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1925年），六月十五，二更时分，月照中天。
吉林怀德地界儿的“占三山”绺子里，好像是有大事要发生。
众多七长八短的胡子正挨挨挤挤的围在院子中间空地之上，达摩老祖神像前面的香炉，已经插上18眼线香，前三后四、左五右六，还有一根却是捏在一个瘦高的汉子手里。
这汉子虽内心忐忑不安，外表却是强装镇定。在环顾左右之后，将线香小心的插在中间，然后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十八罗汉在四边，大掌柜的在中间。
至今入伙许多年，承蒙弟兄多照看。
今日我将要离去，还望兄弟多容宽。
我今回去养老娘，还和兄弟命相连。
但有大事速来报，有兵有警早挂线。
下有地来上有天，我与兄弟一线牵。
铁马别牙不开口，钢刀剜胆心不变。
但凡谎话有一句，五雷轰顶不周全。
绺子吉星永高照，财源茂盛没个完。
众位兄弟保平安！
每说一句，拔掉一根香，恰好19句话，香也拔完。
前面端坐的大掌柜，脸色阴晴不定。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这瘦高汉子良久，然后才对着四周众人大声道：“顺当不顺当？”
众人齐声道：“顺当！顺当！”
瘦高汉子当即眉头舒展，放下心来。
大掌柜这才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吩咐道：“牵高脚子（马）来，再拿上些飞虎子（银钱）。啥时候想家了，再回来挂柱（入伙）！”
……
01
清末民国的时候，东北几乎哪个地界都少不了绺子。啸聚山林，为祸一方。
正所谓“当胡子，快乐多，骑着大马吃饽饽”。
胡子不事生产，专吃打食（抢劫）。吃香喝辣，法力无边。
如果遇到没有响窑的村子，一进村就会得意洋洋的高喊：“看皮子，掌亮子，空干啃富，备了浆子、留杆子，小嘎快去压连子”（把狗看好，把灯点起来，大爷饿了要吃饭，拿出来酒肉孝敬，让家里的小孩给遛马）。
等到吃饱喝足了还得给准备好海沙子（盐）、浮水子（豆油）带上，不然没个完！
有不讲究的绺子，更是大呼小叫：“自己个儿随便找老丈人家呀！”
既然当胡子这么快活自在，自然会有很多人蠢蠢欲动，想要加入进去放飞自我。
但是，胡子不是想当就能当，而是有门槛的。
当胡子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几个人合伙起局，歃血为盟，报起字号，占领一个地方建立绺子。这其实就是相当于创业，需要有局底（资本），不是一般人能干起来的，起码要有几条枪，否则不但抢不到人，反而被抢。
那么，既然没本事创业，就只能是投简历，找已有的绺子挂柱。
但是一般只有绺子话事人——四梁八柱的蛐蛐（亲友）可以直接挂柱，因为这是属于底柱子（知根知底的亲近人）。
其他人想要挂柱，首先得有保人，而且这个保人必须是与绺子里话事人相熟。
生秧子（生人）是不可能收的，以防有跳子（军警）或者是外口子（敌对绺子）的线头子（奸细）混进来。
一般最常见的保人就是大车店的掌柜，可以说大车店掌柜就是兼职多个绺子的人力资源总监（HR），或者说是胡子职业中介。
02
当时东北的大车店是必不可少的场所，顾名思义，就是供赶大车的人休息住宿场所。但就和现在一些小区超市的重要收入来源是麻将机一样，大车店的另一个重要收入来源就是胡子。
胡子与大车店掌柜的关系十分密切，因为除了那些规模非常大的绺子之外，大部分绺子都是在深秋时节即分散开，各找地方猫冬，等到春天再聚集起来搞慈善。
有的回窑堂（回家），对外称是做买卖回来了。
有的就去大车店。
这半年老老实实赚到的干净钱，正好在大车店里长住消费。大车店不但提供住宿饮食，还有各种娱乐项目，比如二人转、马赛克。
而能开大车店的一般都是手眼通天，只要住进来就不怕军警来抓——有点和平饭店的意思。
所以，大车店掌柜的与绺子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而且平时消息灵通，有想要挂柱当胡子的，找大车店掌柜的绝对好使。
当然大车店掌柜的肯定不会啥人都介绍，不然混入线头子，会影响名声。
所以大车店掌柜所保荐的，除了知根知底的关系户之外，其他人不但要上大小项（好处费），同时都需要接受“背调”。
至于绺子这边，其实也迫切需要人手发展壮大。但苦于担心混入线头子，不敢啥人都收。于是，大车店掌柜的保过来的可靠人，算是帮了大忙，一般也会给一些好处费。
两头通吃，赢麻了。
03
在保荐之后不代表就能入伙，而是要经历过堂（实习期），主要是考验胆量。毕竟这行是吃打食，没胆量肯定不成。
一般是绺子里的老干才（老胡子）领着，出去干上一票，杀人放火，砸窑抢钱。一个是看有没有胆量，另一个也是纳投名状。
枪声一响，胆子小的就吓瘫了，这是属于扒子（胆小不中用），淘汰。
如果够胆的还可以直接过硬堂：头顶一个葫芦往前走，背后有人忽然开一枪，葫芦击碎，来人摸摸裤裆，看看有没有尿裤子。没尿裤子，代表是“硬顶”，这小子有前途……
如果要问“没打准怎么办” ？
那自然是挖个坑埋了呗，还能抵命不成？
但如果是技术型人才，则可以免于过堂的胆量考验，直接挂柱，而且十分吃香，不用当炮灰，分红也多。重视程度从高到低依次是：郎中、兽医、做豆腐的、厨子、账房、工匠（木匠、铁匠、泥瓦匠等）。
在过堂成功之后，即准许入伙，开香堂（举办入职典礼）。
由挂柱的准胡子，手捏19根线香，在达摩老祖神像前面跪下发誓：
流落山林来上香，还望弟兄多相帮。
今日走局入了伙，弟兄齐心命久长。
不露风声不叛变，不卖朋友不心慌。
但有外心五雷轰，剜心剜胆割裤裆。
若是谎话有半句，亲人祖辈全死光。
枪响管保不回退，前打后护一身钢。
横推立压临阵逃，戳个刀洞透心凉。
违反规矩合该插，让枪打死扔大江。
拜过老祖财运广，拜过罗汉走四方。
中间掌柜吉星旺！
每念一句，就在香炉里插入一眼线香，前三后四、左五右六，这18根代表的是十八罗汉。而最后中间的一根，则代表的是大掌柜。
等到大掌柜发话站起来的时候，就代表正式入伙了，成为有编制的正式工。
当时东北相对富庶，所以绺子条件一般都还好，而且东北也不缺枪。
所以，炮头基本都会给新入伙的胡子发一杆步枪，搭配5-10发子弹。不过这枪支一般是老胡子淘汰下来的，膛线磨平了、枪栓不顺溜、枪托像被狗啃过……
此外，还会发一把青子（短刀）、一匹高脚子（马）。
然后，粮台那边还会发毛巾、被褥、烟袋、水壶、草料袋等。
规范一些的绺子还会给发一份身股凭证，写明当前能分多少股——也就是搞到钱之后，分大账的时候按照比例能分到多少。
这东西是动态的，基本一年调整一次，由粮台和大掌柜的亲自负责。
04
新入伙的被称为崽子（小喽啰），除了技术型人才之外，正常的都没啥地位，要绝对服从四梁八柱的指挥，平时干的都是一些辛苦或者是有风险的活儿。
比如，出门飞海叶子（送信）：
在外踩盘子（探查情报）：
宿营的时候放哨：
打仗的时候当前锋：
而且在啃富（吃饭）的时候，往往也是后上桌：
等熬成老胡子，待遇就好一些了。
当然，如果想要进步，还时不时的需要给上面一些孝敬，叫做“烧管钱”。
这样以后有机会了，可以被提拔起来。
绺子里的胡子，可不全是打打杀杀，同样需要人情世故。
而如果在绺子里干够了，想要离职，也就是“退伙”，同样是难！可不是简单的交一份辞职报告就行，必须有正经的理由，比如家里老婆孩子生病、爹娘没人养等。
绺子里会专门派人去踩盘子，看是不是真的。
如果真是需要退伙，就会在当月十五这天举行退伙仪式，即文中开头那一幕。
因为是需要拔掉19根香，所以退伙也称作“拔香头子”。
在这个过程当中，可谓步步心惊，危险无比！
能不能顺利退伙，全靠口才、人缘、大伙儿的心情。
如果拔香头子时候说得磕磕巴巴，或者是赶上大家心情不好，或者是人缘不行，那么众人就会起哄：“不顺当，不顺当，别让他邮（跑）了！”
这时候大掌柜就会发话：“插了（弄死）他!”
然后，卒……
当然，也不一定就是被插，可能网开一面，但会留下点东西作教训，比如翘子（耳朵）、托罩子（手指）、讯头（鼻子）、昭子（眼睛）什么的。
有时候还会被割掉那话儿，说什么“别让葫芦再打籽儿”……
真是不当人子。
05
正所谓“挂柱难，拔香头子更难”！没家没业的，自然可以偷着跑掉，但要注意千万不能被找到，也不能偶遇，否则死得很惨。
而大部分胡子其实都是有家人的，在挂柱时候就交待过跟脚。私自走人，家人必会遭殃。
而如果顺利退伙，比如文中开头那一幕，则以后就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了。
大掌柜所谓的“啥时候想家了，再回来挂柱”，那都是场面话。
“拔香头子”代表的是彻底绝交，以后走个照面都不能相认，更不用提再回绺子里了。
这就是：入职一时爽，辞职火葬场……
PS：1948年辽沈战役结束之后，中央对东北局下达指示：继续重点进行剿匪。
东北局回电：已无匪可剿。
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