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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顿庄园》:人们为什么看保守主义看得津津乐道

作者:黑足猫小姐

(与Shenmegui小姐姐合写)一位爷爷离世前,所有小辈从欧洲各个角落赶到丹麦的医院,一一握手说话,然后他说:现在我真的活够了,再不死就不合时宜了。唐顿庄园系列也是如此。这是最好的完结。如果制作方为了钱再把这个系列捞出来折腾,那就是不合时宜了。

作为英国版的“红楼梦“,《唐顿庄园》系列曾作为学习“标准英语”的材料而广为传播。这多少反应了前疫情时代、经济越发强势的国人情绪诉求:观众希望观摩英国乔治五世治下伯爵贵族家庭钟鸣鼎食的生活,同时习得他们一口上流社会的口音(posh accent)。

优雅既是公众对《唐顿》的印象,也是以唐顿庄园贵族生活为名片的剧方打出的核心售卖点。换而言之,在获得了一定经济资本后,观众开始从文化消费品中寻求品味与文化资本。

作为至今仍保留着贵族制和君主制的传统国度,英国的片方对《唐顿》时代的呈现无疑是温情而温吞的,它试图提供乔治五世时代英国阶级从上而下的横切面:

伯爵父亲温文尔雅,寡居的老伯爵夫人睿智而毒舌,三位小姐各有千秋但在客人面前都不失贵族的体面和礼数,“大表哥“则代表着中产绅士,有工作,风度翩翩,一双哈士奇般的蓝眼睛充满着温柔的笑意。

下人中,既有追求独立工作和教育机会的女仆,也有重视体面和主人权威的管家,更有在当时被视为“犯罪”的同性恋群体和追求爱尔兰独立的车夫。

他们彼此性情迥异,偶尔有冲突和矛盾,但大多数时候能够求同存异、温情地共处。

就外部世界的历史而言,英王乔治五世治下,社会并不平静:旧贵族在一战中逐渐消亡,女权运动轰轰烈烈,同性恋群体逐渐可见,爱尔兰独立运动如火如荼——但这些矛盾都不影响《唐顿》的生活。

唐顿庄园包含并反应这些矛盾,受这些矛盾影响,但不负责解决冲突。或者说,这里角色的定位不是时代的先行者,而是时代的负荷者。

比如第一季第二季中,大小姐Mary骑马用的还是双腿并拢的侧骑姿势,三小姐Sybil新裁的女式裤装令家人们惊讶不已;到了第四季中,女权运动使得英国女人终于有了展示自己双腿而不受其中暗含的性意味困扰的权利,大小姐开始正着骑马,已经去世的三小姐的裤装也没么令人惊讶了。

电视剧中的她们能感受社会性别规范的影响,无法冲在第一线声嘶力竭地争取权利,但受益于每次运动的进步,承受时代的后果。

这些负荷者中,最格格不入的当属从车夫变成伯爵三女婿的Branson,以及同性恋男仆Barrow。三女婿Branson出身爱尔兰,说一口爱尔兰口音的英语,支持爱尔兰独立运动,这些品质都和这个英格兰旧贵族家庭格格不入。

但随着他和三小姐私奔、生女,由于血缘关系被这个家庭逐渐接纳,他也渐渐发现,虽然伯爵并不支持爱尔兰受到了英格兰压迫,但政见上的分歧之外,他还是能与他共同分担失去三小姐的痛苦、最终成为与自己平和相处的岳父,给予外孙女关爱。

大小姐Mary生性高傲,甚至有些势利眼,但这也不妨碍她在和车夫出身的Branson共同经营唐顿后,培养出类似兄弟姐妹的战友亲情。

身为同性恋的男仆Barrow也在唐顿格格不入,但这不是因为他的性取向,而是因为人们认为他品性不好;事实上,Barrow在被捕后,伯爵并不认为这是什么严重罪行,唐顿上下努力营救,把他救了出来。

面对种种不公与歧视,编剧给出的答案是温情的,革命和暴力对时代的负荷者来说太过激了,唐顿的答案是爱与人性。

你看,虽然他是贵族他是平民,他是英格兰人他是爱尔兰人,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但这不影响人们因为善良与爱而产生连结。

人们的轨迹相遇,迸发出微小或炫目的火花,然后错开。

有人出生,有人死亡,但新生的阳光总会一次次照进死亡的阴影;有人终成眷属,有人含恨分离,但你爱的角色总会寻到踏实的怀抱。有人沉浸于喜悦的琼浆,有人饮啜泪水,但两者的比例总不会过于离奇。

世事变幻,庄园依旧。这正是保守主义。但为什么人们会热爱保守主义的《唐顿庄园》?

保守主义的好处是,你永远可以在最坏的事情里看到最积极的一面。道歉永远不会扑空,和解永远不会迟到,而原谅往往比道歉还早。

暴力、色情和血腥在《唐顿庄园》中没有一席之地。甚至惨烈的一战也被刻画成耐心的等待和君子的归来——唐顿庄园里的每个人都更深刻地理解了世界,更好地确定了自己的位置。

战争和瘟疫带走了那些孱弱的、不能适应新时代的人,而身心俱受重创的大表哥最终在物理和精神意义上“站”了起来,走向爱和新生。

在保守主义的叙事里,一块香皂勾连起的故事能蔓延得比一场战争还久,一个远客的到来能让大伙儿再忙好几集。不知不觉,那些各有小九九但心肠不坏的角色就成了观众的朋友。

比如,观众知道,两个老太太相遇就意味着她俩要斗法了。斗法、较劲、耍心眼儿、掰手腕是人们喜闻乐见的情节。但那绝不是甄嬛和皇后的斗法,而是各自生活智慧的展示。

谁能不爱上《唐顿庄园》里闪闪发光的三姐妹呢?她们用不同的方式寻求掌控自己的命运。

骄傲的大小姐不负众望地成长为庄园的主人(虽然这个传承直拖到今年才明确给出),曾经如无头苍蝇般从各色男人那里寻求肯定的二小姐终于闯出一片天地。她们还生活在女性无继承权的旧时代,却已昭示新时代的到来。

但保守主义更像一个远非密不透风的美梦。保守主义循循善诱:步子小一些,进步更稳些。而庄园之外的世界早已是飞速变动——泰坦尼克沉没了,一战爆发了,爱尔兰人在争取独立。

《唐顿庄园》里也有若干时刻,现实如尖刀般扎穿美梦。

温情也难免走向温吞,强调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社会地位、人都共享人性,忽视了结构性问题的根本——结构性不公不是因为某人变坏发生的,而是不管人品性如何优秀,都不影响结构让ta成为既得利益者。

金庸曾经写过一篇自传性小说《月云》,记叙了女仆月云因吃不饱饭被父母买到自己家。自己的父母并没有苛待仆人,但最后还是因为划分为地主而被枪毙了。

金庸写道,他并不怨恨枪毙了自己父亲的军队,因为虽然“他爸爸、妈妈自己没有做坏事,没有欺压旁人,然而不自觉的依照祖上传下来的制度和方式做事,自己过得很舒服,忍令别人挨饿吃苦,而无动于衷。”

从这个角度讲,缺乏无产阶级革命历史的英国在表现《唐顿庄园》时又是非常粉饰太平的,它负责向全世界的小资提供伪装进入上流社会的文化资本,却对真正的痛点浮皮潦草地一笔带过。

《唐顿庄园》第一部大电影出来后,一些观众无法理解《唐顿》的仆人以侍奉国王、王后造访唐顿为荣的拳拳之心。

在患上子痫的三小姐生产时,本地的Clarkson医生和专为贵族服务的Philip医生产生了意见分歧。而大家长选择信任后者的决定葬送了三小姐的性命。

这分明是传统与现代、保守与进步两种价值间的尖锐对立,而剧集则以Clarkson医生安慰性的“即使送医院救回来的概率也很小”的论断将这一页轻轻掀过,让每个人都心中好受。

其实,正如这一事件,整部《唐顿庄园》都以个体性的宽容态度在两种价值间巧妙游走。保守主义的价值观在今天的世界仍然有很大市场。

只是,那并不是事情的全貌。思想最为进步,热情追求女性权利的三小姐死于生产,仿佛隐喻着两种价值间的矛盾不可调和。

“家”是认同,是赋权,是乡愁。以“东方主义”理论闻名的文化批评家爱德华·赛义德指出,但别忘了资产阶级的“家”来自对遥远殖民地的物质和话语剥削。这个论断完全适用于《唐顿庄园》。

“楼上”的淑女绅士一夜春宵,在床上享用仆人用推车送来的早餐,谈笑风生;舞会上衣香鬓影,秋风中惬意打猎,这样的生活不属于“楼下”。

2019年,《唐顿庄园》大电影上映于英国脱欧前夕。王室驾临,唐顿庄园里的人们跑上跑下,最终簇拥在王权之畔,仿佛向动荡中的人们许诺“迎接一个新时代”,一个英国只属于“王冠”而不属于欧洲的新时代。

而今年,《唐顿庄园2》这道怀旧和团圆的大餐可以作为最后的饕餮了。还是那句话,这是最好的——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