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孟凡
北京人艺于2021年全新创排的《原野》在上个月迎来第二轮演出，经过一年时间的进一步雕琢与沉淀，青年导演闫锐与张可盈、金汉、付瑶、雷佳等青年演员及全剧团队为观众带来了一场全新视听体验。
曹禺创作于1936年的《原野》是中国话剧史上的经典之作，是作者曹禺唯一一部描写中国农村的作品，其风格明显不同于剧作家的其他代表作，极富争议与看点。曹禺在写作时受到了尤金·奥尼尔《琼斯皇》的启发与影响，颇具表现主义的色彩。而在话剧舞台上，人物形象的复仇意志和反抗精神，在充满原始风格的舞台上得以充分彰显，结合程式化、简练而足够引发充分想象的舞台布景，亦融合着现实主义的精神底色，对“复仇”这一经典母题做了新诠释。
比之人艺的前两版《原野》，闫锐导演的这版明显增加了女主角花金子的比重和戏份儿。“原野”的文学意象本身就蕴含着自由不羁的符号，曹禺整剧通过描绘那个对人性压抑禁锢的年代，表现了中国人朴素的社会道德和审美价值。而通览全剧，在这片尚未被现代文明同质化的乡野之地，女主角花金子正是其中唯一力图挣脱命运束缚、在无尽原野上自由生长的赤红之花。本版《原野》在戏剧冲突、台词设计、舞美音乐等方面的考量，都是围绕着花金子这一核心角色来组织展开的。相较于曹禺《原野》原剧本中侧重对男主角仇虎心理矛盾和心境变化的描摹，此版改编重排不仅加强了全剧传达的自由意志与人文关怀，更是在新时期对女性话语的全新解读。
原剧本之中本就高度复杂和立体的角色设计，加诸此番改编进一步丰满女主角形象的大胆尝试，对演员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新版《原野》主创团队大胆起用全青年阵容的舞台尝试，花金子一角也由初出茅庐的张可盈担纲。在经过一年多的话剧排演历练与沉淀之后，张可盈在舞台上的表现力十足，其演技也在历经充分打磨后得以彰显，她举重若轻的肢体语言将金子妖冶、泼辣、灵动的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首先是角色自身的气质，张可盈塑造的花金子性格火辣、爱恨鲜明，在广袤的土地上恣意盛放，热烈而狂野，又能够充分体现出少女的娇嫩和温柔。其次是戏剧冲突与内心世界的表现，花金子对真爱和纯粹的追求超越了一切，她可以为了生活委曲求全，牵动着观众的内心。无论是送别焦大星时的娇嗔、面对焦母逼迫时的果敢，还是与仇虎再会时的情欲、穿越森林追求自由时的坚决，张可盈一颦一笑一嗔一怒拿捏得活灵活现，金子立体复杂的形象诠释到位。
更重要的是，张可盈的演绎富有层次地挖掘了人性的多面性，将质朴、本真而善良的花金子借由细节充分诠释，表现出她在压迫之中对美好生活的强烈向往。正如主演张可盈在去年首轮排演中所说，“我是慢慢去理解金子的，她身上不只有爱情，还有对眼前困境的抗争，她也不只是泼辣，还有可爱、灵动和隐忍。”不同于深陷复仇情节与内心谴责漩涡之中的仇虎、始终无法突破自身软弱的焦大星，以及被封建思想固化的焦母等角色，金子是唯一对自身命运作出自主选择的人；而主演张可盈在舞台上的表演，则为新版《原野》中的金子注入了真气，正是这样的女性力量，才凸显了当时女性的生存境遇和艰难，使得呈现这位敢爱敢恨、不惧选择、勇追自由的女性形象在当下有着更加重要的意义，让观众在如月球土壤一般粗糙、冷峻的舞台布景上，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温润人性光辉。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全剧充满魔幻色彩的歌队设计。“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判官手拿生死簿，小鬼手持勾魂牌”，这段唱词贯穿全剧，不仅蕴含了曹禺对复仇母题冤冤相报、报应不爽的价值取向，也暗示了故事结局的最终走向。
闫锐导演此次大胆地让身着冥界服装的高大人偶来扮演古典戏剧中的歌队角色，八只通体惨白的人偶在舞台之上不仅渲染了恐怖氛围，充满了死亡与报应意象和象征，并成功反衬出身着一袭红衣的金子这一舞台上唯一亮色，让观众的视线更加聚焦于女主角的表演。这一巧妙的设计还让插叙剧情在整体叙事过程中更加连续，并别具一格地演绎出对冥界的诡秘想象，使其成为沟通人界和冥界的桥梁，亦真亦幻。环境塑造和舞台设计使得戏剧时空内部的森然恐怖不断强化，女主角成为天地之间最为鲜红而热烈的色彩，更凸显其形象的反叛精神和对追求自由的坚定。
为更好地配合演员在舞台上的临场表演发挥，本版《原野》采用现场即时配乐，由舞台两侧的三名乐手分别演奏打击乐器、管乐器和电子乐器。配乐逻辑既借鉴了传统戏曲中锣鼓经和民族器乐中的吹打乐，又符合戏剧起承转合的情节结构，使用了“主导动机”的创作方式，创作思维成熟，整体音乐风格注重突出中国本土性和民间性，强调了故事发生的背景与舞台想象，与舞台表演浑然一体。如疾风骤雨般推进的鼓点用以渲染千钧一发的紧张气氛，高潮部分的唢呐与打击乐浓重地铺开人物内心世界的挣扎与解脱，低音管子结合电子音效强化了阴森恐怖和神秘主义的气息。
这次起用年轻力量的话剧版《原野》，与原作的年代感拉开了距离，以年轻人的视角和演绎，传递出跨越时空的那些人类共通的生命本质和人性思考，其所蕴含的蓬勃而张扬的生命力，能够成为现代人自我观照的镜子。《原野》之中的金子，是晦暗舞台之上最鲜艳的一抹赤红；而后疫情时代的当下，本剧也正是振奋人心、鼓舞力量的温暖动力。这种沉浸式的体验和代入，让我们触及生命的本真和鲜活，在虚空、浮躁、变动不居的当下体味生命的厚重。
摄影/本报记者 王晓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