟又对侯景道:“在下夜观天象,见‘荧惑守心’,祸当君。明公当今是臣,与明公无干。此天象必应在梁主身上,明公正好趁此举事。”

侯景的情绪已好了许多。

翌日,天尚未亮,侯景带着八百残余人马往南狂奔。

前面有一座很小很小的城池。

突然,城里有人登陴骂道:

“跛脚奴到哪里去?”

侯景来了火,也不管后面有没有追兵了。马鞭一指,对部下说:“破此小城,将大胆奴才碎尸万段!对了,先把他的舌头割下来!”

陴,是古代城上的女墙,它呈凹凸形。这登陴的人也是没事找事;当然了,即使他认识侯景,与侯景有仇,也不该冒冒失失吆喝这一声;因为他贪图嘴巴痛快,却给小城带来了料想不到的兵燹之灾,也给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本来,侯景顾虑后有追兵,是想绕城而走的;极有可能这出言不逊的汉子也是以为侯景不想多事,要绕城而驰,所以才大着胆子喊了一句。 侯景不费吹灰之力攻陷了这座小城,登陴骂侯景的人被割舌剖肚,惨不忍睹。城里的马匹被抢掠一空,原来没有马骑的也有了马。侯景令部下沿街放火,火把天空都映红了。

侯景的马队穿城而过。

经过这一番洗劫,耽搁了南逃的时间,出城不久,便被慕容绍宗亲自率领的精骑追上了。 两军只隔了一条小河沟。

侯景在马上欠身施礼道:

“慕容先生,辛苦了!您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侯将军,废话少说!我看你还是不要再逃了,速速下马受缚吧!”

“慕容先生,您难道不闻汉朝的韩信与钟离昧之事吗?您难道不闻蒯彻与韩信说的话吗?”

侯景连连向慕容绍宗提了两问。慕容绍宗还未答言,就听得侯景又大声道: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汉朝的事,先生是知道的。就如今日,我侯景若是被擒,先生还有何用?”

慕容绍宗始终没有答话。

侯景一看有了转机,抱拳施礼道:“先生,我要告辞了!”打马一鞭,领了部下飞快驰去。

这明摆着是慕容绍宗放了侯景一码。

在两人之间,的确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侯景口口声声称“先生”,就说明侯景不忘他的教习兵法之恩,在以前,侯景被封大行台,慕容绍宗还没有被重用时,侯景每到邺城或晋阳,忘不了去慕容绍宗府上拜访,不管守着谁,侯景都是执弟子之礼,让慕容绍宗十分感动,因为他们毕竟官位悬殊太大了。而慕容绍宗一直是以“将军”称之,也是佩服侯景的军事才能而致。

虽说摆脱了追兵,但仍是没有归处。

却说马头戍主③刘神茂为寿阳监州韦黯所不容,两人关系十分紧张,企图报复,因而打马追赶侯景,驰奔甚急,马都累得扑倒了好几次,好不容易赶上了侯景。对侯景献计道:

“寿阳离此甚近,城池易守难攻,土地肥沃兵员充足,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地方。监州韦黯素来敬畏您的威名,大王若到了那里,他必然会郊迎的;一旦他出城相迎,您即可把他拿下,这事很容易办到。得了寿阳城之后,大王再启奏朝廷,朝廷喜闻您已南归,必不加责的!”

侯景拉住刘神茂的手,动情地说:“天教我也!天教我也!”

不想一行人到了寿阳城下,韦黯却下令全城戒严,城门紧闭,全副披挂严阵以待,在女墙后指挥士兵防守。侯景长叹一声,对刘神茂道:

“事不谐矣,奈何奈何!”

“韦黯这人我知道得很清楚,怯懦而又没什么智谋,大王不妨派一能言善辩之士进城,晓以厉害,他必定乖乖献城的。”

于是,侯景派刚跟了他不久的原豫州司马徐思玉叩关进城做说客。经徐思玉几句话,韦黯就开了城门。侯景逮住韦黯后,好几次想杀他,久而释之。

侯景终于有了落脚之处。

他在寿阳歇息了两日,派于之悦到梁都建康,持表告败,自求贬削。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表述。

【注释】

① 武定六年:武定是东魏年号,此年亦为梁太清二年。公元548年。

② 自硖石渡淮:此淮指淮水,不是指建康城的秦淮河。历史上,这两条河流皆称“淮”,要识别开。硖石,地名,今安徽寿县西北。

③ 马头戍主刘神茂:马头,地名,在寿阳西北,属寿阳知州管辖;戍主城主或军主,是驻扎在某要塞的一军的主将。刘神茂自这次为侯景献计取寿阳后,成了侯景的部下;但后来又反侯景,被侯景用特制的大锉碓,自脚至头,寸寸锉碎。刘神茂死因见本书第四十五章。

第 十 章 一 误 再 误

寒山失律不察由,又中敌国反间谋。

多少忠良皆不用,一耽二误恁昏头!

却说侯景占了寿阳,上表告败,自求贬削之时,梁朝廷还没有得到确凿的消息,有的说侯景已与将士同死战场。

太子詹事何敬容①入侍东宫。太子萧纲对他说:“近来传闻,说侯景尚且未死。”

“如若侯景真的死了,还是朝廷之幸!”

“这是为何?”

“侯景乃反复无常之叛臣,梁朝早晚毁于其手!”

太子萧纲将信将疑。

不几天,梁主萧衍接到了侯景的“自求贬削”的表章,他很高兴侯景未死,就授侯景为豫州牧,原来所封的官职照旧。有光禄大夫萧介②上表谏道:

“窃闻侯景以涡阳败绩,只马归命,陛下不悔前祸,复敕容纳,臣闻凶人之性不移,天下之恶一也。

昔吕布杀丁原以事董卓,终诛董而为贼,刘牢之反王恭以归晋,还背晋以构妖,何者?狼子野心,终无驯狎之性,养虎之喻,必见饥噬之祸(举汉末吕布和晋末刘牢之这两个反复无常小人的例子。

刘牢之,晋末人,背叛王恭归降晋朝,后又跟随桓玄反晋)”。侯景以凶狡之才,荷高欢卵翼之遇,位忝右司(侯景曾任东魏尚书右仆射,即右丞相),任居方伯(指河南大行台),然而高欢坟土未干,即遭反噬,逆力不逮,乃复逃死关西,宇文不容,故复投身于我陛下。前者所以不逆细流,正欲比属国③降胡以讨匈奴,冀获一战之效耳。今既亡师失地,直是境上一匹夫,陛下爱匹夫而弃与国,臣窃不取也!若国家犹待其更鸣之晨,岁暮之效,臣窃思侯景必非岁暮之臣,弃乡国如脱屣,背君亲如遗芥,岂知远慕圣德,为江淮之纯臣乎?事迹显然,无可致惑。臣老朽疾侵,不应干预朝政;但楚囊将死,有城郢之忠,卫鱼临亡,亦有尸谏之道。臣忝为宗室遗老,不敢不言,惟陛下垂察!“

萧衍看后,叹为忠言,但终不能用。

豫州刺史羊鸦仁,听到侯景全军覆没,弃悬瓠城退至义阳,殷州刺史羊思迁也弃项城(今河南沈丘)退还,这“二羊”一退,河南诸州,又尽入东魏。要说这悬瓠和项城,在这年二月侯景请降时,已归梁朝,它们分别为豫州和殷州的治所。屁股还没坐热呼,旋即失去了。

东魏大将军高澄,既收复河南,便又想出一条毒计,将先前俘虏的萧渊明请去,对萧渊明说道:

“先王(指高欢)与梁主和好,已十多余载,今一朝失信,造成争战,我料着也不是梁主的本心,一定是侯景煽动的结果。如果梁主不忘旧好,我又怎能违背先王的遗意?所有俘虏的将士,可以回到南方去,与家人团聚,就是侯景的家属,也同样让他们得以团圆。”

萧渊明本是东魏的俘虏,受到高澄的优待,大喜过望,立刻派人带了高澄的书信到梁主那里去,并附带上自己写给梁主的奏启。萧衍见了高澄的亲笔信,尚不想求和,及至见到了萧渊明的启奏,即召集群臣商议。

“静寇息民,微臣以为还是许和为好。”

朱异还是揣摩梁主的心思,首先提出停战和魏的建议。

“朱大人此言有理,臣等也主和议。”

头戴獬豸冠的御史中丞④张绾等随声附和着说。

“高澄方得胜仗,何必求和?这无非是反间计,欲令侯景自疑,景意不安,必图祸乱,他好从中牟利呢!”

司农卿⑤傅岐反对议和,数语揭破了高澄的阴谋诡计。

偏是朱异等朝臣固请和魏,梁主萧衍亦厌烦了用兵,就写了封给萧渊明的书信,让来使夏侯僧辩捎回去给萧渊明。

夏侯僧辩拿了这封梁主的亲笔信返回萧渊明被拘的地方去,正巧路过寿阳,为侯景所挽留,只得暂且住下。

侯景盛宴相待,席间侯景说:“夏侯将军要去北方,既然身负朝廷使命,在下也不久留您,但不妨将朝廷书信给我一看,何如?”

夏侯僧辩不敢不给。侯景打开梁主给萧渊明的信,细细阅过。见上面有:“高大将军既待汝不簿,朕当别遣使臣,与他重修睦谊。”

侯景不看便罢,看了很是懊恼,虽然放走了夏侯僧辩,但心里就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般。因为他心里很明白,梁与东魏和好了,他侯景何以安身立命?

侯景这个善用诈谋的人,想出一法,伪作东魏朝廷书信,要求梁朝廷以侯景换回萧渊明。朱异撺掇梁主从之,于是复书曰:“贞阳旦至,侯景夕返。”这书信当然是由侯景伪扮的东魏使臣带回,侯景看后,恼怒地说:

“我知这吴儿老公是个薄心肠的人呢!”

侯景哪肯等着束手就擒,又上书梁主,婉言劝告梁主不要相信高澄的鬼话。

又致书朱异,并贿赂朱异黄金百镒,托朱异在梁主面前替他说句好话。但朱异这个既贪婪又卑鄙的家伙,痛痛快快地收下了百镒黄金,却将侯景写给梁主的上书扣留不报。古人云,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朱异这个人纯粹是个不忠不义的龌龊之徒。

已改任中书舍人的傅岐与兼官中领军⑥的朱异一起入朝议事。傅岐坚持自己以前的意见:

“侯景因穷来归,既已收纳,不必再弃;况景系百战余生,难道肯束手就擒吗?”

朱异抗声道:

“景战败势蹙,但教一使传诏,便好就絷了!”

梁主萧衍专听朱异之言,决定与东魏和好。

为了再次试探,侯景又上表梁主,说自己的家小都陷没在东魏了,要求梁主为他主婚,要娶王、谢士族豪门的女儿为妻。梁主萧衍复信道:

“王谢门高,不便择配,可在朱张以下,访求佳偶。”

侯景对他的将佐哂笑道:

“走着瞧吧,早早晚晚,我要把这些梁国士族豪门的女儿都配给奴才!”

话说梁朝皇帝萧衍是个顽固执行士族制度的人。

士族制度还得从曹魏说起。曹丕建魏后开始实行“九品中正制”,形成了门阀世族制。其特点是,士族把持朝政,享有政治和经济特权。在士族中也有区别,那就是根据祖父辈担任官职的大小,即所谓“郡望”,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又根据地域分成四姓:

侨姓、吴姓、郡姓、虏姓。

从北方迁到江南的为侨姓,这是当年从中原南渡,帮助东晋皇帝司马睿打天下的那些功臣们。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指山、函谷关以东,不仅仅指山东省)则为郡姓,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亦号郡姓,韦、裴、柳、薛、杨、杜为首;代北为虏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为首。

士族之外为庶族。士庶有严格界限,士族做高官,升迁快,形成“公门有公,卿门有卿”;庶族只能做下等官,升迁很慢。士庶之间不能通婚,不能同坐。为了防止庶族冒充士族,谱学兴起,有《族姓昭穆》、《十八州士族谱》、《百家谱》等。到梁朝时,这些谱学都已经完备了。

士族制度兴起于曹魏,鼎盛于东晋,到南北朝时已渐渐衰落。这是因为,士族制是最腐朽的制度,士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已成为完全的寄生虫。有的士族以清谈为风气,连马叫都惊呼“老虎来了”。你想这些人武不能安邦文不能治国,怎会不被历史淘汰。南北朝时已有庶族凭自己才能做了高官,象前朝的萧道成即是。这时候的侯景提出欲与王谢结亲,也不单单试探,可能也有贪图虚荣的成份在内。

萧衍是个顽固守旧的人物,他不允许侯景与王、谢通婚,也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了。

在萧衍和那些大士族的眼里,出身比什么都重要,“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蘑菇长在金銮殿上,就得把它当灵芝看。而侯景呢,只不过一介平民出身,连个庶族地主都不是……虽混到这份儿上,也不算寒碜,但萧老儿硬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叫他如何不恼!这也为日后侯景疯狂地报复士族豪门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南朝的士族要为此付出血的代价的。这且慢表。

以前,侯景叛魏是王伟的主意;现在,王伟又要唆使侯景叛梁了。

王伟对侯景说:

“明公,到了今天的局势,听梁廷的任意摆布眼看是条死路;举大事,大不了也是个死,况且,还不致于死呢。望明公举兵图之。“

于是,侯景遂怀反计。全城的居民都招募为兵,不再征收田租赋税,子女悉分配于将士。侯景为了从各方面做好准备,上表梁廷,请求朝廷拨锦万匹为军人做袍,中领军朱异说: “锦只能充赏赐用,不够供边防;要用,只能给你青布好了!”

侯景更气得不得了,反谋益甚。

咸阳王元贞,也就是以前梁主萧衍所立的“魏帝”,此时正在寿阳。其实他是梁廷的傀儡本无地盘无权力。梁魏和好,他这傀儡皇帝更是成了空壳,连“魏皇帝”的名分也削去了。这时,他看到侯景所作所为,知道侯景要谋反了,累请回建康。侯景对他说:

“河北事虽不能成,江南在我掌握,何不忍耐一二年?”

元贞闻言大惧,只身深夜逃回建康,据实上闻。

梁主萧衍改命元贞为始兴内史⑦,但不问侯景的情况。

侯景这阵子可没有闲着。他利用临贺王萧正德对梁主的怨恨情绪,让徐思玉去做策反工作。萧正德这个有爹生无爹养的家伙,一听侯景要废黜梁武帝萧衍,改立他为皇帝,大喜过望。这只癞蛤蟆要吃天鹅肉了!

侯景物色了萧正德做内应后,便指日发难。

鄱阳王萧范,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被朱异取消了统帅权的人,这时正在合州做刺史,据守合肥,侦知侯景将要谋反,密遣人报达梁廷,梁主萧衍也觉得侯景的行动可疑。召臣商议,朱异在任何时候总是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他说:

“侯景部众皆溃散,必无反理。”

梁主偏听偏信,就给萧范去信说:“侯景不反,不必担忧。”

萧范再次上书朝廷,说是朝廷如不发兵,自己愿意率部众,往讨侯景。

朱异火刺刺地说:

“鄱阳王纯属多心,难道不许朝廷容纳一个客人吗?”

萧范接敕后,大为愤懑,再请讨伐侯景,都被朱异阻住,连奏启也到不了梁主手中。

不久,羊鸦仁扣住侯景的密使,将其押解到建康。给梁廷的信中说:侯景约臣同反,因此将侯景的密使押至朝廷治罪,并加紧防备云云。

朱异这人生性多疑,但往往疑忌的事没有任何根据,不应该疑虑的事却无端猜测,对于羊鸦仁押解来京的策反人员,他却坚决不信,还将侯景的人释还。他处处高人一筹,即使别人的话再正确,他也要反驳,甚至反其道而行之。他对侯景的判断每一次都是错误的,他却醉死不认那壶酒钱,听不进任何不同意见,更重要地是要表现他掌握着梁朝实权,让人崇拜他畏惧他。将侯景的密使放归,也就是基于这一点。

朱异的专权独断,被侯景不失时机地利用了,奸谋一次次得逞。乃举兵叛梁。

为了给自己的反叛涂上合法的色彩,公然传檄四方。并又一次上表梁廷,略言:

“高澄狡猾,宁可全信?陛下纳其诡语,求与连合,臣亦窃所笑也!臣年四十有六,未闻江左有佞邪之臣。一旦入朝,乃致怨恨,宁粉骨投命仇门!请乞江西一境,受臣控督,如其不许,即领甲临江上,向闽越,非唯朝廷自耻,亦是三公旰食!”

这是公然的威胁,这是地地道道的最后通牒。糊涂的梁主萧衍到了这般时候,仍以为侯景说的是气话,让朱异转告侯景的使者说: “譬如贫家,养个十个八个的客人,尚能得意,朕只有你这么个客人,致有忿言,亦是朕之失也!“

侯景才不管萧衍的婆婆妈妈的解释呢,他再次暗暗与萧正德联络,详细研究了举兵以后怎样配合的问题。

一切就绪了。

太清二年(公元548年)八月。

侯景发兵反于寿阳。

城内大校场上,旌旗招展,刀枪如林,战鼓咚咚,集合将帅,登坛歃血⑧。

是日,地大震。

侯景又利用了这次地震,说是梁朝奸臣当权,民无宁日,上天示警。以诛中领军朱异,少府卿徐驎,太子左卫率陆验,制局监周石珍为辞,要清君侧,带甲入朝。

要知战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注释】

① 太子詹事何敬容:詹事,官名。秦汉设此官,司掌皇后宫、太子宫的庶务。南北朝

时,此官专司太子东宫的总务。何敬容曾任最高执行机关尚书省的尚书令,因事被削为此官。本书第二十四章里有补充说明。

②光禄大夫萧介:萧介字茂镜,兰陵人,祖父即刘宋朝尚书仆射萧思话,父仕萧齐朝为左民尚书,名萧惠篟。萧介在天监十二年任尚书主客郎,出为吴令,甚有政绩。大同二年为始兴太守,大同七年拔为少府卿,又加散骑常侍和侍中。中大同二年因病告休,朝廷不许,萧介终不肯任官,萧衍乃遣使拜他为光禄大夫。光禄大夫之职为秦朝设置,汉时为朝廷顾问,魏晋南北朝变为闲职,隋唐后权渐重。

萧介上表时,已是只享受俸禄的散官,闲居在家。当听到侯景于涡阳战败走入寿阳,又听到梁主萧衍仍信任侯景,乃上表,反对继续收纳侯景。

③属国:完整名称为“典属国”或“附属国”,东汉官名,掌管降服汉朝中央政府的外族,职同刺史。此处指班超。

④御史中丞头戴獬豸冠:御史中丞为司法官员,故而头戴法冠。法冠一名柱后,或谓之獬豸(神羊)冠,高五寸,以縰为展筒,铁为柱卷,取其不屈挠也。御史中丞、侍御史、廷尉,凡执法官皆服之。另,此官职,可参考二十九章注。

⑤司农卿:汉代为九卿之一,司管金钱、谷物。梁朝仿之。

⑥中领军:汉末始置此官;南北朝时,中领军和中护军为皇帝亲卫部队指挥官,亦对国军有统辖权,权力很大。梁朝中,在宣阳门内的御道上设领军府,作为办公场所。这时的太尉、大司马、大将军变成了高级荣誉称号,作为加官、赠官或兼官,不掌军事实权。

⑦内史:汉朝以来,在王国设内史,管理政务,职同中央政府直接管辖的郡守。梁仿之。

⑧歃血:古代订盟时的一种重要仪式。双方代表含牲畜之血或以血涂口旁,表示信守誓言,决不反悔。

2024年1月24日晚上发于今日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