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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版奥德赛:一位王子被贩卖为奴后的漫漫回家路

作者:十一点半讲历史

这是一个在非洲大陆重复发生过上百万次、用一句话就能讲完的故事:一个黑皮肤的非洲人被白皮肤的欧洲人卖到了美洲大陆当奴隶。

当然,在这句话的背后还有很多令人不寒而栗的细节:这些黑人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脖子上拴着一根长绳,被白人奴隶贩子像赶牲畜一样赶上船里。在船舱里,赤身裸体的奴隶手脚上戴着铁链,密密麻麻地挤在低矮的船舱中,勉强保持着平躺或半坐的姿势。他们要在这个潮湿、闷热、拥挤、充满了排泄物和呕吐物的船舱里,保持这样痛苦的姿态两个月后才能再次下船。上一批奴隶留下的血迹和汗渍已经深深侵入到船舱的木板之中,闻起来全是恐惧和绝望的味道。

有五分之一的人会在途中死去,尸体被直接丢进海里。那些体格健壮的人会熬过这段旅程,然后会被卖到各个种植园里。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是日以继夜地工作到死的命运。在美国各州逐步废除奴隶制之前,几乎没有人能够有机会重获自由。

非洲版奥德赛:一位王子被贩卖为奴后的漫漫回家路

在奴隶船上,黑人在船舱里像货物一样被塞得满满的

如果说我们今天故事的主人公和其他奴隶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是非洲一个国王的儿子。或者,按照欧洲人的话来说,一名王子。

1751年到1776年间,易卜拉欣·索里(Ibrahima Sori)的父亲通过战争在西非建立起了一个面积大约为十万平方公里的王国,大小跟现在的葡萄牙差不多。作为王国的继承人,索里从小就开始学习各种语言以及统治国家所需要的农业和军事知识。他从小就学会了四种非洲的当地语言。此外,作为一个穆斯林国家的王室成员,他还能够流利地读写阿拉伯语。

在26岁这一年,索里带着两千名骑兵外出作战。索里顺利地击溃了敌人,却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到了伏击。在混乱中,他和身边的几名士兵被敌人掳走了。

他们这几名俘虏被卖给了像秃鹫一样守候在西非海岸的欧洲奴隶贩子。索里并没有资格谴责这种行为,因为他的国家也一直在把抓到的俘虏卖给欧洲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获得欧洲人的枪支和火药,并在下一场战争中获胜。

索里和他手下的几名士兵被卖到了同一艘奴隶船上。当然,王子和士兵的区别现在完全不存在了。在欧洲人眼里,他们都是一模一样的会说话的牲口而已。除了年龄和体格上的不同之外,没有任何区别。

不管命运曾经给过他什么样的馈赠——财富、权力、王室的血统——在这一刻,命运又无情地将它们通通收回了。索里和其他奴隶一样,戴上手铐和脚链,蜷缩在甲板下面阴暗的舱室里。在未来的两个月中,他们都要被迫保持这样的姿势。

1776年,在一艘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奴隶船上,一位商人觉得甲板下面的环境过于恶劣,会导致奴隶大批死亡。于是他建议船长解开奴隶们的脚链,允许他们到甲板上活动。船长同意了。

有机会来到甲板上的奴隶们不久后就抓住机会杀死了一批船员,并控制了整艘船。那名建议给奴隶们解开脚链的商人是头几个被杀死的人之一。

在这起事件发生后,所有其他奴隶船上的水手们都坚决拒绝给予甲板下的奴隶任何形式的自由。多闷死几个奴隶,总比自己丢掉小命要好。对于甲板下的奴隶来说,能否活着熬过接下来的行程,只能依靠自己的身体和意志。

索里活了下来。奴隶船在两个月后抵达了加勒比的某个小岛,经过几次转手之后索里被带到了密西西河沿岸一个叫做纳奇兹(natchez)的城市。在这里,索里和其他奴隶被带到市场上进行出售。最后,一个名为福斯特(Thomas Foster)的农民买下了索里和另外一名奴隶。他对这两名黑奴强壮的体格感到十分满意,认为他们可以在农田中忍耐长时间的劳动。

福斯特并不富有,甚至可以说手头十分拮据。他来到纳奇兹市是完全是因为这里的市政府给所有愿意前来定居的白人免费分配土地。拿到免费的土地之后,他还需要购买奴隶在土地上进行耕作。于是福斯特就跟别人打欠条借钱买了这两名奴隶。

买到了两名奴隶之后,福斯特就用铁链牵着他们回家了。如果单从教育程度来讲,福斯特是远远不如跟在他身后的这位非洲王子的。不过,在这块大陆上,他们皮肤的颜色决定了谁可以骑在马背上、谁的脖子上要戴着锁链。

虽然语言不通,但索里知道自己被卖给了这个白人。到了福斯特家之后,索里尝试通过其他黑人告诉福斯特,他的父亲是非洲的一名国王。如果把他送回非洲的话,他的国王父亲可以赔偿给福斯特十倍的损失。

索里的话只招来了众人的嘲笑,没人相信他真的是一名来自非洲的王子。正好福斯特还没有给他起名字,于是干脆给索里起了个名字叫王子。

一开始,索里拒绝在田里干活,这不是他这个身份的人应该做的事情。福斯特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绝大多数黑奴在接受自己的悲惨命运之前都会做一些徒劳的反抗。皮鞭会让他们更快地接受现实。曾经有黑奴以绝食的方式进行抗议,奴隶主就敲掉他们的门牙,把稀粥强行从嘴里灌进去。

最后,他们都会接受自己的新身份,乖乖地到田里干活。无一例外。

索里遭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毒打,但他拒绝屈服。几天后,他找了一个机会逃走了。福斯特赶紧找来了专职的奴隶猎人去追寻索里的下落,但却一无所获。福斯特很后悔没有看管好这个奴隶,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损失。

索里知道会有人来抓他回去,所以他一口气跑到山上的森林里躲了起来。但逃脱的喜悦和兴奋很快就被恐惧和不安所取代。索里意识到他只有搭乘白人的船只才能穿越海洋回到自己的祖国,而这里的白人绝不可能让一名黑人随便上他们的船。在山里躲藏了几天之后,连寻找食物维持生存都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继续藏在山里,直到饿死或者冻死;要么主动回到那个他几天前刚刚逃离的地方。

两个星期后,当索里重新走出森林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抛弃了任何重新回到原有生活的想法。他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以奴隶的身份在这块陌生的大陆生活下去。等待着他的将是数十年的屈辱和辛劳,但他至少可以活着。

在这一天,福斯特太太正坐在家中做针线活时,突然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人。她认出这正是两周前刚刚逃走的奴隶。这名奴隶走到她的面前躺了下来,然后把她的脚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在西非,这样的姿态意味着绝对的服从。

看到逃走的奴隶又自己跑了回来,福斯特也松了一口气,他正在为如何还清购买这名奴隶所欠下的债务而烦恼。他很仁慈地免除了索里的鞭打惩罚,命令他立刻到田里去干活。这一年是1788年。

***

一旦接受了奴隶的身份之后,索里的心态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一个人的生活完全被另一个人控制时,他就会尽力地去讨好主人,努力提升自己在主人眼中的价值。索里主动建议福斯特把田里的农作物由烟草改为棉花,以获得更高的收益。在索里的故乡,棉花是一种很重要的作物,而他懂得关于种植棉花的一切知识。

福斯特听取了索里的建议。在索里的帮助下,他的农田第一年就产出了16000磅的棉花。在获得收益之后,福斯特又买了更多的土地和奴隶。很快他就变成了一个拥有1700英亩土地、40名黑奴的庄园主。福斯特非常欣赏索里的知识和技能,安排他作为工头管理庄园里的黑奴,还让他跟一名叫做伊莎贝拉的女奴结了婚。

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索里从一个26岁的年轻人变成了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已经完全适应了作为一名黑奴的生活。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大概就会在福斯特的庄园里这样度过余生了。

但是命运除了喜欢让人在得意之时从高处摔落,也同样喜欢在一个人心如死水的时候用若隐若现的希望去挑逗他。

某一天,当索里到市场上去贩卖农产品时,他发现自己竟然看到了一个曾经相识的白人面孔。这人是一位名叫考科斯(John Cox)的爱尔兰医生。在26年前,考科斯曾经是一艘英国帆船上的外科医生。在一次航行中,当他乘坐的船只在西非海岸停靠时,考科斯下了船到岸上去打猎。结果他在岸上迷了路,没能按时返回船上。停在岸边的船最后在没有等到考科斯的情况下离开了。

迷路的考科斯医生最后在荒野中昏倒了。当地的非洲人发现这名白人之后,把他送到了国王那里。而这位国王正是索里的父亲。在索里一家的精心照料下,考科斯医生很快恢复了健康。之后他又在王宫中逗留了6个月,然后才搭乘一艘欧洲人的船只离开了非洲。

考科斯与索里这两个不同国籍、不同肤色、不同身份的人在道别后,继续着他们各自的人生轨迹。在没有事先约定的情况下,这样的两个人二十年后在半个地球外刚好碰面的概率有多大?如果没有上帝的安排,答案应该是无限接近于零一个数字。

然而,考科斯医生在完全不知道索里行踪的情况下决定移居美国,然后在全美的上百个市镇中,又鬼使神差地选择了纳奇兹市。当考科斯医生在市场上认出被卖身为奴的索里时,激动地和他拥抱在了一起,完全不理会其他人纷纷投来厌恶的目光。

26年前在与索里一家告别时,考科斯医生曾经说过,他不知道要如何报答索里一家对他的恩情。但在和索里重新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他知道了。上帝让他来到这个密西西比河畔的小城,就是为了解救这位非洲王子。考科斯决定花钱把索里从主人那里赎回来,然后找一艘船把他送回非洲的故乡,以此来报答索里一家26年前的恩情。

一开始,考科斯以为这只不过是钱的问题。当他跟索里一起来到福斯特的庄园之后,他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考科斯医生礼貌地询问福斯特,花多少钱可以把这名绰号为王子的黑奴买走。福斯特答复说,这个黑奴是非卖品。

考科斯解释说,他的目的并不是购买一名奴隶,而是为了报答这名黑奴的家人曾经给予过他的帮助。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干脆地开出了1000美元的高价。但福斯特不为所动,答复说不管出多少钱,这名黑奴都是非卖品。对于福斯特来说,索里并不是一名普通的黑奴,而是庄园的劳动力管理者和棉花种植专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福斯特正是依靠着索里的聪明才智才获得了今天的财富。

考科斯医生失望地离开了福斯特的庄园,但他并没有轻易放弃。为了让索里重获自由,他想了很多办法,甚至找到了密西西比州的州长。但州长告诉他,如果福斯特不愿意出售的话,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让这名黑奴重获自由。在美国,私有财产是受法律保护的。

九年后,直到考科斯医生去世,他也没能让索里重获自由。他在病床上把这件事托付给了他的儿子,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

这一年是1816年。距离索里被贩卖到美国已经过去了28年。

***

考科斯医生的儿子继续为了索里的自由而努力,但福斯特依然冷漠地拒绝了所有的出价。

虽然没能让索里直接重获自由,但在考科斯父子的努力下,很多人都听说了在福斯特的庄园里有一名黑奴是非洲来的王子。有一位名叫马沙克(Marschalk)的记者嗅到了这个故事中的卖点。他趁着索里外出办事的时候找到了他,然后发现这位黑奴果然像外界传闻的那样能读写阿拉伯文。

马沙克决定搞一个大新闻出来。他说服索里用阿拉伯语给自己的家人写了一封信,然后对这件事进行了长篇报道,并把这封信转交给了一名参议员。在这个年代,美国人能说的上来非洲国家一共也没几个。于是拿到信的参议员想当然地认为,既然索里是非洲人,又会讲阿拉伯语,那多半应该是摩洛哥人。于是参议员把这封信交给了美国驻摩洛哥大使馆,大使又把它转交给了摩洛哥的苏丹阿卜杜勒-拉赫曼。苏丹听说这事后觉得有失颜面,于是联系了美国总统,要求释放这名被奴役的摩洛哥人。

这一次,事情是真的闹大了。在美国总统的干预下,福斯特终于被迫同意让索里离开他的庄园。但他同时也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索里在获得自由后必须立刻离开美国。福斯特无法接受这名曾经的黑奴跟自己平等地共同呼吸美国自由的空气。

这一年是1828年。索里被贩卖到美国的第40个年头。

在与考科斯医生相逢并再一次燃起重获自由希望之火后,索里又等待了整整21年才摆脱了奴隶的身份。昔日二十多岁的年轻王子,现在已经变成了66岁的老人。

在重获自由之后,索里并没有像福斯特所要求的那样立刻离开美国。他想要筹钱把他的妻子和孩子们都从福斯特手里买走,然后全家人一起回到非洲。他在记者的帮助下,很快就筹到了200美元,让他的妻子也获得了自由。

但想要赎回他的儿女和孙辈的话,就没那么容易了。他和伊莎贝拉一共育有九个孩子,再加上孙辈的话,人就更多了。想要把他们全部都买下来,得要很大一笔钱才行。

索里决定利用美国民众的好奇心,到不同的城市向人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并请求大家捐款让自己的子女也重获自由。

索里沿着密西西比河一路北上,每到达一个城市就与当地的政商界的人士见面,请求他们为自己的家人捐款。索里十分懂得迎合他人的猎奇心理,对于自己并非摩洛哥公民这件事,他聪明地绝口不提。他甚至搞来了一套摩洛哥宫廷样式的服装,满足人们对于摩洛哥王子的一切想象。

曾经有一位想要在非洲传播基督教的美国人拿出一份祷告词,要求索里把它翻译成阿拉伯语。为了能够得到捐款,索里照做了。不过,很多年后人们才发现,这位虔诚的穆斯林写下的阿拉伯语并不是基督教祷告词的翻译,而是古兰经的开头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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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为索里写下的阿拉伯文

在大半年的时间里,索里到了很多城市,甚至还见到了美国总统本人,但却一直无法凑够赎回他家人所需要的钱。这个时候,福斯特开始指责索里没有遵守约定立即离开美国。如果索里还不离开的话,他就要撤销之前给予他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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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里在重获自由后的画像

无奈之下,索里被迫和妻子两个人一起离开了美国。1829年3月,索里和妻子乘坐的船抵达了北非的利比里亚。(关于利比里亚和美国的关系,需要用另一篇单独的文章才能讲清楚)

时隔41年后,索里终于再一次回到了非洲。他打算凑到钱之后就把自己在美国的孩子们全部赎回来,然后一起回到自己位于西非的故乡。然而,在经历了跨越大西洋的旅程后,67岁的索里身体已经变得非常虚弱了。四个月后,这位老人在发了一场高烧后就去世了。他至死也未能回到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也没有再见到过他的子女。

索里曾经的主人福斯特也在这一年去世了。索里的孩子们被福斯特的儿子们作为遗产瓜分掉了。他的妻子伊莎贝拉仅仅有足够的钱为他们的两个儿子赎回了自由,并把他们接到了利比里亚。索里剩下的儿女和孙辈们作为奴隶被福斯特的儿子们带走到各自新购置的庄园中,从此散落在美国各地,难觅行踪。

- 全文完 -

对美国奴隶制度话题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继续阅读这篇文章:美国白人奴隶主是怎么摧残黑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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