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岁这一年,因为“目前阶段已经没有上升空间了,剩下来的只有压力和焦虑”,从事游戏发行工作的饼干离开了大厂,选择“提前退休”。
他发现,生活的幸福感提升了很多,比如,一个微小的细节是,再也不用听到闹钟声了。以前工作的时候,永远是iPhone闹铃帮他开启新的一天,时间久了,那个声音成了噩梦。
这种焦虑和折磨在退休之后消失了。
人类学家项飙在谈论内卷的时候说起,它背后是高度一体化的竞争,一个重要特征是缺乏退出的机制。从某种意义上说,年轻人的退休,便是半主动半被动地创造一个“退出”的可能。对很多人而言,他们退出和反抗的,不是辛苦和重复,而是不受掌控和没有期待。JRLEE在40岁那年辞掉了国企的稳定工作,像他所说:“本质上来说,我退休之后的生活,与上班一样,也是一种重复。不同在于,这样的生活没有限制,如果哪一天我不想重复了,我可以立即改变。”
我们找到了几位提前退休的年轻人。他们中,有的因为没有上升空间,陷入中年危机,选择离开大厂;有的因为未来的生活一眼看得到头,选择离开国企;有的因为健康问题给生活按下暂停键,选择离开职场……
不似Fire(财富自由,提前退休)那样拥有丰厚财富,也不似“躺平”的无聊,更多的普通人,要买好保险,预留出生活、育儿、养老的费用,然后提前退休,把时间更多地给了旅行、读书、陪伴家人,寻找新的锚点来标记生活。
但“退休”也并不完全是潇洒的,困惑和摇摆随时发生。如何抵御未来可能存在的风险?如何应对消费上的降级?如何与外面的世界保持链接?如何寻找意义感和价值感?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目前阶段我已经没有上升空间了,
剩下来的只有压力和焦虑”
@饼干 35岁 退休半年
35岁这一年,我选择了提前退休。
退休是我权衡了家庭、生活、个人发展和健康状况等等综合因素,最终做出的决定。
职业的前些年,我赶上了很多红利期。最早我是做电子商务的,当时对接游戏业务。十几年前,那时正是游戏崛起的时候,通过一些运营活动,我发现为什么游戏可以带来这么好的效果?为什么他们的年终奖能达到我们的十几倍?于是我进了后来的那家公司,几年之后换到了游戏部门。
那时候,行业在向上发展,平台也很好,个人能接收到的正向反馈也特别多。可能只是做一些锦上添花的事,比如比别人更细致,更有创意,就会发现转化率要高好几倍。那时候我的职场路真的非常顺,每次完成攻坚项目出业绩后,福利待遇老板都优先考虑我,我都会很有成就感。
其实回想起来,有个人努力的成分,但也踩在了时代的风口上。一个是搭上了电商的东风,让我一个大专生一路进了大厂;另一个就是从电商转到游戏,让我能赚到钱。那时的收入是真的高,然后拿收入去买房子,又挣了一波城市发展的红利。真的是在风口的话,选择大于努力。
转折发生在最近这些年,你能感觉到,压力在层层下放。
首先在游戏领域,可以上线的游戏就很少,另外,游戏的竞争越来越激烈了,很多公司又可以做出新的玩法又可以做出高品质;而且用户层面的认知也越来越高,以前推个广告就会来玩,现在选择多了,他们对游戏品质的要求也会很高。
行业变得越来越不好做,身处其中慢慢会发现,出现了游戏上线就死这种情况,是会有挫败感的,我们着手去解决问题,但发现很多东西和想象的不一样,推进一段时间,但全部落不了地。
我们的工作节奏,一般早上10点前进公司,白天大多数时间在开会,周旋在一百多人的协作中,背后的研发团队,前面的资源团队,还有产品设计交互等等,要调动每一个人,去统一对这个事情的定义和诉求,把这个诉求能绑定起来,都是一件非常难的事儿。一般要到晚上才真正有时间处理一些要落地的事情,这样下班也就晚上10点了,等到睡觉,就已经一两点了。到了周末,还要写一些总结汇报的PPT,时间也都搭在了工作里。
那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因为下了班很累,根本不想运动;出去玩也很麻烦,因为根本没法沉下心来玩,随时有人在微信里找你。所以唯一排解压力的方法就是吃,不停地吃,并且不是因为饿才吃。非常不健康。
后来,随着压力越来越大,我的情绪问题也越来越严重。从以前吃很多东西,直接进入另一个极端,每天啥都不想吃,早上会醒得非常早,晚上睡不着。压力最大的时候,我在几周之内暴瘦20斤。以前我一直觉得焦虑症和抑郁症是很矫情的东西,不觉得真的是一个病,没想到自己经历了,当时和心理医生描述完自己的情况后,对方说是焦虑症。
后来,公司开始裁员了,我们整个业务都被关停,当时有两个选择,要不转岗到其他组,要不拿一笔赔偿金,我选择了后者。
我是做游戏市场推广的,按理说做游戏,想要在这个行业深耕,应该去转向更核心的游戏研发、游戏策划,如果放在5年前,我可能还愿意自我革新,但现在,综合考虑我的健康状况、愉悦感等等,我觉得这是一件性价比不高的事情,目前阶段我已经没有上升空间了,剩下来的只有压力和焦虑。
我看了下当时的财务状况,深圳两套房子,250万现金存款,每月1万的租房收入,足以覆盖我们的开销。所以我决定退休了。
我们经常说“中年危机”,其实我也想过怎么化解,如果我以留在公司作为目标,那可能就是要让自己没有可取代性,要保持危机意识。但放在整个人生经历当中,我觉得我现在就在化解中年危机,在寻找自己热爱的事情。
退休的事我没有和父母说,主要怕他们担心。爱人是全力支持的,因为她见证了我最焦虑的时候,知道我有多痛苦。
我有一位同事,30多岁得了癌症,公司还是人性化的,不会因为得病让她离开。但她自己的感受非常不好,总觉得自己在被照顾,在拖后腿,最终还是离职了。后来我们又见过一次,当时她已经做完了化疗。我说你气色还不错,她说,我已经化了很多妆容。这些其实都让我有很多触动。
有一天,我开车从公司那边路过,堵车好厉害,我当时特别感慨:以前是什么勇气让我选择过着这样的生活,加班到那么晚,堵车堵那么久。但是人在里面的时候,是没有这种感觉的,只是被推着向前赶路。
我之前看到过一个新闻,当事人说自己早上还在熟睡中,手机闹钟响了,于是心脏一直跳个不停,跑到卫生间就开始吐,后来被医生诊断为短暂性脑缺血。我看完特别感同身受,苹果默认闹钟的声音真的是打工人的噩梦,我平时看一些短视频,如果视频开头是博主起床、iPhone闹铃,我会立刻关掉视频。离职后,最大的小确幸之一就是不用听这个声音了。
退休后幸福感的确是提升了很多,有一个让我非常感动的事情,就是有一次我要去北京旅游,在社交平台上写了自己的行程,结果后面收到了几百个来自北京人的建议,大到告诉我某一天的行程不合理、建议我住在哪里、吃什么、去哪儿玩,小到告诉我去环球影城的时候要看天气,因为天气会直接导致某些设备不开,这样买快速通关卡就不划算了。当时我就觉得,怎么会有陌生人这么掏心掏肺。
而且这次旅游让我发现,我真的好喜欢北京。首先那种冬天的感觉,那些冰、枯树、乌鸦,在深圳都是没有的;然后走在二环里,没有那种高楼大厦,也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浮夸、那么快节奏;我去吃东西,吃了很多可能在大众点评上根本不会关注到的小店,真的好好吃。
还有一个让我感触很深的,是我去稻香村给父母买点心,正赶上第二天是元宵节,店门口在卖元宵,我感觉排了有一百多个老人,当时就觉得,在深圳应该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元宵排这么长的队。买完点心之后,服务员帮我装盒,因为点心的形状是不一样的,服务员为了好看,真的会愿意花很长时间来摆,甚至摆了一半然后全部拿开重新摆,我当时就在想,这在深圳,应该会被店长骂死吧。
以前工作的时候我去过北京好多次,最早可能每个月都要去一次,但每次去都是开会,住酒店,然后在酒店附近的商场吃个饭,就回去了,会觉得酒店、商场包括吃的东西跟深圳没有任何区别,对北京没有任何具体的感触,也从来没觉得北京是一个好玩的地方。现在退休之后,感觉不再是以职业的身份来到一个城市,而是一个真实的个体去遇到其他真实的个体,真的特别感动。
这半年时间里,我在四处旅行,其实更多是弥补我之前工作期间不能真正出去玩,所以当下就好好去体验生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包括我还想学钢琴、英语等等 ,目标就是让自己愉悦,有幸福感。
▲ 饼干徒步了8个小时才进到的山谷。
我把自己的日常生活发在社交媒体上,取名叫“35岁退休生活”。退休之后,我还可以静下心来复盘我十几年的职场经验的得与失。很多人会来问我,比如职场上遇到不愉快的事怎么解决,而他们遇到的事90%的都是我遇到过的,我能感同身受地提供一些建议作为参考。如果在以前,我忙着解决生存问题,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现在的状态下,和在职场挣钱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了,如果能帮到别人,我自己也会有很强的成就感和幸福感,所以我愿意花时间。
我对未来的期待还是能找到一个又感兴趣,又能当作事业来做的事情,但现在可能还没到那个阶段。
同时我也在网上记录自己的生活,但我不太想只是给人描绘一个美好的未来,比如单纯地炫富,会让别人真的很焦虑。我更想传达的,还是怎么解决内耗,怎么让自己摆脱焦虑的状态。不是真的“躺平”了,而是希望能让别人看到,所谓提前退休并不是失业、裸辞、躺着、啥也不做,也不是很酷、很拽、一片美好。而是在解决了生存问题之后,不再被外界节奏所干扰,去思考自己的价值,思考怎样获得成就感,找到自己的节奏和乐趣所在。
▲ 饼干在离职后第一次参加跨年倒数。
“人活一生难道就是为了混够医保社保,
拿到退休金吗?”
@JRLEE40岁 退休半年
辞职的时候,我感到“彻底的自由”。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家乡的国企工作了17年,单位稳定,不需要加班,请假什么的也很松,我40岁,完全可以倚老卖老什么也不干,混到退休,但我渐渐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我所在国企属于有色金属行业,我做的是工程管理类的工作,经常要与乙方丙方打交道,接触的时间长了,我觉得很厌烦。工作有很多群聊,每次发些消息,都需要回复“收到”,我一度看到“收到”两个字,就觉得头要爆炸。
当年进国企是为了这份安稳,每月领着工资,到手了就去消费,似乎有钱买东西,吃饱穿暖就足够。30多岁之前,我都没想过自己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后来有一次,大学同学带我去了清迈,九天的行程,一切凭自己安排。当地人生活节奏慢,过马路时车让人,不会为穿越马路焦灼不安。新鲜水果一百来元就可以买一堆果腹。那是我第一次出境自由行,算是一场我的启发之旅。
近几年,周围一些朋友,有的是公务员,有的是大学教师,都拥有稳定的工作,突然选择离职不干。其中一对夫妻,放弃国内的工作,去菲律宾开了一家潜水店,当时他们开店需要人帮忙,我申请停薪留职一年,在那儿旅居了一年。这些都给了我不小的刺激,原来人还可以选择这样的生活。
这三年,同单位有刚到退休年龄就去世了的同事,甚至有比我还年轻的同事因意外离开了,我不禁思考,人活一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兢兢业业地混够社保医保,混份退休金,了此一生?
如果我不退休,未来的生活一眼望得到头:每年拿着十几万的收入,一直混到退休吃个退休金。可这份工作不会给我任何满足感,我还要守着它的游戏规则继续混十几年吗?一想到还有那么长的时间才退休,我觉得好绝望。
凑合是一辈子,不凑合也是一辈子。如果能活到60岁,我想把未来20年时间全部都给自己。
提前退休这件事不能不考虑经济情况。完全不要钱是不可能的事情,现在这个社会缺钱了,什么样的生活都过不了。
我的父母是医院的医生,有退休金,而我自己是丁克,没有小孩,“提前退休”这个决定影响最大的是我自己。我的社保已经交满了17年,转成自由就业后,我打算再交三年凑满20年。我原来是职工医保,现在转成个人医保,每年要交5000元左右,我的住房公积金和存款也足够覆盖要缴纳的医保。现在虽然不工作,但银行存款和理财能有收入,我本科的专业与美术相关,每个月接两三单绘画,几项加起来每月的收入大概能有3000元。
我是一个物质欲望很低的人,我没有买房,也不喜欢开车,退休之后不会像原来一样成天吃喝,大手大脚地花,现在我一个月的开销不到1000元。离开了工作场合之后,一些消费都不需要了,比如我不需要买正装,不需要为了维持人际关系买些随礼。
退休之后,我戒掉了熬夜的毛病。上班的时候可以摸鱼玩手机,或者打着“上班”的旗号,家里琐事可以一推了之。退休之后时间充裕,却比上班更忙。做家务,负责一日三餐,设备坏了安排维修,时不时去采买日用品,等等。通常一个上午下来基本没空摸手机。下午空闲一些,我喜欢健身,隔三岔五就会去健身房锻炼,周末有空就跟朋友聚一聚。
本质上来说,我退休之后的生活,与上班一样,也是一种重复。不同在于,这样的生活没有限制,如果哪一天我不想重复了,我可以立即改变。
有时候心态会起伏,一边享受不用上班的自由,一边担心失去稳定的单位是否得不偿失?于是我问自己,如果让你重新返回到岗位,还愿不愿意去?我就明白我的答案了。
我做这些决定,从丁克到提前退休,在萌生想法的时候就会与父母沟通,说服他们也经历了漫长的阶段。我每年都会带父母出去旅游几次,去过十几个国家,以此充实他们的退休生活。收入的花销大头全部都在旅游上面,日常生活花不了什么钱。
有时候母亲的朋友会跟她吐槽带孙的烦恼,羡慕她的生活方式。现在聊起天伦之乐,除了担心我老无所依,其他的都觉得无所谓了。谈到养老的问题,有人问我养老怎么办?不生孩子谁来养老?我总想,我能不能活到老还不知道呢。计划那么多,最后实现不了有什么意义?不如活在当下。
比起流行的FIRE,我的生活方式更像一种“躺平”。低欲望生活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有野心有能力、想物质优渥的人,完全值得去追求那样的生活。我并不推崇每个人都过我这种生活,如果每个人都像我这样,社会就完蛋了。
眼下,我的计划是一年出去玩几次,剩余的时间在家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我一直有个当漫画家的梦想,希望未来能有机会实现。
▲ 退休后,JRLEE在家里炸丸子。
“生病给我的生活按下了暂停键,
让我获得机会反思之前的生活”
@风琴 41岁 退休1年
我今年41岁。与其他人选择提前退休的原因不一样,我的退休,没有退休金,也没有财务自由,是彻底的不工作,没收入。我是为了专心抗癌,选择了退休。
我在时尚圈打工,工作时间不规律,经常熬夜出差,24小时待机,随时要解决事情,工作与生活没有界限。生病前这一两年工作密度很大,情绪一直处于焦虑与紧张之下。如果我没有生病,可能我还在过去的环境和节奏中停不下来。
虽然工作密度大,我并不是一个生活不健康的人,我每年定期体检,工作之外的时间保持规律作息,坚持运动,直到穿刺的结果出来之前,我都铁定认为我不会得癌症。
但命运就是这样。我母亲前几年就是因为癌症去世的。那时候她刚退休,还没来得及享受人生,生命戛然而止。她的去世让我重新思考我的生活方式。那时候我在国企工作了十年,生活一辈子望得到头,每个月15号干什么、30号干什么,一成不变。我想,我应该这么下去吗?
我决定去上海。35岁,从小地方去大城市,脱离了单位光环的平台,我什么都没有,朋友们都觉得我疯了。但我想得很清楚,哪怕我做很基础的工作,赚很少的钱,我也可以接受,愿意工作就不会饿死。
我把车卖了,去上海学习化妆,做自由化妆师。以前工作每天在固定的地点,见同样的人,做同样的事,去了上海后,工作每天变化,不知道明天会跟谁一起共事,要做什么样的作品,要在哪里拍摄,一切都是未知、新鲜的体验。在老家时,我和朋友同事每天谈论的是去哪里玩、下班去吃什么,上海这边大家都在说,最近在学什么、什么行业有新的机会。中间有过崩溃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在过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现在怎么样都是赚。
从确诊到现在,从决定选择什么治疗方案,到手术签字,到术后放疗,整个过程的所有决定都是我独立完成的,一人承担所有后果。
我一直跟朋友说,生病这件事对我来说,不止是坏事,从某些方面来说还是一件好事,给我的生活按了暂停键,让我改掉之前的生活方式,停下来反思之前的生活。
生病之后我进行断舍离,衣服、鞋子、口红这些消费品我不会重复购买,只有刚需才会添置。比起买一些物质的东西取悦自己,现在我更愿意花钱买本子、文具、网课,更喜欢练字、记录、学习。
除此之外,开销大头是房租和吃饭。还在工作期间,基本都是工作餐,每天外卖,现在冰箱时刻有新鲜的肉类和水果。每天家、医院、健身房,三点一线,做的事情不外乎遛狗、看书、做饭、健身。时间长了,朋友们也会觉得,看起来健康的一个人,每天不工作。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把时间花在了正确的事上,回头看这一年我练了多少节瑜伽,给自己做了多少顿饭,看了多少本书,我学到了多少东西,我就不会焦虑。
从做完手术到放疗的阶段,我一直在家休息,没有参加工作。后来有一次帮同事救急,复工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工作彻底地把我想坚持的正确的事情打乱了。一旦工作不能按时结束,我都会陷入焦虑。焦虑我的身体正在因熬夜错过了休息和修复的时间。我问自己,你是不是在拿命拼?我意识到不能这样,不能拿身体冒这个险。
之前在时尚行业,经常出入奢侈品店和高档酒店。以前我和朋友在静安寺约饭,附近新开了一家玛吉拉,我会进去买一双8500元的鞋子。生病了以后,我开始严格记账。去年一年,我买东西只花了8000元,一年的购物是一双鞋子的钱,很为自己骄傲。
以前,我对生活里计划之外的事情都不会拒绝。朋友在云南玩,叫我过去,我就会去,老家的朋友希望我周末回去一趟聚聚,我也会行动,现在我更希望生活波澜不惊、一如既往。我减少了社交,也没有趁着退休出门旅游,对我而言,患癌之后是我整个人生过程中最有目标的时间,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顺利度过5年生存期。我把每3个月一次的复查当作一次考试,能高分通过,就离目标更近了一步。
哪怕万一有一天,转移了或复发了,我也不会有遗憾。因为能做的我都做了,而且做到了满分。我只要继续放平心态、解决问题,或者直面死亡。
有时候,不工作的时间长了,会萌发无法对社会产生价值的怀疑,所以我现在坚持在社交媒体上分享我的经历,如果我的分享能帮助、鼓励一些人,就很有意义。
前段时间,我关注的几个抗癌博主去世了。他们很乐观,特别有生命能量,最终还是没有逃脱病魔的摧残。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低落很久。但正因如此,我更应该珍惜现在的时光,不去焦虑没工作怎么办,不挣钱怎么办。没收入怎么样呢?当不顾一切地做自己的时候,收获的一定有快乐和轻松,不只是痛苦和害怕。
▲图 / 《彩排》
“好好陪伴家人、过好当下,
其实是更重要的事情”
@Alex 36岁 退休90天
去年11月,我和爱人选择提前退休。
说起来,这算是一个半主动半被动地做出的决定。
退休前,我和妻子一起经营一家网店,主要经营护肤品。这是我从大学就开始创业的生意,一直做了十几年。
电商很琐碎,可能从一睁眼就要开始进入工作状态。最大的压力来自售后方面,你知道,护肤品这个东西,每个人的体验都不一样,有时候客户收到货,拆了包装,觉得用得不好,一定要退回来,这种情况是让我们很头疼的,因为包装拆了之后我们就无法进行二次销售了,只能自己用或者送给朋友,一瓶护肤品价格可能上千,这样一来我们一天的赢利点就没有了,就白干了,如果连续两三天都有这样的情况,我们就会特别焦虑。
除此之外还有流量、业绩的压力。那时候想法蛮简单的,能做就去努力,不喜欢比别人差,把它做得更好一点。而且当时付出和回报是成正比的,我们的收益也一直都在上涨,最好的时候一天销售额能达到5万左右。但从2020年开始,大部分地区快递不能发了,客户的消费信心也在受到影响,我们的营业额开始不停地砍半,2020年是2019年的一半,2021年是2020年的一半,到后面,一天两三百的情况都经常出现,再后面,只有零星的客源,到去年年中,基本上连续几天都没有订单。
当初的拼劲慢慢被磨灭了。我们计算了一下手边有的钱和被动收入,发现目前大约有130万元存款,每个月利息差不多4000元,还有房租收入大约10000元;然后算了一下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成本,节省的情况下一年20万元,按照这个速度存款花完也是20年后的事情。于是,我们就觉得可以尝试做出退休的决定。
中间还有一个转折点,去年6月份左右我父亲去世了。他身体不好,需要不停地运动,运动可以让他的病情发展得慢一点。以前他每天要骑行二三十公里,有时还会跑步、游泳,所以身体比较健康。但疫情之后,所有运动戛然而止,后来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确诊了他是渐冻症,但已经无计可施了。
这对我们的冲击都很大,就觉得人生可能是很短暂的,年轻时总是忙忙忙,却发现父母根本等不到我们忙完了。好好陪伴家人、过好当下,其实是更重要的事情。这让我们退休的决心更坚定了。
我们夫妻双方的父母住的地方离我们很近,但以前忙的时候,相处的时间并不多。现在退休了,他们哪怕需要搬一个箱子,随时一个电话我就能马上赶到。但以前他们根本不会提这种要求,会觉得我工作忙。
我们选择退休,双方父母都还挺支持的。养老方面不太需要考虑,因为他们有存款和退休金。像我们80后的父母,其实他们本来就已经计划好自己考虑养老,比起要求让子女养老,他们想得更多的反而是自己还能给子女多少,再多给你一点。所以我一直劝他们不用给我。
以前宝宝都是阿姨带得多,我们心态会比较急,只是看两眼,但现在完全可以静下心来,陪她闹,参与到她的成长中。文化上她肯定不算是“赢在起跑线上”那种孩子,不会拼音也不识字,但是她的状态很好,蛮轻松,很欢乐,而且语言表达能力比较强。这也是我们一贯的教育理念,我们可以接受我们的孩子是一个普通人,只要足够善良、健康就可以。
过年那段时间,我母亲住在我们家,她帕金森十几年了,基本是失去自理能力的,所以我在她的床边安了一个铃,告诉她要叫我们的时候就按铃。后来我们发现,她每次一按铃,我的宝宝就会立刻放下手上的事情,第一个奔到边上去,而且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去陪外婆,去像哄小孩子一样给她讲故事。这些时刻都会让我们觉得特别欣慰,也特别幸福。
我们原来其实听说过,很多人60岁退休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适应期,找不到生活的意义感等等。所以我们打算退休的时候,是跟真正退休的人取过经的。比如我丈母娘喜欢摄影,一直在玩一些专业的摄影网站,别人点点赞她很开心,也觉得很自信。
而且,工作停滞的那段时间,正好有空,我们翻了很多相册,有过去的照片,也有孩子小时候的视频,有些可能只是三四年前的影像,但看起来也会觉得很有趣。所以我们就计划说,以后要每天拍视频记录生活,等老了之后,还能看到当初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我们现代人生活节奏太快了,可能今天都想不起来昨天中午自己吃了什么,所以有时间记录下来挺好的,而且在网上发布视频,其实也在变相督促自己,要生活得精彩一些。
在发视频的过程中,会有很多网友评论,提出自己的疑问。比如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现有的存款够不够花,比如孩子的教育、父母的养老等等,这些疑问在推动着我思考一些问题,反而坚定和巩固了我的想法。
如今生活带来的感受,可能和以前做生意时不太一样,那时候有附加的利益,有自我实现的感觉,而现在可能纯粹是精神方面的。其实都挺开心的,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接受不一样的生活,以前一定程度上牺牲了精神上的空闲,现在相当于牺牲了一定的经济收入。
▲ 图 /《什么都不想做》
“我感受到了我真真切切地活着,
是一个有自主思想的人,
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蛋挞 28岁 退休三年
25岁那年,我存够了200万元,选择了退休,至今是第三年。
我没有参加高考,没有读大学,19岁就出来工作了。
我出生在山东,小时候,父母对我的管束非常严厉,我对什么东西都没有选择权,没有控制权。不能选择吃什么菜,也不能选择去少年宫报什么班。他们在成绩上对我的要求也很高,小学必须是全年级第一名,做不到会受到惩罚。100分的卷子考99,大年夜跪在地上看春晚。
直到高中之前,我的成绩都不错。上了高中之后,成绩有所下滑。那个年代,网上好多媒体经常报道“读书无用论”,说只要不是985,大学毕业后较难找到合适的工作,多数人是按部就班地去考公务员或去读研,还有笑话说大学生给高中生打工,高中生给初中生打工,在天涯论坛和百度贴吧上有很多人争论,学历到底是不是一个重要的事情,到底能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未来。
我渐渐地萌生了不读大学的想法。那时候学习压力大,跟父母之间也出现了冲突。这种想法出现后,我每天都处在矛盾之中,既憧憬大学生活,又向往大学生活之外的社会,纠结之中,成绩下滑了很多。成绩下滑,排名下滑,父母拿到成绩单之后训斥,这个buff不断叠加,我更加地无心学习,憧憬自由。
18岁之后,借着成年的契机,我决心不再当父母的提线木偶,选择我自己的人生。在高三那年的冬天,我离家出走了。我印象很深,那年冬天很冷,下了很大的雪。我怀里揣着几百元的零钱,去了江苏。
那是我长那么大做的唯一一件叛逆的事情,其他时候,我都像羔羊一样温顺。我想去试一下,我到底能做成什么样,我能依靠自己赚多少钱,能拥有什么样的生活。
我把父母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让自己人间蒸发。有联系也是我单方面的,几个月打一次电话,打完再次拉黑。
那时候,我通过网络认识了一些网友,借住在其中一位网友家里。为了赚钱,我做过餐厅服务员,帮人跑腿、卖手机等等,后来我攒到了几千块,从网友家里搬出去,当时房地产销售很火热,大街上到处可以看到房地产销售的门面,我就去做了房地产销售。
我发现,我自己还挺适合这类与人打交道的职业。于是慢慢地从房地产销售转成商务方面的销售,开始做餐饮、教育等行业的加盟。这也是我的收入开始增加的转点,年薪税前能接近百万。
与此同时,牺牲了我的健康。销售工作,要面对业绩和提成的压力,全国各地到处出差,一年365天,几乎有300天在飞,最夸张的一天,我飞了三个地方,赶最早的航班出门,坐最晚的航班回去。喝酒应酬是常事,在各种酒局里周旋,什么样的酒都要喝,陪客户喝到凌晨两三点,甚至通宵,生活十分不规律。我经常觉得腹部和腰部的两侧钻心地疼,情绪一激动,就会头晕脑胀。
23岁那年,我去体检,各种问题都出现了:高血压、荨麻疹、肌酐、中度脂肪肝、肾结石等等。荨麻疹一旦发作,皮肤到处红肿瘙痒,整个脸肿起来,自己照镜子都觉得恐怖。肾结石疼起来的时候,蹲在墙角,甚至躺到地上都没办法缓解。结石太大了,用超声波打掉可能会引起其他的并发症,医生也不建议。还有高血压,这些问题都不是求医问药就能解决的事,是我的生活方式出了问题,这就是我想提前退休的契机。
▲ 图 / 《我的解放日记》
但那个时候,我没办法放下手头的应酬,酒桌文化就是这样,酒没喝到位,工作推进起来就很难。我只能给自己一个终极期望,定下三个月的短期存款目标和一个终极指标,到达了那个终极目标,也就是存到200万,我就退休。
我开始学习理财,节约开销,从网站看理财视频,去书店买书,基本上书店里关于理财的书,没看过的我都会买。慢慢地,我基本上做到了只进不出。
在那之前,我对节约没什么意识。跟很多年轻人一样,赚了钱会挥霍,我出国旅游坐头等舱,在巴黎吃一顿折合人民币一万元的米其林,住一晚上两三千的五星级酒店。
后来,我渐渐觉得这种消费没意思。坐头等舱,航班能比经济舱提前到达吗?只是可以提前上飞机、坐贵宾厅候机而已。吃那么贵的东西,对我的健康能有好处吗?1万元一顿跟十几元的盒饭有什么区别?可能10元一碗的做得好吃的面,更让我开心。经历过这些很奢华的生活之后,我反而更能够认识到我的消费观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之前在苏州,一个人租7000元一月两室一厅的房子,后来我就搬到了1000元一个月的单居室。出门住酒店的消费也慢慢降到了七八百一晚的万豪,再到四星级,再往后到了7天、如家。出国旅游我就坐廉航,住青旅。衣服三年采购一次,买相同款式和颜色不同的,现在衣柜里还有很多七八年前买的衣服。
这样过了两年,25岁,我存到了200万,义无反顾递交了辞职信。
退休之后,我持有的现金资产在250万左右,现在的收入主要靠其中的230万积蓄来理财,最近债券市场比较好,所以都放在里面,等到债券市场不太好了,可能会分配一些存款到股市。投资肯定是风险和机遇并存的,但我现在是退休的状态,所以我没办法去接受高风险的产品。我的需求大概是4%、5%(的利息)就够了,所以保底收入每年在十二三万左右,按照这个状态每年还能存几万块钱。
医疗方面,我自己购买了一些商业保险,如果去医院看病,门诊、手术、用药,包括愈后康复治疗,所有都是由保险公司付钱,我只需要预留一笔足够的钱来抗风险就可以了。
钱的问题总是核心。网上有各种声音,有人说人家北京上海几千万资产的都还在辛苦工作,你这200万怎么可能够?还有个印象很深的,说如果你结婚了,买套房买个车付个彩礼钱,200万就没了。其实婚姻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必选项,子女也一样,所以彩礼、房产、车子也不是一个必选项。
退休之后我开始正式记账,因为选择退休,对钱就要更加敏感,对每一笔开支、进账都要明白,才能够维持退休状态。不然比如某个月开支超标了,很可能会影响之后的生活,也可能等到年老之后没有钱。
比如我在哪里都是租房。我在国内很多城市旅居,云南、海南、江苏等地三四线城市的短租房都比较便宜,一个月也就一千出头,待腻了就出国待一阵子。在欧洲我基本住青旅,贵的话就待短一点赶紧走,便宜的话就待久一点。
当时做出退休这个决定,父母得知后非常愤怒,觉得我为什么打破现状,重新去选择另一种陌生的、未知的、可能会出现一些风险的生活?他们希望我能在他们的城市里生活,每天或者隔三岔五一起吃饭,但我和他们讲过,我是一只鸟,你们是没有办法把它关在笼子里的,它始终会飞出来,会飞走的。
现在我们的关系已经缓和了很多,有时候我会带他们去旅游,去云南西藏转一转,医疗保险和商业养老保险我也给他们买好了,现在每个月也在存钱,当他们需要养老的时候,我会尽到做子女的义务。
对于很多提前退休的人而言,心态的调整是一种挑战。我周围一些退休的人没办法调整心理状态,甚至有人非常不适应,最后还是返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我也有过这样的阶段。退休之后发现,自己和之前的朋友同事越来越疏远,他们一开始吃饭聚餐还会喊着你,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没有共同话题了,他们就不会再叫你了。没有了工作上的事情,就没有人打电话找你,也没有人给你发微信,总之,好像没有人需要你了,这个时候就会开始怀疑自我的价值。
但是,如果不迈出那一步,永远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没有绝对的对和错,只能说是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方向和生活态度。现在我在葡萄牙里斯本生活,这里只要被动收入超过当地的最低工资就可以办签证。在国外待久了怀念中国的火锅烧烤,我就会回国内待一阵子,来回调整。我正在自学葡萄牙语,未来可能还会找一个慢节奏的工作或者自由度比较高的工作,不在乎工资,为不那么脱离世界,保持一定的社会交往。
我也不知道,如果我从最开始就按部就班地高考、读大学,上不了985就上一个普通的本科,毕业工作,然后在所谓合适的年龄有了伴侣、生了孩子,买房买车,做这些“正确”的事情,哪种人生是合适的?我没办法判断。
放弃高考是第一次叛逆的话,如今的退休可能是我的第二次叛逆。只能说,我不后悔我的两次叛逆。我体验到了和别人截然不同的人生,在这里面我感受到了我真真切切地活着,我是一个有自主思想的人,这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 2020 年 2 月,退休几个月,蛋挞在南极旅游拍下的冰川与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