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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金子回门

作者:奇幻喜鹊m

文/ 平书宪

我的家乡柳河湾,坐落在鲁西南黄河南岸的臂弯处。独具特色的风土人情,展现了这片黄土地的独特魅力。回门,便是家乡记忆中一道

饱含深情的风景。一帧青春的背影,让许多怀旧的目光,一遍又一遍,熨出水浪的纹印,在我多彩童年的长河中,留有不可泯灭的印记。

当代散文|金子回门

金子是柳河湾前街柳根的女儿,柳根与我爷爷是叔伯兄弟,因此我称金子为“姑”。奶奶说:“金子是咱柳河湾的一只金凤凰,要长相有长相,要人才有人才,家里家外都是把好手,一准能寻好婆家!”

金子在镇联中读了两年初中,便辍学回家参加生产队的劳动。那年月,乡村时兴大协作,三里五村的村民聚在一起干农活。金子年龄虽小,但干起农活来从不惜力,在柳河湾赢得了勤奋努力的好名声。金子长到十九岁,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俊姑娘。大大的眼睛,浅浅的酒窝,高高的胸脯,两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垂到臀部,只惹得小伙子们耳红眼热。提亲的媒婆顿时踏破了柳根爷家的门槛,金子总是含羞带怯地拒绝她们的盛情。

两年后,柳河湾实行了生产责任制,田地分到了各家各户。我们家的责任田与柳根爷家地邻。柳根爷家种了一地绿油油的棉花,盛夏时节,我常常看到金子头戴草帽,肩背喷雾器,穿梭在棉花丛中喷药、施肥,管理棉田。那时候,因我父亲在部队上工作,家里缺少劳动力,娘和爷爷奶奶商量着就少种植了棉花,多种了玉米。

刚入小学的我喜欢放学后去玉米田里帮娘拔草。其实,我的心里还藏着一个小秘密:去田里偷看金子姑的俊俏模样。有一次,我在偷看金子姑替换汗水浸湿的衣服时被她发现。我怕她告诉娘后要承受家法惩罚,就哀求她饶了我这一次。金子红着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继而又“格格”地笑了:“好你个小屁孩,心眼还不少唻!好,姑姑答应你不去告你的壮,今后可你要听姑姑的话!”“好!我以后就是您的小卫兵!”说罢,我一溜烟似地跑远了……

临近学校放寒假时,我听娘说:“你金子姑要嫁人了,是濮阳的一位退伍军人,小伙子长相蛮精神,人品又好,他俩真是天生的一对!”晚饭后,我偷偷溜进金子姑的房间,见她正对着一张照片发笑,就大喝一声:“报告!”金子姑吓了一大跳,抬头见是我,就挥起拳头捶打我的胸脯:“好你个小坏蛋,吓死姑姑了!”

“金子姑,我是来跟您贺喜的,听俺娘说,您要出嫁了!”我有点紧张地说。

“是啊!姑姑要嫁人了,你舍不得姑姑走吗?”金子姑脸一红,笑着打趣说。

“俺娘说,您和新女婿是天生的一对哩!”听了我话,金子姑不由自主地笑了。

在鲁西南农村,出嫁闺女和娶媳妇多选在腊月里。一入腊月,逢双头日子便是青年男女结婚出嫁的好日子,除了腊月二十三祭灶日,一直到二十九都是吉祥日,村村迎娶的鞭炮声便会响个不停。腊月二十六,是金子姑出嫁的好日子,一大早,娘便领着我来到柳根爷家道喜。不大会的功夫,村外便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支娶亲的队伍热热闹闹地涌进柳河湾。柳根爷家的院子里,顿时荡漾起喜悦的清朗的笑声。在堂屋当门,爷爷、柳根爷他们把从濮阳过来娶亲的人请坐在八仙桌旁,一边喝茶聊天,一边客套地说起新女婿回门的事宜。

鲁西南人把新女婿习惯称之为“新客”。刚过门的新女婿首次回女方的娘家,称之为回门。新客回门认亲在柳河湾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仪式上也非常讲究,新女婿回门一般选择在新婚三天后。因金子姑出嫁三天恰逢小年,回门便定在了正月初二。

当代散文|金子回门

送走娶亲的队伍,我向爷爷打听起金子姑回门的事儿,爷爷说:“咱柳河湾腊月里出嫁闺女娶媳妇,都会选在大年初二回门。到时候,你金子姑家所有亲戚都过来相互认识一下,下次再见面时就相互好称呼。乡下的规矩,只要不举行回门仪式,新女婿始终是新客,就不能进娘家的门。”爷爷还说,柳河湾招待新客的席面一般为三八席,就是24个盘子,有的挂四大件,就是回个汤;有的挂两大件,就是两个汤。

转眼到了正月初二金子姑回娘家的日子,也是新女婿回门的吉日。柳根爷家除了邀请七大姑八大姨等亲戚外,还邀请了柳河湾最有威望的我爷爷和村长大山叔俩人陪客。因为陪客者既要能说会道,又要有喝个斤把酒的量。新女婿那边除了金子姑和姑父外,还找了一个年长的陪客人和一个驮篮子的年青人跟着。据说,陪客人需要酒量大,能说会道,因为宴席上柳根爷所有的亲戚会一起向新客敬酒,陪客人除了自己喝以外,还要替新客挡酒。在这个席面上,既不能让自己喝醉了,也不能让新客喝醉了,哪个人出了洋相,都会彰显陪客人水平差,所以这就全凭陪客人的语言技巧了。

上午十一点半钟,金子姑和新女婿的回门队伍仪式感满满地来了,开着一辆在当时十分时尚的泰山—25型拖拉机。我的几位堂叔远远地就迎上前去,帮着停车拿东西。金子娘和我奶奶、我娘,还有几位堂婶子等一群人也过去,紧紧地拉着金子姑的手,相拥着问长问短进了家门。爷爷和村长大山叔还有金子姑的亲戚们,也远远地就拿着烟迎上了新女婿和陪客人。在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的起哄声中,新女婿被紧紧地围在人群里相拥着走进客厅。

招待新客的客厅设在前院邻居柳章海家堂屋正当门。新女婿在我爷爷的谦让中坐在了正对当门的最上首位置,这是新女婿一生唯一一次能够坐在娘家堂屋当门,此后便成了灶火窝的客。新客除了在正中央坐外,座椅还要用大圈椅,圈椅上要垫一床新被单,以示对新客的尊重。陪客宾紧挨新女婿的座位坐在东边右首,金子姑家亲戚的座位按辈分排序,一人紧挨男方家的陪客宾坐在东边上首,另一人则坐在一进门的最外边与新客正对面,这样好方便接菜倒酒。金子姑的舅舅紧挨新女婿坐,其次七大姑八大姨按顺序从里往外排坐。

所有客人坐好后,便开始饮一小会茶,金子姑婆家来的陪客人便起身说:“时值春节,我们应该到您们主上道个喜。”我爷爷立即阻止道:“一说就是了,大家先坐着吃茶,宴席马上开始!”陪客人说:“新社会新事新办,老规矩一切从简吧!”于是便向我爷爷提议把八仙桌上挂着的红色围布解掉。

当代散文|金子回门

接着我爷爷便让所有亲戚坐下来,随后便安排厨房上菜。你别看这小小的一句话,是很有讲究,若是男方陪客不说解桌围布,女方便会一直不上菜,一直让新客喝水。我们后村肖楼有一次陪客人一时忘记解桌围,一直让喝水到下午一点多还不上菜。解桌围这在我们当地确是一种规矩。

厨房里忙碌的大厨师傅名叫丕航,是享誉黄河滩的匠心名厨。头一天下午就开始张罗24个菜了,这时候早已准备好了下酒菜。我爷爷这边一招呼“上菜吧!”我的两个堂叔手拿托盘,一人一趟,一趟一个菜地往上端,走马灯似地跑个不停。酒席上的酒盅也很有讲究,是那种一盅能盛两钱的小酒盅,酒壶则是一种陶制的小黑壶,可以放在火上烤。倒酒也是两个人,不停地把酒换下来放在厨房里的煤球炉火上温着。我爷爷说:“酒不冒热气,就会显得咱柳河湾对客人不尊重了!”

宴席上,我爷爷和村长大山叔俩人,与金子姑的亲戚们轮流向新客敬酒。这中间,我的伯伯、叔叔、堂哥们不断穿插端着一壶热酒来劝让,因为这个时候就是展示柳河湾人多力量大的时候。村里人说:“这直接关系到金子在婆家今后的脊梁挺得直不直,受不受气。咱酒席上劝酒人去的多,也能显摆出柳河湾人丁兴旺,家运昌盛!”最后,在新女婿陪客人“酒就不要倒了,吃饭吧!”的再三提议下,我爷爷让柳根爷出面,让堂叔柳章海端着一壶酒和两盒香烟上来劝酒,整个敬酒仪式才算结束,接下来开始上饭。

那年月农村人的娱乐项目少,过年时所有人都在家,往往看新客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从新客一开始入席一直到走,客厅门口都被人围得满满的,新女婿为了顾及面子,虽是一桌子好席,却往往不敢随便夹菜和喝酒,若是夹菜的筷子大了,门口的小孩们便会开口嘲笑:“新女婿真馋啊!你看嘴张多大!”一句话引得满屋的人哄堂大笑,新客便被弄得脸红脖子粗。

吃完饭收拾了桌子,这边倒上茶,那边便开始上果饯,果饯是用白砂糖融化后依据模型熬制的点心,大的造型如碑坊、狮子、马,有几十公分高,小的如糖块大小,有几公分高。果饯论斤称,越大越贵,金子姑的主要亲戚——姥娘家、姑姑家就要买大个的,其他的亲戚只买些小的果饯,端上来时盛在专门的小碟子里。上果饯的时候,以金子姑姥娘家的为先,一家六到八个小碟子,两个碟子各盛一个大的,其余的碟子里盛五六个小的,我爷爷跟在端托盘的人后面,左手携了一床红被单,一进门就说:“这是姥娘家的敬意!”这时,金子舅舅连忙站起来说:“四两薄饯不成敬意,请大家品尝。”村长柳大山连忙双手示意大家坐下,拿起筷子来带领大家一块:“来来来,都叨一下。”一人便轻轻叨一块小的果饯放进嘴里,随后便让人撤下。

接着,大山叔便让新客掏出兜里的手帕铺在桌子上,就近把大小两碟的果饯倒在手帕里。这样等所有金子亲戚家的果饯都上一遍了,新女婿面前的手帕已被倒得满满的一大堆。濮阳来的陪客人便起身对大家说些辞别的言语。这时,柳根爷家早就把男方带的东西准备好,该回的礼已装好篮子,装上了车。因为柳河湾有乱新女婿的风俗,这个时候柳根爷家院子和胡同里都围满了看热闹的老少乡邻,挤得半个街道满满的。

当代散文|金子回门

那时节恰好刚下过一场雪,村里的妇人们便怂恿我和冬亮、二娃几个小伙伴:“正好有积雪,你们几个小孩子用雪球扔新女婿!”因为雪球打在身上不痛不痒,但又可以把雪放进新女婿的脖子里,让他凉得不停地抖衣服,这就是老少爷们最大的乐趣!乱新客是我们鲁西南当地盛行的一种习俗,如遇下雪天,村里便会出现半街道的人前面堵,后面截,左右围,逼得新客没有一点逃跑的空隙。平辈的免辈的男女青年围得更急,有的准备好了一手锅底灰,有的准备好了一包冰雪蛋,这边新女婿一起席,在座的亲戚便前呼后拥地把新客拥在中间。就这样也难以避免这人把雪球丢进了新女婿脖子里,那人把锅底灰抹在了新女婿的脸上。全村老少爷们笑着、喊着,把新女婿送出村庄外二里地。整个回门认亲仪式在热热闹闹的欢笑声宣告结束。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已经度过了几十个春秋。时间在摇曳的片片绿意中,跳跃成了婉转动听的点点音符!鲁西南盛行的新女婿回门认亲仪式,早已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中被废除。昔日美丽大方的金子姑现已子孙满堂,在牡丹城过着含饴弄孙的幸福生活。去年春节回家过年,我见到金子姑和一向做事干练的姑父,乘坐着大表哥开的“奥迪”,来柳河湾给柳根爷拜年。谈及金子姑当年出嫁回门的趣事,我们不禁又是一阵开怀大笑。金子姑说:“乡村是咱们的魂,无论什么时候,走到哪里,咱都不能把魂丢了!”

作者简介 平书宪,笔名丛笑,山东菏泽人,现居济南,大学学历,中共党员,新闻工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天津散文研究会、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山东省散文学会、济南市作家协会、菏泽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大众日报》《作家报》《诗刊》《散文选刊》《山东文学》等,多部文学作品获奖并入选图书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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