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江南》里的启示:古代人是怎么度过低谷的
于中美每天要用大约一小时读诗词,最喜欢李清照的作品。(节目组供图/图)
人在低谷时,面对大环境的不景气,怎么面对?面对不喜欢的工作或者不得已的降职、工作调动时,怎么调节心态?由东方卫视、南瓜视业联合出品的经典文本围读节目《斯文江南》进行到第二季,行至水深处,“借古”讨论了更多与当下关联的话题。
节目到九江站,围读诗人陶渊明。世人皆知这位田园诗派鼻祖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飘逸、超脱,但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黄晓丹认为,如果只看到这一点去理解陶渊明,那就是一个单薄的陶渊明。实际上,陶渊明辞官归隐之后,付出了非常辛苦的代价,但他依然还有精神上的自由可以超脱,这才是陶渊明对当代人提供的最宝贵的经验。
岳云鹏在《斯文江南》中诵读了陶渊明的一首冷门诗《戊申岁六月中遇火》,讲述了陶渊明44岁时家里着火的事,“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这一年夏天着了一场大火,他们全家的房子和田地都被烧掉了,一家人只能暂时寄住在家门前的一条船上。
谈到演读陶渊明,岳云鹏笑了,因为他的第一反应是“惭愧”。坐在围谈桌另一侧的黄晓丹也笑了,她清楚大众熟知的陶渊明是一个通透、飘逸的形象,这一面,由岳云鹏来演是比较困难的。但她同时认为:“陶渊明还有作为一个农人的、质朴的、沉重的一面。他饿过肚子、种过地,家里面失过火。我们今天桌上坐的所有这些人中间,可能岳云鹏对于这种感受最了解。”
岳云鹏人生第一次下跪,就是因为一场大火。为了教训弟弟,他失手引发了火灾,烧光了邻居家的玉米秆,“所有东西都烧没了,包括我三姐的嫁妆”。
节目中,岳云鹏坚定地表达,不愿“回归田园”。他小时候种过庄稼,如果这一年雨水不好,或是收成时节刮了一场大风,“就完蛋了”。岳云鹏十几年的农事生涯里,遭遇过两三回这样的噩运:麦子都黄了,割麦前一天晚上刮来一阵大风,全给刮躺下了。岳云鹏回忆,联合收割机进不去,“只能弯下腰一根一根地割,才能有收成”。“而且被大风刮完之后,它那个颗粒就没有那么饱满了。”岳云鹏说,“看着那片土地,你会流泪的。”
黄晓丹介绍,陶渊明写作这首诗是在公元408年,正值中年,他归隐在家。整个家毁于一场大火,本来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情,但陶渊明看到,火是夏天烧的,秋天才刚刚开始,自然界自有更生的力量。
他“中宵伫遥念”,晚上遥想天上地下、过去将来、人生宇宙,而他所处的时空算不上多么美好,那不如承担作为一个农人的命运——就是有东西会被烧掉的。诗的最后一句是“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没有遇到好时候就算了,就回到我的生活中去。
“从这首诗可以看到,陶渊明不是靠给自己打鸡血,也不是靠一个虚幻的理想,他就是踏踏实实承受生活,一遍一遍重新投入到生活中去。”黄晓丹说,“所以为什么大家在艰难中特别喜欢陶渊明,不是说陶渊明给了他们逃避现实的机会,而是他们看到陶渊明的力量,就是不管被打压到什么样的程度,依然可以像自然的样子——‘果菜始复生’,自然可以这样,人也可以这样。”
喻恩泰在《斯文江南》第二季中演读白居易。(节目组供图/图)
“不要走极端,找到中间的缝隙”
知名加拿大“洋学生”大山曾经是春晚舞台的常客,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相声,最近三年,他开始在各大短视频平台朗诵古诗词。2022年年底,他演绎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并配文“准备一首最郁闷的古诗词,来告别悲催的一年,迎接一个充满希望、新的一年”。这条短视频在视频号转发超过十万次。
杜甫这首诗最初打动大山的是诗里的故事性,“8月的秋风把我房顶都刮走了,小孩子都嘲笑我”,适合戏剧演绎。大山一家在湖边有座小木屋,夏天他喜欢去那里避暑,住在那儿往往两三个星期不刮脸,头发也不剪。6月底,小木屋的假期快结束了,他要外出参加一场演出,一定得理个发,刮个脸,还得穿得西装革履。大山就想起这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他琢磨了这么长时间,而且一定要表现很落魄的感觉,于是他决定在西装革履之前,把蓬头垢面的形象记录下来。他裹着一条毛毯,一脸颓废,以李尔王的造型,在混合了恐怖片色彩的电子音乐烘托下朗诵起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大山是学语言出身的,1988年末来中国,在北京大学进修中国语言文学,后师从丁广泉和姜昆学相声,后来离开中国回到加拿大,做过主持人,也表演脱口秀。
他真正系统研究古诗词,是最近三年。疫情期间,身在加拿大的他面临着现场演出彻底取消,演出事业、各方面都陷入低谷的状态。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翻看唐诗宋词,虽然这些诗歌与当代人相隔千年,但大山能感受到其中传递的情怀是相通的。他从演绎李白的《将进酒》、白居易的《长恨歌》开始,用摇滚乐、爵士乐等混搭的方式演绎古诗词,制作成短视频在社交网络上传播,没想到受到网友的热烈回应,大山的演出事业再次迎来了“小阳春”。
“节目有一个‘共同围读’的精神内核。中华传统优秀的文本,每个人的理解和读感都有所不同。大山是外国友人,但他和中国的渊源很深,希望他读的版本能和主景的演读嘉宾有所不同。”东方卫视番茄匠工作室、《斯文江南》执行制片人汪甜盈说。
低谷时期,大山尤其喜欢读苏轼,在他看来,大家都在讨论苏轼虽然三次被贬仍然秉持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这是对苏轼的一种误读:“他不是‘虽然’被贬,而是‘因为’被贬才成为后来的苏轼,才成就了他后面更伟大的作品。所以人生一帆风顺也不见得好,苏轼如果没有经历这些挫折,也写不出像《定风波》这样潇洒、有豁达人生态度的词。”
2023年4月,《斯文江南》第二季播出,大山受邀远程参与了节目录制。他在节目中朗诵了几首古诗,包括白居易的《琵琶行》。《琵琶行》是白居易遭诽谤被贬至江州(今江西九江)时所作,“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黄晓丹介绍,宋代的洪迈在《容斋随笔》里面说,琵琶女可能不存在,是一个塑造出来的形象。因为在中国的诗歌中间,本身就有一个借弃妻写逐臣的传统。“它不仅仅是一个女性生命的叙事,也是古代那些追求自己的理想,但是不被认可的那些士大夫的生命的见证。”黄晓丹说。
学者郦波更为推崇白居易的另一首诗《中隐》,“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在郦波看来,这首诗集中展现了白居易面对逆境时的人生哲学,在大隐和小隐之间选择“中隐”。“这个度很关键,”郦波说,“中国文化最大的智慧是什么?就是孔子说的无过无不及。不要走极端,你要找到中间的缝隙。庄子说游刃有余,一把刀最大的空间,在最狭窄的缝上。你要找到属于你的生命的缝隙,找到自洽的空间,先学会与自我的生命和解。白居易就是找到了与自我生命和解的方式。”
“陶渊明精神”
演员喻恩泰跟陶渊明是老乡,都是江西九江人,他曾意外探访过隐秘的陶渊明墓。他在《斯文江南》中回忆起那次经历,他“穿过现在的房子,打开了一扇现代的门之后,外面是一片野山,顺着台阶一点一点往上走,来到了陶渊明墓前”。
陶渊明墓曾淹没在历史的荒草尘埃中,直到明朝的一场山洪,把墓碑冲出来了。明代人把陶渊明墓修葺一番,在两旁种下四棵松树。又过去了几百年,喻恩泰访古时,墓碑还完完整整地立着,他反复摩挲着这块陶渊明下葬时的石头。“从那儿回来,我仿佛没有去过那个地方。这个感觉很神秘,也很神奇。推开门,世外桃源,一关上门,仿佛我做了一场梦。”
在《斯文江南》中,喻恩泰演读的是谪贬九江的白居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庐山花径,喻恩泰每次路过都会惆怅、唏嘘。“现在那里是一个人工湖,叫如琴湖。每次从上面的木栈道走过,望着清澈的湖水,我就会想到《大林寺桃花》,就诞生在我脚下、如琴湖水底的那个世界。”
谈及“人生低谷”,喻恩泰说古典诗词给了他很大的宽慰。在节目现场,他脱口而出孟浩然的诗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当我遇到低谷的时候,我就去登临那些老前辈们登临过的老地方,去旅行,去看书。如果关在家里不能出去,我就在房间里珍惜自己的精神世界。”
喻恩泰在节目中称自己“这辈子践行的就是陶渊明精神”。2006年,29岁的喻恩泰因出演古装情景喜剧《武林外传》中的吕秀才一角被大众熟知,却在盛名之下选择“半隐”,前去攻读中央戏剧学院的博士学位,为此,两年里他一口气推掉了十几部戏,其中也包括后来大热荧屏的《闯关东》。
叶嘉莹先生形容陶渊明的人格有两个特点,一个叫认真,一个叫固穷。“认真就是凭着你内心真实的冲动、真实的体验去生活。固穷,就是固守困窘,在困窘之中能够挨得下去,而且能够在里面找到生活的乐趣。”黄晓丹解释。
《武林外传》首播十年后,有一次喻恩泰去空政与尚敬导演一行聚会。在空政大门口,看门的大爷看到他,给了他两个麻袋,是大爷保管在仓库多年的。喻恩泰打开一看,里面装着观众当年写给他的信,很多当时是高中生、大学生,其中还有一个礼盒,里面放着巧克力、铅笔和橡皮擦。那块巧克力隔了十年,早就过期了,喻恩泰将它拆开,是块白巧克力,左边有点发霉,右边是干干净净的,他吃了一口。“我觉得就是时间的力量,曾经有人送给你礼物,你多年以后拆掉它,吃到肚子里,对它表示尊重,让我重新审视,曾经有人关注过自己。”他说。
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喻恩泰正在剧组转场的路上,他随身带着一本《诗经》。诗词对他来说就是生活中的日常用品,随意拾取。他前一晚住在苏州山塘街的一家酒店,透过玻璃窗,就看到石砖垫出了水池里的景色,每一块砖上刻的是一个字,一块块石砖完整铺出了陶渊明的“性本爱丘山”。
“不管是唐诗还是宋词,它首先还是多了一种温柔,这种温柔是现实生活当中没有那么明显的。就类似于你把现实生活加了一层柔光镜,安慰你,让你安眠,然后感受到人生的温暖。”喻恩泰说。
“有无数的例证,文字的力量可以挽救一个人。”《斯文江南》总策划向阳说,“我们在生活中的快乐不快乐真的就是跟认知有关系。你要调整自己的认知,除了阅读你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吗?”
岳云鹏干过十几年农活,在《斯文江南》第二季中演读陶渊明。(节目组供图/图)
“读懂一千年前陌生人的心”
在《斯文江南》中,除了大山,还有一位外国嘉宾,就是来自美国的于中美。她曾是知名的少儿英语老师,热衷于做中美文化交流的事,近年因在个人账号上陆续吟诵、讲解唐诗宋词而受到中国网友关注。
于中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每天晚上都会读一个小时左右的诗词。她系统接触诗歌是偶然,一位朋友送了她一套著名翻译家许渊冲翻译的中国古诗词丛书,翻译的唯美冲破了语言的障碍,让她感受到中国古诗词的魅力,从此爱上了读诗。
在众多古代文人中,于中美最喜欢李清照。“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她认为,“读了古诗词之后,我看到很多古人也有低谷的时候,之后就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孤单。”
大山个人反对一些学者在解释唐诗宋词的时候突出民族文化的特殊性,强调“这是中国人独有的情怀”。“因为我读这些诗歌,虽然有很强的语言障碍,但是克服了语言障碍之后,你去感受它里面的情感,我认为中外大体上都是相通的。”他说。
大山被中国观众称为“普通话说得最好的外国人”,他对汉语的浓厚兴趣,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了。那时在多伦多,暑假打工,一起打工的有一位越南华侨,他就央求对方教他学中文。对方半开玩笑地问,你要先学哪一种中文?中文大致分两种,一个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中说的中文,还有一个就是官方场合政府官员说的中文。大山不解,回答说,“那我就学你们老百姓的语言吧”,结果对方教他的第一句中文,是广东话。
如今的大山,早已突破了语言障碍,中文说得极流利地道,所以在准备录制古诗词短视频时,他不再满足于理解诗词大意,还要把每一个字进行拆分、解读,参考各方学术讨论,琢磨发音。比如王维《送别》里的诗句“下马饮君酒”,有学者提出“饮”应该念yìn而不念yǐn,这些都是有讲究的。
外国人欣赏中国古诗词最大的障碍也是语言,“因为本来学中文就已经够难的了,古文又是一种高度浓缩的中文。”大山说。很多人只能借助翻译了解古诗词,但是翻译古诗词难度极大,一句话往往有几个层面的意思,译者往往只能选择一个层面翻译出来,多个层面就有点翻不过来了,诗的艺术性也被消磨了。
从2022年9月中旬开始,他在全球各地巡演《大山笑友汇》,一个包含了脱口秀、曲艺、音乐以及诗词的专场演出。
近期,大山受邀到纽约联合国总部给各国外交官表演李白《蜀道难》的朗诵,他搭配萨克斯和电子琴,以爵士乐风格,用中文演绎这首唐诗。这样的朗诵,也是他在脱口秀巡演中的保留节目。他认为,外国人接受中国诗词最好的方法就是通过带有表演性质的朗诵、戏剧化的表演,因为这会把语言中的表情和情感表现出来,听者比较容易受到感染。
大山觉得中文和英文有一个本质区别,就在于文化的稳定性,“英文是一门年轻的语言,但像我这样以英语为母语的人,读莎士比亚都觉得很有障碍,其实莎士比亚也就是四百多年前、算是明朝末年的人。但是我们看《琵琶行》,距今一千多年的文字,《古诗十九首》,更是距今两千年了,稍微有一些提示就完全可以读懂,这些都得益于中国文字是一个非常稳定的语言体系。”他说。
“所以只要克服了语言障碍,里面的核心,人生的感悟完全是可以感受的,甚至会有一种特殊的享受——自己读懂了一千年前某个陌生人的心,他当时的情感、情怀、人生感悟,隔了一千多年前的半个地球传到我这边,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没有那么远。”大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