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惠柱
两名科学家各自看天,能有什么“戏”吗?去剧场前我是有所疑虑的。
没想到,音乐剧《星际信使》只用了3位演员,就做出了一部动人的关于科学家伽利略的戏,我的观感甚至超过了那部远更著名的话剧《伽利略传》。《伽利略传》是德国戏剧大师布莱希特的经典剧作,1979年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在大剧场上演该剧,连演80场,好评如潮。布莱希特是我几十年来致敬和研究的偶像,看了《星际信使》以后,我却更看好这部音乐剧,觉得这位“伽利略”可能吸引更多的观众。
好看和有意义
伽利略一生的故事丰富多彩,哪些部分最好看、最有意义?“好看”和“有意义”常会不一致,有的戏追求好看而影响了意义,有的戏强调意义却不好看。音乐剧《星际信使》做到了好看而有意义,但其意义与《伽利略传》不一样。音乐剧前半段较多地展现了科学家发现和分享的快乐——这一点在布莱希特的话剧里几乎是被刻意淡化的。音乐剧把历史上只通信来往却从未谋面的意大利人伽利略和德国人开普勒调度成想象中的对话——用了很多他们信中的语言。两个人从最初的谈不拢到后来同时用望远镜探索星空,还用歌声把观众带进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音乐剧后半部触及伽利略人生中不快乐的部分:他遭到宗教法庭的审判,为避免被火刑烧死而选择认罪请求饶恕——这个点是强调思辨的《伽利略传》的重心所在。布莱希特创作这部剧所用的时间最长,从1938年的丹麦到1947年的美国,他不断地写、不断地改。当时,他为自己同胞中的一些科学家、思想家投靠纳粹而痛心,他的笔锋冷峻远多于浪漫、批判远多于颂扬。而现今,我们观看这部《伽利略传》,会觉得其过于高冷,不如我熟悉的另几部布氏名剧《四川好人》《高加索灰阑记》等那样抓人。
《星际信使》则塑造了一位更加可爱的伽利略。韩国编剧白承祐并未因要为尊者讳而回避他曾向教皇求饶求生这一历史事实,只是提出了一个新的视角:“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科学家迫不得已认罪保全生命,但并未毁坏他用以进行实验的望远镜,还保留了关键的实验成果,一旦时机到来,还是会绽放光芒的。他始终心存希望:“但仍会有光芒,抹不去的星光;答案一直回荡,真相不能就此埋藏。我要让世界知道,星际的辉煌。”
在伽利略为了科学与教会抗争的过程中,他和开普勒的友情、和女儿玛利亚的亲情都起了很大的作用;而这些“情”在布莱希特的《伽利略传》中就很少——伽利略自私到独自贪吃好东西,甚至还不许女儿出嫁。而《星际信使》里的玛利亚则是出于信仰自愿去当修女而不嫁人。她虽然反对父亲与教皇作对,却深爱着父亲,真心希望他能“低一下头”活下来,还能继续从事科学研究。玛利亚这种两全其美的希望和内心的纠结,让观众特别容易有代入感,很难不为她悬心。幸好,当时的教皇也是一位科学家,他和伽利略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妥协,虽然给他判了终身监禁,但很快就改成软禁,还给他提供继续从事科学研究的条件,让他完成了一部重要著作《关于两门新科学的谈话和数学证明》。后来的一切都可以证明,伽利略口服心不服的“认罪”这一权宜之计,并不算是不可饶恕的人生污点。
戏里戏外的望远镜
伽利略对人类作出过巨大贡献,最重要的一项是证明了哥白尼针对“地心说”提出的“日心说”。他能证明“日心说”,是因为他在前人基础上造出了能看清星球的最好的天文望远镜。布莱希特在话剧中将伽利略的这个功绩写成一个疑案,让观众觉得伽利略有掠美之嫌,这颇为求全责备。早期的科学发明大多是在版权还不明确的情况下一个接一个不断改进的,伽利略的望远镜应是他自己设计加工的升级版。
而望远镜,正是区别和连接伽利略与开普勒这两位科学家的一个重要点。开普勒凭想象写了一本《宇宙的奥秘》,寄给伽利略,希望得到他的肯定;伽利略却否定了他的假说,坚持用望远镜看清星球的形态作为科学推论的基础,还给开普勒寄去了一架望远镜。从那以后,他俩就经常写信讨论各自在望远镜中看到的天象。
望远镜既是贯穿全剧的道具,又是一个绝妙的隐喻。人人都能欣赏灿烂星光,但谁能参透浩瀚天穹的奥秘?只有借助高倍望远镜,才有可能看看星球的面目。有了望远镜,伽利略才能这样唱:“别被双眼蒙骗,别凭想象断言……熬过了无数个日落,星星的消息在眼前闪烁。过去我独自在困惑,许多事未曾想象过;但如今有了不同,渐渐把思绪勾勒出轮廓。”好的戏剧也可以成为一架“望远镜”,帮助观众认识在时间上或空间上有着一定距离的人和事。
《星际信使》是上海文化广场近年来引进韩国班底再翻译制作的第四部小型音乐剧。这种仅由两三个演员演出的音乐剧,在音乐剧的大本营纽约百老汇和伦敦西区几乎看不到,外百老汇的中小型剧场偶尔有之,但并不多——两个人的《长腿叔叔》是来自外百老汇的极少数例子之一。
上海文化广场的制作团队慧眼独具,发现了首尔大学路上中小型剧场“发明”的这一罕见的类型,认为这种“小而美”模式比如雷贯耳的豪华音乐剧更适合中国观众的需要,决定引进一个系列,并与原创团队合作进行一定的本土化改编。之前的《我的遗愿清单》《拉赫玛尼诺夫》《也许美好结局》都已巡演多轮,颇受欢迎。这些戏“卡司”虽小——最少2个、最多4个演员,但格局不小,一般都在中型甚至大型剧场演出。演《星际信使》的上剧场600多座,舞台上一个浩瀚的蓝色天穹、弧形的角度让观众感觉身处一个大型天文馆内。灯光投影在天穹上的变化与演员看天的表演融为一体,成为该剧的另一重要“看点”。
“小而美”音乐剧模式
“小而美”音乐剧的成系列开发说明,一部分戏剧人已经有了自己的“望远镜”,能根据中国观众的需要去聚焦并遴选适合的戏剧样式。
自100多年前引进西方戏剧以来,中国戏剧的话语系统用的大多是西方的概念术语。最早主导引进的老前辈眼光很厉害,他们根据国内启蒙救亡的紧迫需要,选择了引进的主要样式——现实主义话剧,合理地忽略了以歌舞演故事、娱乐性较强的音乐剧。40多年来,我们学习引进的条件优越不少,却没学来很多让中国观众喜闻乐见的戏剧。很多人只知道接过西方老师给我们的“望远镜”来看他们的戏剧,甚至在那些身居象牙塔的教授眼里,最高级的戏剧是连西方老百姓也看不懂却便于学者写论文的各种新奇花样。而大众喜闻乐见的音乐剧竟被视为不值得研究,就因为观众最多,而教授们不屑于从众“随俗”。一些中国学者也认为音乐剧“俗”,但他们很可能并未看过多少音乐剧,而是跟着西方教授人云亦云罢了。
后来,音乐剧的市场大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国内也开启了引进制作音乐剧的热潮,但主要是实践者在忙,仍很少看到关于音乐剧的深入研究。30多年来,大陆引进和模仿的音乐剧绝大多数是百老汇和西区的模式——主要是以早期“四大音乐剧”为代表的豪华音乐剧,大投资、大舞美、大卡司。这样的剧并非不好,但南橘北枳不宜学过来演好。百老汇一部新音乐剧要在同一大剧场驻演一年400多场才能收回成本,而在主要靠巡演生存的中国演出市场,大音乐剧的成活率实在低,政府补贴再多也难以维持。韩国的情况多少有些相似——也没有百老汇和西区那么大的音乐剧市场,因此他们在向欧美学习以后,自创了这种更符合他们国情的“小而美”音乐剧,刚好也较为适合中国观众的需要。
当我们决定学什么样的戏剧时,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去仔细观察——包括使用自己设计的精准“望远镜”。这一次,上海文化广场制作了一出很好的关于望远镜的戏,而这部戏本身也是一架很好的“望远镜”。它或许能帮我们看清,在风行世界的欧美话剧和豪华音乐剧之外,还有一种我们需要的“小而美”的音乐剧模式。(孙惠柱)
来源: 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