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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届奥斯卡仅次于《瞬息全宇宙》的赢家,是一部翻拍片

在2023年3月举行的第95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礼上,由网飞出品、爱德华·贝尔格执导的德语电影《西线无战事》获得了最佳国际影片(前身是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最佳摄影、最佳艺术指导、最佳原创配乐四项大奖,成为仅次于《瞬息全宇宙》的大赢家。

2022年版《西线无战事》,改写了小说原著中男主角博伊默尔的结局。 (资料图/图)

这不是《西线无战事》第一次受到奥斯卡青睐。1930年,刘易斯·迈尔斯通执导的英语片《西线无战事》就摘得了当年的第3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两项桂冠。电影改编自德国作家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的同名小说,后者于1928年出版后,在德国本土风靡一时,也热销英、法、美等国,而这几个国家恰好是“一战”西线战场的主要参战国。

1930年版《西线无战事》的经典画面。 (资料图/图)

他于一九一八年十月阵亡,那一天,整个前线是如此宁静沉寂,连军团指挥部的报告上都只写了一行字:西线无战事。

他是向前倒下的,像睡着般地趴在地上。当人们将他翻过来时,可以看得出他死前并没有遭受太多折磨——他脸上的表情很镇定,似乎很满意事情的结局是这样。

小说结尾,主观视角的第一人称突然转换为第三人称。随着主人公保罗·博伊默尔死亡,他的世界关闭了,保罗最终变成了被转述的客体。在他的眼中,世界大战残酷、荒谬,早已不是对军事目标的许诺,而是无法前进亦不可后退、没有胜利亦不能失败的漫长折磨,一个非人的地狱:

一九一八年的夏天——希望之风吹过焦土,焦急与失望狂热地扑来,死亡的恐惧痛苦地折磨,我们无法置信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还不结束?为什么战争就要结束的谣言仍然沸沸扬扬?……

要是我们在一九一六年回家,我们可能会因为经历的痛苦与深刻,掀起一场大风暴。如果我们现在回家,我们只是疲累、颓废、精力耗尽、没有根源、没有希望。我们再也不可能正常地过日子了。

但在“指挥部报告”所代表的宏大叙事里,保罗的感受、最终的死亡全都毫无意义。在官方历史记载中,他死去的那天并无战事。

1979年版《西线无战事》对原著小说结局的呈现。 (资料图/图)

这就是小说题目的黑色幽默之处:第一次世界大战宣告,战争抵达了虚无的顶点,人类用最先进的武器杀死彼此,付出上千万人牺牲、几千万人受伤、家园和土地沦为焦土的沉重代价,只换来了绝望、恐惧、仇恨和阴谋论。

2022改写1918

原著小说和1930年版电影,都已成为反战题材的经典。2022年版《西线无战事》并未完全忠于原作,保罗死于一场战斗,而且不可思议地死在停战协议生效前最后一秒。这是对好莱坞最后一分钟胜利大营救的逆向书写。这虽然改变了原著的情节,却仍然忠于原著的精神内核:战争是悲剧,更是荒诞剧。

德军统帅冯·兴登堡被刻画成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越是没有胜果,越是要继续开动战争机器。即便德国外交官已与法国等交战国的代表签署了停战协议,兴登堡仍不买账,他觉得普鲁士铁血军人被一群投降主义的政客出卖了。原本以为协议已签订,可以结束折磨的士兵们,被他紧急召集,兑现“光荣”和“尊严”,实际上就是充当最后的炮灰。

电影《西线无战事》(2022)里的“战争狂人”兴登堡。 (资料图/图)

与1930年版相比,2022年版的《西线无战事》,除了用宽画幅、大全景和最新的电影特效技术来表现写实的残酷战争场面,更为突出的一个特点,是强化了政治人物、军事首领与前线士兵之间的双线平行剪辑。1918年“一战”结束前夕,片中一边是将军们的朱门酒肉臭,对他们而言战争是沙盘推演的游戏,即便一败涂地,也只会影响其政治前途,而没有任何生计和安全的后顾之忧;另一边则是壕沟里的士兵,面临阴冷、肮脏、饥饿和死亡的威胁,幻想战争结束后做一个普通人,也显得如此奢侈。

德国方面的文官与武官,是另一组平行剪辑。文官在谈判桌上,武官在指挥室内。前者想快点结束战争,但遭到入侵、承受了巨大代价的法国人提出了苛刻的条件,令德国人芒刺在背,面临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签约任务。然而,他们的每一次延宕、犹豫、讨价还价,都意味着有更多战士无谓牺牲。武官这边,兴登堡还在幻想用一场胜利增加谈判桌上的筹码,用同归于尽的自杀式进攻来平衡他失落的尊严。无论文官还是武官,都是神仙打架,他们在天国里动嘴,蝼蚁般的士兵在地狱受难。

电影《西线无战事》(2022)里负责战争和谈的文官们。 (资料图/图)

2022年版的重要改编还有省去了保罗休假回乡的段落。年长的战友卡特两次带保罗去法国农民家偷鹅,是新加上的重要情节。事实上,生于沃尔夫斯堡的导演爱德华·贝尔格,此前的主要从业经验是拍电视剧,电影对他来说只是偶尔为之。剧集对悬念、反转、观众的期待与反期待的看重,无疑也影响了新版《西线无战事》的创作。原著中,卡特死于一次腿部中弹的轻伤,新版电影里,已经宣布停战后,两名大兵第二次偷鹅未遂,农家的一个小男孩追出来,用猎枪射向卡特的腹部。无论是滑稽的偷鹅,还是中弹后不以为意,都有点乐极生悲的味道。卡特觉得不是什么致命部位,却偏偏因为血液流到内脏、导致肝中毒而一命呜呼。

电影《西线无战事》(2022)里的偷鹅二人组。 (资料图/图)

保罗根本不相信卡特会这么死去,他们刚刚还在一起畅想未来的生活,但更加触目惊心的是,停战后的晚餐上,有人用金属餐具自杀。平行剪辑揭示的,不仅是官员与士兵之间天渊之别的境遇,也是中老年人对一代年轻人的驱使和葬送。利益固化、掌握着宏大叙事权力的中老年人,让大批十几岁到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开赴前线,苍蝇一般死去。

一次迟到的重述

经典影片翻拍,成为近年来好莱坞的一股风潮。《一个明星的诞生》《西区故事》《宾虚》都被再次搬上银幕,然而口碑平平;获奖影片《健听女孩》和《无间道风云》,分别改编自法国影片《贝利叶一家》和中国香港警匪片的上一个高峰《无间道》。看来,改编其他地区的电影要比好莱坞的自我复制更容易成功,毕竟,美国的评委和观众未必熟悉异国他乡的故事,哪怕港版《无间道》要比马丁·斯科塞斯的翻拍精彩得多,哪怕《无间道风云》在老马丁自己的作品中都很难排进前五,也足以帮他捧回一座小金人。

《西线无战事》在1979年就已经被翻拍,这次重新创作,走的却是第三条道路,即让这个故事由德国导演用德语重新讲述。这是一次迟到的重述,1930年版的电影曾在德国遭到纳粹的长期禁映,小说作者雷马克甚至要逃到瑞士避难,他留在德国的家人则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无疑,反战的小说和电影不但无法阻止战争的发生,而且会成为战争狂人的眼中钉。根据历史学家弗尔克·贝克汉恩的观点,一战对所有参战国都是一场巨大的灾难,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如果我们对那以后直到1945年欧洲乃至世界所发生的一切进行一番思考,就会认识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20世纪一切灾难的“元凶”。

“二战”一直是战争片、谍战片的主要素材库,美、英、德、法、意、中、日、苏联和俄罗斯,都持续生产着大量以二战或更广义的反法西斯战争为背景的影片。不同的是,德、日等战败国主要在通过影片反思战争的劫难,其他国家作为遭到入侵和发起抵抗的一方,“二战”则是现代国家缔造过程中重要的动员过程,同仇敌忾成为民族主义“想象的共同体”的前提。

相比而言,“一战”题材影片的数量要少得多,但是也仍然有《魂断蓝桥》这样的好莱坞经典,以及让·雷诺阿的《大幻影》、库布里克的《光荣之路》、特吕弗的《祖与占》这样的影史名作。近年来,借着一战爆发与结束百年纪念的契机,一大批“一战”电影被制作,比如斯皮尔伯格的《战马》,英国纪录片《他们已不再变老》和2020年大热的“一镜到底”影片《1917》。

如果回顾最近十余年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从2020年起改为最佳国际影片),则会发现,2023年《西线无战事》的获奖并不平常。

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或国际影片,一贯以看重英语世界以外的作者导演,注重影片的人文性、艺术性著称,费里尼和伯格曼曾多次荣膺这一奖项,李安的《卧虎藏龙》的获奖一度重启了华语电影的武侠热。最近十多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或国际影片的得主,大多有上一年欧洲三大电影节尤其是戛纳电影节的背书,少数的例外如《绝美之城》和《酒精计划》,其导演索伦蒂诺和温特伯格也都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作者型导演。2022年版《西线无战事》则属于一部没有太强作者个性的精良之作。

“一战”曾经结束了欧洲自1870年代普法战争以来的黄金时代,终结了当时欧洲人永久和平的幻梦。也许,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一战”之所以值得被再次谈论,是因为在战火重新燃起的2022和2023,我们需要了解战争意味着什么。

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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