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日，“00后”刘云雨和教练员李洋，队友黄灿、陈玉萌、朱伯丞、张建辉组成的和平精英亚运版本国家集训队拿下杭州第19届亚运会和平精英亚运版本项目的金牌。
这是亚运会中国电子竞技国家集训队收获的第3枚金牌，也是中国体育代表团收获的第125枚金牌。
亚运会结束一周后，在采访里，当被问及这段经历带给他最大的成长时，他说了三点，重拾自信、变得更坚韧、对未来的规划更长久且具体了。
结合他的经历，我觉得他想表达的是：在之后的职业道路上，他想先走得慢一点，久一点，然后才是高一点。
01 年少成名
零散地分部在道路两侧的路灯像是罩子里的蜡烛，微弱的亮光被锁在灯罩里。除了手机屏幕发出的光外，你很难看清身边更远的地方。
被踢飞的小石子落地时不时发出叮叮的碰撞声，和沙沙的脚步声混在一起，被浓密的黑暗阻止，在身边回荡。
沿着站岗工人指的方向已经走了十几分钟，但尽头处还是漆黑一片。
行走在这样的夜路上，血液加速、全身的毛孔打开，身体会因为恐慌本能地保持警戒状态。
但对走在前方，看着地图带路的刘云雨而言，那是一种兴奋混杂着惊慌的状态。
更早之前，如果不是从同学那里了解到这家位于重庆的电竞学院，他还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互联网上瞎逛，却始终寻不到踏上职业电竞道路的大门。而现在，这条不知通向何方的道路上有着自己憧憬的一切。
但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父母可能并不这样想。
从刘云雨提出想成为一名职业电竞运动员的那一刻起，相比于生气，两人更多是迷茫。
“当时我们也不是不同意，只是不了解电竞选手是干什么的，不知道孩子选的这个好不好。”
刘父的反对更明确一些，刘母因为更了解刘云雨反而持观望的态度。在她眼里，刘云雨还是个会偷偷从不喜欢的补习班溜掉的孩子。不过在“电竞”上，她看出了刘云雨的喜欢。
“他自己会投入很多，很主动，这是以前没有的。”
哪怕是刘云雨的同学已经在重庆的电竞学校上了三个月的学，将关于生活、课程的一点一滴都告诉刘云雨，然后刘云雨再一字不差地讲给父母听，他们还是犹豫了一个星期后，才陪着刘云雨去线下看一看。
7月平常的一天里，一家人从河北廊坊先是赶到天津，接着乘飞机抵达重庆。本来只是从一个城市的机场赶往位于同一个城市里的电竞学校，但因为导航错误，出租车司机将他们放在了一个错误的目的地。不得已，一家人只能靠着导航和问路向着本来的目的地摸索。
重庆闷热潮湿的天气、昏暗的夜路、已经走了20分钟还看不到终点……刘父刘母感受到的更多是恐慌。
差不多用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想去的终点。但时间已晚，没法参观学校，简单和学校的人交谈后，一家三口在附近找了一家旅店休息。刘父刘母睡床，刘云雨睡在地板上。刘母现在还记得，旅店里连被褥都是潮湿的，这不是初到的北方人能快速适应的。
于是，刘云雨因为兴奋，父母则因为对儿子之后生活上的不适应担心，一家人一晚上都没能好好休息。
第二天，因为家里生意离不开人，简单在学校里参观后，父母就交了钱，然后返回廊坊了。
那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刘云雨、导员、教练每天都会收到他母亲的微信消息，内容无外乎是关心他生活适不适应，能不能跟上课程，或者问导员刘云雨表现得怎么样。
“我那时候和老师说，刘云雨还小，不懂事，犯错误你们说他。但其实我还是担心他受欺负，被人骗，他太善良了……我不让他随便出去，怕他被社会上的人骗了。”
生活适应、课能跟上、训练很刻苦、平时很听话，每天的询问其实得到的都是差不多的回复。但刘母还是每天把类似的问题发给同一批人，因为担忧和想念失眠。
一个月后，她才真正能放下心来。
半年后，毕业前夕，刘云雨连续通过两家顶级俱乐部的试训，他选择了在成都的AG。当时他捏了一把汗，因为如果试训不过，过去半年的努力都是徒劳，他将不得不接受自己做不了职业选手的事实。
过年在家的那几天，虽然说不上来什么具体的事例，但母亲觉得儿子忽然间长大了很多。
之后，疫情爆发。
4月初，刘云雨独自一人飞往成都。
6月21日，成都AG夺冠，刘云雨年少成名，一时成为炙手可热的PEL新星。
02 意外的低谷和希望
AG俱乐部和平精英项目总经理琪琪坦言，刘云雨在2020年临危受命登上PEL的舞台更多是因为队伍处在重建的阶段，而非他的天赋。
和许多职业选手一样，刘云雨具备一定的天赋，但不足以让他脱颖而出，他依靠的其实是超量的训练。
那段时间，他经常是在训练室待到最晚的人。即便在那个春季赛里，他也曾被下放到替补席上，后来因为肉眼可见的进步才重获上场的机会，和队友一起书写了“保级边缘到夺冠”这段PEL赛场上的传奇故事。
但过分刻苦的训练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2020年第二个赛季，成都AG继续调整队伍阵容，他因为状态波动和磨合问题又回到替补席。
“那段时间，我真的觉得自己要out了。”
他依旧自顾自地练习，但时间长了，因为没有比赛可打，他忽然找不到练习的意义。
察觉到他的迷茫，琪琪劝他学一点别的东西，母亲也不知道如何开导他，只能劝他耐心等待。
后来，为了不掉队，他重新开始练习，队伍练习的时候他坐在一边旁听，队伍复盘的时候他跟着一起，队伍休息的时候他买了几本教人如何表达的书，还学了吉他。
2022年3月11日，成都AG战队宣布刘云雨重返赛场。
但6个月的时间里，一切都改变了太多。新星涌现、老将自证、队伍洗牌，甚至考虑到互联网以周为单位的记忆周期，如果刘云雨不能用高光时刻、亮眼成绩让人回想起他两年前的样子，也难逃泯然众人的危局。
但他确实离开赛场太久了。他缺乏和队伍长久的配合，需要从头开始磨合、融入；他缺乏高强度对抗的挤压，太容易出现受迫性失误。特别是当和平精英亚运版本已经被宣布入选亚运会7个电竞小项后，在人才辈出的PEL赛场上，他甚至缺乏一定被留在场上的机会。
还是那句话，他天赋尚可，但算不上顶尖，他能依赖的只有超过其他选手的刻苦训练。但一个悖论是，越努力就越容易触及到短期的实力瓶颈，越容易陷入到练得很苦但看不见效果的困境。
而且，紧密的赛程里，有太多选手想展现自己、抓住亚运的机会，PEL赛场上的时钟仿佛被拨快了，留给他调整的时间太少了。他又回到了替补席，脑海中开始不时闪过放弃的念头。
时间长了，他忽然开始有点恐慌，因为连信心好像也要消失了。
“因为自信心不是说你找就能找到的，觉得自己练得很多，但还是没有提升，自己也找不到那个问题所在，就会很低迷。就算去聊的话也很难聊开，我觉得这自信是自己给自己的，不是聊出来的。”
今年4月份，刘云雨的母亲和他的姨妈一起去了成都。除了聚少离多的原因外，因为担心刘云雨，他的母亲学会了观看直播，那段时间，她总觉得儿子在直播里看起来意志消沉，她决定去一趟。
除了2019年亲自把刘云雨送到电竞学校外，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刘云雨生活和训练的地方。
她们参观了基地，看到了刘云雨训练时的样子，还是对工作人员重复着2019年那些话。
之后，刘云雨带着她们去了AG俱乐部附近的一个咖啡厅。在交谈中，刘母看到刘云雨逐渐放松，逐渐展示出成熟懂事的另一面。
“他说他想我了，我说妈妈也想你。他说妈妈你来了，我心里就踏实了，工作也有上进心了，感觉有亲人在身边守着了。我说我知道。”
“我能想到他报喜不报忧。他这两年经历了很多，很辛苦，吃了很多苦，我知道，我知道……”话筒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夏季赛结束之后的和平精英全球总决赛选拔赛上，教练意外地让他上了场。虽然刘云雨发挥不错，但因为队伍最终没获得理想的成绩，他依然处在迷茫里，依然需要一个机会来找回过去的自己。
5月5日，腾讯公布了杭州亚运会和平精英亚运版本项目国家集训队候选人员，共有5名教练、16名运动员入选。刘云雨位列其中。
6月25日，中国电子竞技国家集训队公布了和平精英亚运版本项目国家队名单。依靠着不俗的中远距离射击技术和出色的驾驶技术，刘云雨最终入选。
6月底，在亚运征途赛事中，刘云雨发挥出色助队伍拿下东亚赛区头名，帮助中国队在亚运正赛上，以种子队身份直通复赛阶段。
事实上，在国家队选拔的过程中，刘云雨一直名列前茅。但这背后，却是在联赛和亚运之间的难以取舍。和平精英亚运版本和联赛版本有所区别，刘云雨在国家队里司职驾驶位，也和联赛里的突击手定位完全不同。
最终，在琪琪的鼓励下，他决定全力备战亚运。之后，就是每个训练日顶着来自手腕、手指、肩膀、后背的刺痛或酸痛，数百次地在同一块跳板处驱车腾飞。而在每个休息日，除了晚睡一会儿，他依然会出现在训练室里。
他感觉久违的自信心在一点点回来。
03 长大了
总决赛开始前，得知琪琪来到杭州，刘云雨迫不及待地给她发了条微信。
“他问我几点到，我说5点。他就问我能不能在他下车的地方等他。因为PEL春决就是在那儿打的，所以我知道他说的地方，但是我告诉他我过不去。”
不死心的刘云雨又希望琪琪去杭州电竞中心另一个门口的路边等他，他以为大巴会路过那里，没成想，大巴临时改了路线。“他和我说改路线了，看不到了。我安慰他说没关系，到时候在赛场上和我们挥手。他答应我说，到时候会360度挥手。”
9月30日，决赛前一天晚上，刘云雨的父母瞒着他绕着杭州电竞中心走了一圈。
“我们26号就到了，但不敢给他发消息，怕打扰他，也知道没票进不去，但就想去看看，想看看儿子‘战斗’的地方。”
他们站在绿色的金属围栏外面，望着被灯火点亮的中国杭州电竞中心，被身边的人流裹挟，想象着里面的激烈。
一墙之隔。墙内的刘云雨随队参加半决赛，他们想以第一的身份晋级，但又必须保存实力。
墙外父亲和母亲想象着他比赛的样子。“他不知道我们在，但我觉得他能感觉到。
“我们在，他安心。”
10月1日晚7点，随着现场“欢迎中国队入场”的播报声响起，中国队入场，刘云雨走在第一个。舞台上坐着中国电子竞技国家集训队的三名陪练运动员，还有刘云雨的父母、琪琪等人。
他看上去很放松，甚至对观众比了个心。打招呼的时候，他环顾四周，他想找到父母，想找到琪琪，但因为近视，他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和大片的灯光交织而成的色块。
但他确定地知道，他们就在那里，离兑现给他们的承诺，他还差一步。
飞机掠过天空，16名运动员几乎同时跳下，调整角度，在重力的作用下不断加速，直至打开降落伞包，平稳落地。
刘云雨又感受到了那股特别的情绪，兴奋、激动、混杂着压力和那一点点恐慌。
落地后，他熟练地跳上吉普车，发动引擎。车辆呼啸着冲出，随着其余三名打靶运动员不断命中加速靶，车辆本来在肉眼可见地加速，但在刘云雨的操控里，又像从未加过速一样，稳稳地抓住地面。仔细看过去，甚至因为走线的完美，连急转弯时的车身侧倾都很少出现。
跳板是第一个引发全场欢呼的关卡。一般跳板会被设置在山顶上，这意味着登上跳板要经过一段颠簸的路。中国的吉普车如履平地般冲上跳板，以平稳的姿态跃入空中，接着仿佛落在蜘蛛网上的猎物一般，带着巨大的速度和特定的朝向稳稳落地。
只经过一两个跳板，中国队就和其他三支队伍拉开了明显差距。这时，我们忽然发现，那些数百次的跳板练习，对身上数处疼痛的忍耐和忽视，重拾自信的绝望，对人生起伏的接纳……压力、疲劳、逆境、诋毁乃至命运的不公都没能击垮这个男生。
决赛第二场，因为中国队射击位的运动员在起始阶段遗漏了一个加速靶，韩国队一上来抢得了暂时领先的位置。坐在驾驶位的刘云雨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失误，他坚信队友会再击中更多的加速靶，他要思考的是如何将源源不断的马力更平稳地释放到更完美的路线上。
第一个弯道，中国队和韩国队之间的距离在明显缩短。
场边的刘父紧张到手心冒汗，边捏着大腿，边擦掉手上的汗。
第二个弯道，刘云雨切入到赛道的内线，本来一前一后的两辆车忽然并排，就在要挤在一起的时候，观众的欢呼声压过了评论声和引擎声，刘云雨驾驶的车辆像一条受惊的泥鳅一样窜了出去，然后在引擎的咆哮声和轮胎的摩擦声里扬长而去。
10月1日20:42，中国杭州电竞中心现场播报，赛果确认，在和平精英亚运版本决赛中，中国队以44分36秒943的成绩夺得金牌。
被问起来看着刘云雨戴着奖牌，大声唱着国歌，注视着国旗升起这个画面时的反应，刘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当时一直在擦眼泪。
“长大了，长大了。”
他用略颤抖的声音，重复着一名父亲对儿子最简单也最有力的评价。
04 走得慢一点，久一点
当被问及8月10日至9月22日期间的集训经历时，刘云雨特别提到了新朋友，奥运冠军管晨辰和汪顺，还有集训期间的一系列培训课程。他很感谢中国电子竞技国家集训队的张玉萍主任，《电子竞技》杂志左子扬、石翔等老师教会给他在公共表达、社交拓展等方面的知识。
虽然拿过联赛冠军，拿过亚运会金牌，是联赛里炙手可热的明星，但说到底刘云雨只是一个年轻的男生。
他正处在人生最好的年纪，就像和平精英亚运版本里那台位于起点处加满油的吉普车，只要击中的加速靶足够多，他总能将强劲的马力尽数倾泻在赛道上，冲到第一的位置。但就是这个尚且年轻的男生，却经历了不寻常的职业生涯。
他经历过年少成名，也频繁地坐回替补席。
他依靠着稚气而精致的外貌快速积累了大量的人气，但也因外部环境剧变被迫远离那些始终相信他的粉丝。
入选国家集训队之前，他在联赛里表现平平，承认天赋差距的同时，超量的练习这一唯一的手段也失效了；他不可避免地感到迷茫，感到自信的流失，甚至感觉自己离被淘汰不远了。
入选国家集训队之后，哪怕超量的练习让他一度位列前茅，或许他只是本能地重复“准备、等待、抓住”这一过程，想重现2020年那段经历。但版本的巨大差异让他不知道自己抓住的是扭转的机会，还是最后的机会。
他的确很幸运地抓住了亚运会提供的机会，却在所有人都认为应该、也可以意气风发的时候，反思自己的过去，承认“知识这东西，学会了就是跟着我一辈子的”。
他接受了命运的不公平与变化的常态。“我想趁着现在自信满满的时候，快速地找回状态，拿更多的冠军。”
他接受了自己在天赋上的不突出，但依旧相信天道酬勤。
10月8日，亚运会和平精英亚运版本的比赛结束后一周，他就回到了俱乐部，和黄灿一起投入到联赛版本的恢复训练里。他又变回了那个练到琪琪不得不命令他休息才停止的刘云雨。
他的确如自己描述的那样，变得更坚韧了，开始知道自己能掌控哪些，无法掌控哪些。对于前者，他不介意付诸全力；对于后者，他学会了泰然处之。
当一个男生在这样充满了冲劲、可能性和信心的年龄，刚刚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却表示先是走得慢一点，久一点，然后才是高一点时；
当他说刘云雨最喜欢的事情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待着，司马光最喜欢的事情是用更刻苦的训练打出更多的高光时刻，拿到更多的冠军时；
亚运会这段不算长的经历更应该被浓缩为他人生路上一个破茧成蝶的节点。
明年的赛场上再见到他时，一句陈词滥调式的招呼放在他身上反而充满了新鲜感：“你好，刘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