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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奎腾草原上的五匹好马

作者:原鄉書院
鲍尔吉·原野:奎腾草原上的五匹好马
鲍尔吉·原野:奎腾草原上的五匹好马
鲍尔吉·原野:奎腾草原上的五匹好马

贡宝扎布给他的五匹马起了好听的名字——带白芯的火焰,沾身不化的雪花,喇嘛穿的黄缎子,好像还有——蹄子冒火星的石头,玉米。

这是他的五匹马:火焰、雪花、黄缎子、石头和玉米。这五匹马的名字是贡宝扎布起的,但马是别人的马。他是马倌,负责把这些马从奎腾赶到乌里雅苏台将军衙门。这些马是谁的呢?海龙说(贡宝扎布是海龙的高祖父),有嘉措喇嘛的,中国山西商人的,猎人苏森的,一共五匹马。他们把这些马贡献大清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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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海龙说那时是1921年或1926年——图瓦还叫唐努乌梁海,归大清管,设立了乌里雅苏台将军衙门。那几年,俄国的白军打过来,红军打过去。图瓦当时并不是俄国或苏联的国土,苏联在1944年吞并图瓦。

白军和红军厮杀,但不激烈,打打就跑。激烈的战斗是他们杀戮清朝守军。白军和红军杀掉了全体清朝守军,乌里雅苏台将军服毒自杀。图瓦独立过,但谁过来打仗就归谁管。

贡宝扎布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在奎腾草原放养这几匹马,养足秋膘往将军衙门赶。奎腾是贡宝扎布的家乡,在叶尼塞河的左岸。这地方草好。草好不好,人不知道。人只看见草高不高,绿不绿。这不行,牛马羊才知道什么叫好草。

好吃的草,咔咔嚼起来流绿沫子。沫子就是牲畜的口水,草太好吃了,马的口水流不完。马吃了好草滚瓜溜圆,皮毛像抹了黄油一样。儿马配种勇猛,也是因为草好。马一天跑500俄里,是吃了好草。吃了破草跑200俄里就没劲了。这样说,人们才明白奎腾是个好地方。

奎腾除了草好,男人还强壮。贡宝扎布走过来,草地踩出一个又一个坑,泉水从坑里冒出来。他的脖子像野猪脖子那么粗,力量全在脖子里。睡觉时候,他胳膊从被子露出来,别人以为是腿。他的眼睛埋在厚眼皮里面,很凶狠,额头乱糟糟一堆皱纹。史诗《江格尔》说,勇士们像野猪一样所向披靡,贡宝扎布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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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说马。对,贡宝扎布还是一名歌手呢,他编的歌曲现在还在唱。贡宝扎布用歌声描绘马的样子,谁也比不了。

他唱:

“马的鬃毛像火苗飘飘

马的眼睛像清澈的湖水唉

马比岩画里的马跑的还要远

它安静下来像一棵树

这棵树走着走着

花的香味带它走进天堂

马用忍耐和勇敢在尘世修行

它的蹄印好比经文”

奎腾草原属于叶尼塞河边的盆地,拳头大的野花在风里晃来晃去。在草叶后面,蓝色的叶尼塞河像流不动了,它的水太多,炮舰一般的云朵堆满河床。

一天早上,河上漂来一只小船。船上的人上了岸把一颗炸弹扔在船里,“咣——”这些人趴在地上,用手捂着耳朵。水柱和破木板冲上天空。贡宝扎布吓一跳,世上还有这样的人?他们坐船来了,又把船炸了,他们怎么回去呢?贡宝扎布猜想他们是俄国人,俄国人做事不计后果。这几个人慢慢爬上山坡,朝这边走来。贡宝扎布坐在一块方石上闻鼻烟,五匹马在山下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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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近了,一共四个人,衣衫褴褛。有两个人肩上背着带刺刀的步枪,一人挎着骑兵的马刀。他们撕破的大衣前摆快掉下来了。一个戴眼镜的人摘下帽子挥舞,他们都是俄国人。

贡宝扎布从石头上跳下来。

“同志!”戴眼镜的人说,他身穿带双排铜扣的黑呢大衣。“我们是你的兄弟,红军。”

贡宝扎布没说话。

“我们从叶尼塞省来,叶尼塞省已经推翻了沙皇的统治,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叫我萨沙吧。”

贡宝扎布慢腾腾说“我的火焰马拉屎。拉出了三个沙皇,这是吃大黄出现的结石。”

“哈哈哈,”这几人相视大笑。萨沙用力拍贡宝扎布肩膀。贡宝扎布觉得还没女人手劲大。

“这是我们的同志!”萨沙说,“介绍一下,谢尔盖、丘拜克、马斯洛夫斯基,你可以叫他驴。”

他们来做什么?西伯利亚的茫茫荒原,没有外人来。他们不是传教的教士,没穿东正教的黑袍。也不像商人,没带货嘛。他们像要饭的乞丐,但是带枪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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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萨沙撂开大衣,像一盘牛粪一样坐在草地上。“革命的烈火已经烧到了东方,西伯利亚不再沉默,被压迫民族的怒火将点燃这片原始森林,把它变成黑炭。”

“你说什么,为什么让树变成炭?”贡宝扎布问。

“这是比喻”那个被叫作“驴”的人解释,他用一根红布条系着脖子,面色苍白,一看就是营养不良。他指着萨沙说“政委向你宣传革命道理,他来解放你。”

“你们炸船干什么?”贡宝扎布问。

这话把他们问住了。他们面面相觑,萨沙慢吞吞地说“东方兄弟,我们有一个重要的事情通知你。”

“叫我贡宝扎布。”

“贡宝扎布同志,我们要征用你的马,”萨沙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算盘大纸,上面有石印的俄文字母和蓝色的方章子。他说“这是苏维埃政权颁发的革命征集令。”

贡宝扎布说“我不认字,征集是做什么?”

驴说“为了革命的完成,你要把你的东西拿出来送给苏维埃。”

“苏维埃来了吗?”贡宝扎布问。

他们哈哈大笑,萨沙说“东方兄弟,你太纯朴了。苏维埃不是一个人,没有鼻子和眼睛。它是政权,给全人类带来希望。”

“你们拿一张纸晃一下,就把马带走啦?”

“我们仅仅征用了你的马,你从此获得了解放。”

“征马干什么?”

“用马驮粮食,送到叶尼塞省,那里的革命处在血海里,红军正在饿肚子。”

“粮食在哪儿?”贡宝扎布问。

“粮食?”萨沙翻白眼看天空“粮食不可能在天上,我只能说它在麻袋里,不管什么人的麻袋,总之在麻袋里。”

“你们要买吗?”

他们集体大笑,驴抱住贡宝扎布肩膀,亲亲他面颊“贡宝扎布,你比熊还傻。我们哪里有钱,我们是世上一无所有的人,这是就物质而言,我们心里藏着更昂贵的宝石——真理”驴拍拍自己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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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贡宝没听过这个词,他看驴干瘪的胸脯,那里长了真理。

“人有了真理,要什么就有什么。”那个阴沉沉的留连鬓胡子的人在裤子擦步枪刺刀。

贡宝扎布明白一件事,他们要带走马。他说“我不是马的主人,我是马倌,给别人放马。”

萨沙拍拍贡宝扎布的脖子,“没关系,告诉你的主人,说马跟革命的队伍走了,他们高兴的发疯。”

贡宝扎布忍不住笑了,这比笑话还好笑,说“马的主人让我先给马墩三个月膘,秋天赶到乌里雅苏台将军衙门。”

“乌里雅苏台是干什么的?什么将军?”

“中国将军。”

“噢,封建将军。东方兄弟,中国已经发生了革命,皇帝被推翻了。你怎么能甘心受他们的奴役呢?秋天你可以说说你已经把马送给了将军。”

贡宝扎布用拳头捶地,“我没送到怎么能说送到了呢?我不干。”

萨沙站起身,浑身上下摸,拿出一只钢笔,“把这个送给你做纪念。”

“用这个换五匹马?可我不会写字。”

萨沙用拳头顶着下巴思考,他把腰上的皮带解下来,带皮枪套和一只手枪,递给贡宝扎布。“这总可以了,枪,给你。”

贡宝扎布推开,“我不要,我不会用枪。”

一直没说话那个人说话了,他叫丘拜克。“政委,不要和他再说了,愚昧的人听不懂道理。”

丘拜克把放在膝盖上的步枪端起来,压上一颗子弹,瞄准在他们头顶盘旋的鹰,它张着长长的黑色翅膀。“呯——”枪响了,鹰瞬间收缩了翅膀,像一只老鼠从天上掉下来。

丘拜克用枪戳贡宝扎布的靴子,“马是我们的,走。”

他们起身往山下走,奔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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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强盗吗?贡宝扎布听人说过俄国有红军,正和沙皇的白军打仗,西伯利亚的人对红军有好感,因为图瓦人和布利亚特人讨厌沙皇政府。但这几个人不是红军,他们是假冒红军的盗马贼。

他们走下去,这群人的衣服被河水打湿,皮靴沾着泥。贡宝扎布跟着他们走过去。鹰趴在草地上,像脖子别在背后,淌着血。

马在河边吃草,那匹叫火焰的红马抬起头,摇了摇,鬃发飘飘。骗子们走到马前,拉起缰绳骑上了马。

贡宝扎布拦住他们。“你们不能带走马。”

萨沙骑在红上马,脸上露出亲切的笑,说:“如果我们就这样走了呢?”

贡宝扎布拉紧他的马缰绳。

萨沙用靴子踢马肚子,马窜出去,但缰绳在贡宝扎布手里,马原地打转。

“松开缰绳。”

“这是我的马。”贡宝扎布说。

那三个人骑着马围了过来。

萨沙从枪套里掏出枪,对着贡宝扎布前额“最后说一遍,松开缰绳。”

贡宝扎布不松手。

萨沙突然转身,对准身后没人骑的黄马玉米开了一枪,击中它的鼻子。玉米疼的腾空跳起来。萨沙对着它肋部开了第二枪、第三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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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倒地,鼻子冒出大团的血沫子,它用双蹄刨地,试图站起来却侧着摔倒了,四肢抽搐。

贡宝扎布把萨沙从马上拽下来,用胳膊夹住他脖子。贡宝扎布本想夹死他,但忍住了。

那三个人兜马过来,用枪指着贡宝扎布。萨沙想说什么说不出,贡宝扎布松开一点。萨沙说“不要,别对东方兄弟开枪。”

“让他们把枪扔在地上。”

萨沙示意他们照办。两支步枪丢在地上。贡宝扎布用右手夹着萨沙脖子,走过去,拣起步枪连同萨沙的手枪一同丢进叶尼塞河水里。贡宝扎布觉得,这时候他一人对付他们四个没什么问题了。

贡宝扎布说“你打死了我的马,本该勒死你,但是你走吧,你让他们从马上滚下来,你们走吧。”

骑着黑马“石头”的丘拜克从靴子里掏出一支手枪,对准石头的脖子,说“我现在就打死这匹马。”

贡宝扎布快要哭了,刚才他看到玉米四蹄刨土就想哭,但不想让他们觉得他害怕了。

贡宝扎布低下头。

萨沙说“你跟我们一起走,我们把粮食驮到叶尼塞省,会把马还给你。”

贡宝扎布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这样了。他回头看玉米,它还在抽搐。马睁着清澈的眼睛看贡宝扎布,仿佛问他是怎么回事。贡宝扎布的眼泪哗哗地落下来。他咬紧牙关,对丘拜克说,“你对准它心脏再打一枪吧。”

丘拜克下马,用枪管在玉米前胸靠近前腿的位置划个圆圈,“啪”地开了枪。玉米全身挺直,眼睛却不闭,瞪着天空。

贡宝扎布跨上红马,这是那匹“带白芯的火焰,”紫红色的皮毛夹杂灰白斑。贡宝扎布抖抖缰绳,不再回头看玉米。他跟着他们顺河边往北走,去那个名叫叶尼塞省的鬼地方。风把贡宝扎布脸上的泪水吹散,像吹走玻璃上的雨水。他眯起眼,好多泪水从鼻腔涌进嘴里,咽下去发咸,像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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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是嘉措喇嘛的骒马海螺生的驹子,它毛色像晒了一冬的玉米,黑鬃黑尾,它的眼睛像葡萄一样亮,它打起响鼻像唱歌一样好听。这个自称“布尔什维克”的萨沙怎么能转过头开枪打死它呢?他们四个人有四匹马就够了,他们炸掉了船。这帮杂种。

天黑下来,四外黑的像山洞。他们停下来宿营,拢起一堆火。俄国人拿出面包和酒,贡宝扎布辞让他们的邀请,独自去夜色里找吃的东西。过一会儿,他捉回两只刺猬和用桦树皮盛的野蜂蜜。他把刺猬糊上泥,丢进火里,一会儿香味出来了。他剥掉刺猬的泥壳和刺,在白肉上抹蜂蜜吃掉了。俄国人很眼馋,但不好意思讨要。

“你是怎样在这么黑的夜里找到的刺猬和蜂蜜的?”萨沙问。

“我没找,是它们找我。”贡宝扎布说。他注意看俄国人身上有几只枪,他们的靴子里都别着手枪,丘拜克和驴的行囊里还有斧子。哥萨克砍人的长柄斧子。

贡宝扎布起身看马。四匹马低着头敏捷地啃食地上的草。贡宝扎布用刷子刷它们的脖颈和脊背。雪花是一匹铁青马,两肋带白毛,像雪花一样。石头黑黑的脑袋是方形的。黄缎子身上一点杂毛也没有,黄的像一只鼬。火焰像英雄一样昂着头。

贡宝扎布搂着这匹马的脖子,再搂那匹马的脖子。可怜的玉米,它还躺在星光下,眼睛盯着夜空无尽的深洞。贡宝扎布趴在马背上眯了一觉,猛地醒过来。看他们三个人在睡觉,丘拜克拿着手枪在火堆前读一本书。贡宝扎布又睡了一觉,醒来时看火堆旁坐着驴,手里拿枪。

天亮了,俄国人蹲在一起研究地图,七嘴八舌说了半天,然后赶路。贡宝扎布骑火焰走在前面,驴步行,萨沙骑在驴昨天骑的黄缎子上。他们顺着河边走,渐渐地出现山路。贡宝扎布骑马走在前面,山像墙一样立在左面,路的右面是河水。河道收紧,水流淌急混浊。

贡宝扎布突然纵马跃入河流。河岸离河水恐怕有经幡杆子那么高,那几匹马也随着火焰嗖嗖跳入河里。贡宝扎布紧紧抱着马脖子,他不会游泳,但火焰不会丢下他。马斜着穿过急流,上了对岸。贡宝扎布回头看,另外三匹马也陆续上了岸,石头的脊背是光光的,骑它的谢尔盖被河水冲跑了,河面足有100米宽。萨沙和丘拜克翻身下马。萨沙蹲在地上咳嗽,呛水了。丘拜克掏出枪,对准贡宝扎布的马。“你为什么跳河?”

“我没跳河,马跳河了。”

“为什么?”萨沙脸色苍白,指着对岸说。“驴,还在对岸。”

贡宝扎布说“路上冒出一条蛇,站起有二尺高,马受惊了。”

丘拜克说“你骑马过河,到对岸把驴接过来。”

“我不敢,我怕淹死”贡宝扎布说。

驴在对岸的山崖上朝这边挥手。

“驴会游泳吗?”萨沙问丘拜克。

丘拜克说“他哪里会游泳,他是顿巴斯的煤矿工人。这么急的河流,会游泳也游不过来。马的水性比人好,我骑马去把驴接过来。”

丘拜克骑着雪花到河边,雪花死活不下水。丘拜克喊道“马斯洛夫斯基,驴,你保重吧,革命万岁!”他举枪朝天开了两枪。驴在对岸也朝天空开了两枪道别。

萨沙手捂眼睛哭了起来。丘拜克问“政委同志,革命是残酷的,请收回眼泪,我以阿芙乐尔巡洋舰水兵的名义保证,我们一定能胜利。”

萨沙醒鼻涕,说“我们把驴留在了叶尼塞河的左岸,这是不应该犯的错误。谢尔盖被冲走了。你知道吗?他攻打塞瓦尔托波夫要塞时有多么勇敢,他从未吃过一顿饱饭。你这个图瓦鬼。”

萨沙手指贡宝扎布。

贡宝扎布摊开手,“蛇——”

“可是,”萨沙说“叶尼塞河左岸没有通往叶尼塞省的道路,怎么办?”

“前面有桥”,贡宝扎布说“再走15俄里。”

他们继续走,石头跟在后面。河的右岸林木繁茂,在森林里走,冷嗖嗖的。萨沙说“我在发烧。”

“唱歌吧”贡宝扎布说,他唱起歌来。

“我的白马呀

你身上有海螺的花纹

你听到了吗?

山谷里传来的是谁的脚步。”

鲍尔吉·原野:奎腾草原上的五匹好马

贡宝扎布的歌声突然变成尖锐的高音,像哨音。四匹马躁动不安,仿佛躲避什么。

“狼!”丘拜克用手指森林。

一群狼在不远处和他们并行,灰黄色的身影在树叶间闪动。

“你招来了狼,”丘拜克说,“你这个会巫术的东方猴子”。

“我怎么会招狼?我们都没命了。”贡宝扎布说。

马匹原地打转,不走了。他俩下马,藏在马身后。

狼群不知有多少只狼,它们半圆形包围了他们仨。正前方,一只大狼坐地上。狼们东一下,西一下冲过来,贴他们身边窜过去。马惊恐嘶鸣。狼在施展围猎战术,人的体力和精神一会儿就不行了。略一走神,狼立刻扑倒人,咬住人的脚筋,跳到人的背上。

丘拜克掏出两支手枪,“啪啪”射击,狼躲到树后,一会儿露一下头。萨沙趴在地上不动。丘拜克放了十几枪,子弹打完了。萨沙从腋下掏出一支左轮枪递给他,说“瞄准了再打。”

一只狼直直地冲向丘拜克,他连打了三枪没打中。狼斜着钻到树后。一只狼咬住萨沙的脚向后拖,萨沙大叫,丘拜克连放两枪打死了这只狼,他把枪扔进狼群,说“等死吧,没子弹了。”

萨沙捂着脚跟,血从指缝流出来。他说“死神藏在狼的身上,比沙皇更可恶。”

丘拜克对贡宝扎布说“我后悔没打死你,我早就想打死你。你用尖叫招来了狼。我不用子弹照样能杀死你,用你这头肥猪尸体喂狼。”

他拔出一把刺刀,走过去。

贡宝扎布又尖利地发啸音,好像他害怕了。丘拜克吓了一跳,萨沙哭了起来。

贡宝扎布指着树林,说“狼呢?它们去找谢尔盖和驴去了。”狼们跟着大狼消失在森林里。

丘拜克一刀刺过去,贡宝扎布闪身握住他手腕,把刀夺下扔远,说“我不用刀,你想听你骨头断裂的声音吗?”

贡宝扎布把丘拜克的的手腕反拧到后背,拧到后脑勺,咔嚓一声,整个胳膊从肩上被缷掉。咔嚓一下贡宝扎布用膝盖别断丘拜克的左手肘,把他拎起来,让他靠在树上。丘拜克两条胳膊像折断的树杈一样下垂,他滑坐地上。

萨沙脸朝下趴在地上,怎么啦?贡宝扎布把他翻过来,政委吓昏过去了。他捏住萨沙的鼻子,这人醒了过来。

“西方兄弟,”贡宝扎布说“你刚才这觉睡的好吗?”

萨沙摘下眼镜,握在手里,说“我是一个大学生,我没做过坏事,看在圣母的份上,饶恕我吧。”

“是谁杀了玉米?”

“我杀了黄马,我悔过了,我们失去了两个同志,你我找平了。”

“我没杀过人,我今天不想杀你们。半年后,你们的骨头上爬满蚂蚁。一年后,你们的头盖骨会被雨水洗的干干净净。玉米还躺在荒野里,我要回去安葬它。”

“我多想有一支枪,立刻崩了你。”萨沙说。

贡宝扎布对萨沙点点头,丘拜克用背顶着松树,试图站起来却摔倒。贡宝扎布骑上火焰,朝奎腾方向走去。

带雪花的铁青马、黑的像炭的石头和黄缎子跟在他身后,红的黑的黄的马尾左右摆动,扫过白的蓝的紫色的花……

鲍尔吉·原野:奎腾草原上的五匹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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