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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书今读二种

作者:南方周末

《近思录集解》

“近思”一词来自《论语》。“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君子思不出其位。”“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思无邪”……

春秋战国是一个思的时代,独立思考盛行,出现了一批中国最伟大的思哲。哲学家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太小了,太狭隘了。那种思不是西方的思辨,而是诗思。他们是用汉语这种诗性语言完成的思。的确也为世界文明奠定了一个方向,一种亘古不息的思路,一种存在方式。

中国历史最辉煌(辉煌,我不在胜利、成功之类的含义上用这个词,而在对生命的解放的程度上用这个词)的时代都是思的时代。春秋(孔老庄墨荀公孙龙),汉(董仲舒、扬雄),魏晋南北朝(刘勰、《世说新语》那些人),唐(韩愈、柳宗元),宋(理学就是一场伟大的思),明(王阳明及其弟子),“五四”等等。

孔子沉思了殷周,他的结论是:“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近思录》是朱熹、吕祖谦对宋代四位思哲——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的语录编选,“时则朱子与吕成公采摭四先生之书,条分类别,凡十四卷,名曰近思录”。《近思录集解》则是“采(叶采)年在志学,受读是书,字求其训,句探其旨,研思积久,因成《集解》。”叶采“切问近思”,阐微发隐,也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宋之所以是那样一个时代——“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陈寅恪)——思的结果。

“五四”是一场语言革命。胡适思考了汉语:《文学改良刍议》。“必也正名乎”,他继续的其实是孔子之思:“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清以降,中国之思停滞,八股文令汉语愈来愈僵硬、名不副实,阳奉阴违,巧言令色鲜矣仁。“五四”是一场对汉语的解放、激活。但是这场思并未深入,战争中断了思。“五四”想到了中国传统的负面,对其合法性则思之不多。

标准答案式的应试教育则难言为思。宋代的科举不像晚清那么腐朽,它是鼓励思的。策论,不思如何敢策?

“感而遂通。”(《易经》)“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更有甚事?”(程颢)中国有悠久的感性传统,但只是感性,不思,必然浅尝辄止。

这本书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是它的小字部分,这是朱熹们言论的地方(引文、补充、强调、引申、定位、解构)。

大字:“在物为理,处物为义。”义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字:“理即是义,然事物各有理,裁制事物而合乎理者为义。”(叶采解)朱子曰:“义者,心之制,事之宜也。彼事之宜虽若在外,然所以制其宜则在心也。非程子一语,则后人未免有义外之见。”

“尝闻朱子曰:四子,六经之阶梯;《近思录》,四子之阶梯。”朱熹、吕祖谦也是一阶梯,叶采又是一阶梯。西学东渐后,当代之思,也应该是一个阶梯,不是颠覆、遗忘,而是回忆,沉思。《近思录》有些地方,我是看出了海德格尔的意思。比如朱熹说,诚,无为。这个诚很像是海德格尔讲的“存在”。

《论语》

在中国,古往今来,《论语》都是畅销书。但它也一度是禁书,在我少年时期,这本书是不存在的。(那些继续“反传统”的人们故意忘记这一点。)

古书今读二种

图为孔子塑像。 (ICphoto/图)

《论语》是讲如何做人、如何在世、如何与这个世界发生关系的书。《论语》可以说是对语言的讨论,这个“语言”不是语法、修辞,而是“语言是存在之家”。语言是一种关系,或者如维特根斯坦所说,“我的语言的边界就是我的世界的边界”。《圣经》也一样,教你如何在世,如何准备着弃世,去往天堂。《圣经》是圣人、先知的指示,不容置疑。《论语》是一位老师和学生的讨论、思索、思路、在路上,“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种讨论惊世骇俗,圣人不是少数几个,得道成圣这条路对每个人敞开。

《论语》是在场的,而不是高阁的,一旦束之高阁,《论语》就死。

我们时代的大多数书都不教你如何做人。励志、战斗、竞争、算计、考试、求职、积极进取、上进、唯我独尊,推销各种各样如何成功的书浩如烟海,很少有书教你做人的基本道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现在社会,为了利用,匿怨而友,何其普遍!

读书其实从哪本书开始都可以。但是,要思。读书就是去思,读书是学习,思考。“学而不思则罔”。《论语》第一句就是“学而时习之”,孔子不是告诉我们必须如何如何,孔子的语气永远是:我是这么做的,这么思考的,你看着办吧。《论语》不辩论,不结论,不指示,不居高临下、“比你较为神圣”地“启蒙”。《论语》是讨论、陈述,是对思的启发,对经验的唤醒。思,温故知新。读《论语》要思,要体会。真理在思的过程中敞开,就像在黑暗的洞穴里挖矿,忽然,蹦出一颗宝石。

正是那种谦卑低调的语感,经验之思、之谈,令《论语》成为一部伟大的指示,千百年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吾道一以贯之”“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圣经》也有这些意思。现在有一种世俗化的后现代氛围,解构,调侃,怀疑一切,怎么都行,玩世不恭,“我是流氓我怕谁”已成为日常风气,甚至习俗,“新就是好”,蔑视传统、经验已经成为地方性的小常识。《论语》失位已经一个世纪,它本来是汉语的最高之书,现在随便就可以调侃、否定、不敬。孔老二、丧家犬,从一个教授的嘴里说出来,咯噔都不会打一下。从前,文章里提到孔子,似乎还要像信众提到耶稣那样画个十字,即刻“正色道”。耶稣释氏从来没有被这样不敬过,否定耶稣释氏大有人在,但是不会轻浮地调侃。就是批判,也是基于敬畏(比如尼采)。

《论语》在中国文明中,曾经像《圣经》一样有着崇高地位:“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学者先须读《论》《孟》。穷得《论》《孟》,自有要约处,以此观他经甚省力了。《论》《孟》如丈尺权衡相似,以此去量度事物,自然见得长短轻重。”(《二程遗书》卷十八)这种崇高地位也令《论语》成为令人窒息的教条。所以鲁迅激愤地说:“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华盖集——青年必读书》一个世纪过去,在读书上,“拿来主义”已经相当媚俗,看看中国的书架就知道。窃以为,“温故知新”,就像西方的文艺复兴回到希腊去找思想资源,越来越显得先锋起来了。

读《论语》并非复古。子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也。”(《中庸第二十八章》)“他所宣教的,并非模仿古代,而是再度实践‘永恒的理想’。他研究古代,只是因为永恒的观念在古代明显可辨。孔子身处于一个黑暗时代,他矢志要使这些永恒观念重新展示光辉。他率先要做的,是自己身体力行。相信永恒的终极真理,将使我们接续传统,其中孕育着能动性,始终向前推进,不会终止。这不仅不是守旧,反而正是创新……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位伟大哲学家指出:在永恒真理的基源上,新事物与传统并行不悖,进而成为吾人存在之实体。这种看似保守的生命形态,借由开放的自由心灵,始终健动不已,持续发展。”雅斯贝尔斯说。

可以读《论语》了,这是一部“黑暗”之书。

于坚

责编 刘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