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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地陷入“黑道治国”?

作者:南方周末
海地陷入“黑道治国”?

2021年11月6日,人们走在海地太子港一处市场内。 (新华社/美联/图)

居住在海地的法国牧师米歇尔·布里安对克鲁瓦-德布凯(Croix-des-Bouquets)产生了生理性恐惧。克鲁瓦-德布凯,这片曾经繁荣的首都太子港西郊,近些年已成为海地黑帮“400莽汉”(400 Mawozo,海地克里奥尔语)的根据地。

一年前,布里安和同伴乘大巴驶过克鲁瓦-德布凯时,几名戴着卡通头套、手持步枪的黑帮分子挡在了马路中央。很快,一名男子跳上大巴命令乘客交出私人物品。另一名男子抢走了方向盘,将整车人带往人迹罕至的村落深处。

“如果我们不服,黑帮成员就会朝我们拉动扳机。”布里安在回忆时仍心有余悸。

自2021年7月海地前总统若弗内尔·莫伊斯(Jovenel Moïse)遭到暗杀后,在政局动荡、经济凋敝和社会失序多重因素下,黑帮团体制造了更多绑架、暗杀和暴力冲突,海地社会进一步滑向崩溃边缘。

据海地全国捍卫人权网络(RNDDH)和联合国统计,2022年4月底至5月初,由于400莽汉和另一个黑帮团体“坏狗”(Chen Mechan)发起了一场血腥地盘争夺战,至少有148人被谋杀,近9000海地人被迫离开家园。

“我们随时随地都会被绑架”

布里安和其他9人被黑帮囚禁了19天,他们先后辗转于灌木丛、泥坯房,身边枪声不绝于耳。

黑帮成员给布里安提供了洗漱用品、正常食物,甚至还有功能饮料。

“传教士被绑架”的消息在太子港不胫而走。每当正午钟声响起,这个天主教国家的教会学校便开始罢课,数百位教徒穿着黑袍走上街头抗议。

到了绑架的第三周,布里安的牧师长袍被撕成了眼罩布,手也被绑起来了。“绑架时间越长,黑帮成员越着急。到后来,他们开始减少食物,胁迫我们问亲友拿赎金。”布里安说。

海地黑帮团体常常在绑架48小时到72小时后发出赎金报价,起价常常虚高。2021年10月,400莽汉绑架了17位北美传教士,赎金总价高达1700万美元。

“只要被绑架了,就必须给赎金,具体的钱可以商量,可以是百万美金,也可以是1万-2万,但不能不给。不论你贫穷富有,都有可能被绑架。”海地独立媒体AyiboPost主编韦德洛尔·梅兰考特(Widlore Mérancourt)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梅兰考特是土生土长的海地人,只在2020年遭遇过一次黑帮抢劫。“他们拿走了我的钱包、证件,开走了我的私家车。”

梅兰考特心有余悸,虽然他住在太子港相对安全的社区,但每日行走在太子港街头,他总是格外注意。

海地国家人权捍卫网络主任皮埃尔·埃斯佩兰斯曾说,“无论你是谁,你在海地哪里,你永远都不安全。”

海地是世界上绑架率最高的国家,绑架也成了黑帮团体的主要掘金方式。在2021年前半年海地人权分析研究中心统计中,海地至少出现了395起绑架案,2020年同期为88起。而2021年,近八成以上绑架案是“400莽汉”所为。

黑帮“400莽汉”早期由十几名年轻人组成,Mawozo是海地克里奥尔语,全凭抢劫平民和偷社区摩托车起步。近几年,因该组织掌握了核心战略要地而声名鹊起,如克鲁瓦-德布凯地区、北部交通要道,以及海地首都连接邻国多米尼加共和国的唯一陆路。

如今,克鲁瓦-德布凯区遍地是衰败孤立的小村庄,便于黑帮团伙突袭、逃跑和藏身。

“400莽汉”成员装扮古怪、作风彪悍,团伙成员头目现身时常戴着蜘蛛侠面具,他们也时常在社交媒体上向海地执法机关或竞争对手发出威胁。

该组织头目威尔逊·约瑟夫(Wilson Joseph)曾要求海地前国家警察局局长对团伙成员的死负责。

“如果我的要求得不到满足,我将在每个传教士的头上放一颗子弹。”约瑟夫在其成员的葬礼上威胁,“我流出泪水,你将流出鲜血!”

“海地法治对他们形同虚设”

除了绑架,海地黑帮在控制区还承担大部分“政府职能”。

海地人权分析研究中心调查发现,黑帮还征收水、电和公共汽车站等基础设施费,向街道中小商贩征收税费,要求慈善机构、公共服务设施和私营公司减少政府开支,也会向商人和政治家征收保护费。

“(在控制区)黑帮比海地官方更有权威。他们让你‘待在家里’,你就得待在家里。他们让你‘出去’,你就得出去。”海地人权组织清澈眼睛基金会负责人约兰·吉勒说,这就是恐怖。

近年来,海地黑帮势力愈发猖獗。研究海地黑帮的社会学家埃里克·卡尔帕斯(Eric Calpas)说,黑帮团伙数量从2004年的35个现已增长超过200个,一些黑帮成员多达100人。

美国《纽约时报》估计,这些黑帮控制了首都太子港近一半的社区。

为了进一步攫取社会资源,黑帮控制了连接首都和农村的主要道路,以夺取农业资源和商品流入市场的交通要道。

“我们有无数卡车司机被黑帮拦截,这增加了海地的饥饿危机。”在海地援助35年的“穷人粮食救济”组织负责人埃德·雷恩说。

海地黑帮不仅大范围承担了“基层治理”职能,由于势力膨胀,它们甚至脱离了海地法治的管控。2022年5月11日,400莽汉头目杰明·乔利(Germine Joly)被引渡到美国哥伦比亚地方法庭出庭,他被指控涉嫌领导绑架17名北美传教士,其中包括5名儿童。另有两名海地裔美国人和一名海地公民被起诉。

美国司法部的起诉书直接披露了乔利在海地监狱中“不受法治管控”的事实。美国检察官调查发现,乔利在海地监狱里通过手机联系另外三人安排、实施绑架。

“对于黑帮头目来说,他们在监狱里和在家没什么不同,他们用手机、吃大餐,甚至见美女。”梅兰考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而在起诉书内的聊天记录发现,乔利远程安排团伙八次伪造美国酒精、烟草和火器局(ATF)文件,在2021年9月至10月期间至少购买了17支猎枪、手枪和步枪。之后,他们将非法枪支藏在蓝色货桶中,与家用物品一同运往海地首都太子港的山上。

乔利被引渡至美国或许会在一定程度上遏制“400莽汉”的势头,但也侧面看出海地黑帮已将社会治安推至极点。联合国2020年一项统计显示,海地非法枪支泛滥,平民手中的非法枪支数量超过了27万支。而实际上这一数字可能高达50万支。

饿肚子,还是入黑帮?

在海地太子港,街头踢足球的少年们常听见枪声噼啪作响,少顷,他们会看见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躲在建筑废墟中用绷带包扎手部。

“参与黑帮也许是海地人唯一一条出路。”海地州立大学政治学教授詹姆斯·博亚德认为,在这个60%人口日收入不到两美元、数百万人忍受极端饥饿的国家,黑帮猖獗大多由于极端贫困推动。

海地是美洲最贫穷和最不平等的国家之一。在世界银行统计中,2021年海地国内生产总值萎缩了3.3%,这是自2010 年海地大地震后的最大降幅。

海地经济学家艾摩尼·日耳曼(Enomy Germain)说,2021年海地古德贬值超过50%,通货膨胀率保持在10%以上。这种糟糕的经济情况与1991年前总统让-贝特朗·阿里斯蒂德被推翻时相当。

由于街头抗议、黑帮暴力和新冠疫情,海地学校近年来一再停课,正常教育难以维系。2021年8月海底地震中,南部半岛近七成学校遭受损毁。

贫困、权力不平衡和缺乏教育迫使海地年轻人受到黑帮招募。绰号为小岛(Gana Ti Zile)的海地人在14岁那年便加入了黑帮,现年35岁的他已经成为黑帮G-Pèp的头目之一,这个黑帮控制着首都沿海贫困区太阳城。

人口40万的太阳城社区依赖国际和当地非政府组织维系水、电和教育等社会基础服务。

“让年幼的孩子拿着枪是不正常的,但海地也没什么可提供的。”小岛则认为,他所在的黑帮G-Pèp正在转运国际社会的援助物资,以帮助无法支付食物的穷人。

同其他海地黑帮无异,G-Pèp也会招募儿童青少年加入组织,为帮派跑腿或与对手作战,“有些年轻人会继续与我们‘并肩作战’,有些人死了后,也会有新人出现。”小岛说。

梅兰考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为了挣钱,五至七成的年轻人不是加入黑帮,就是逃去美国或巴西,“对年轻人来说,不加入黑帮就意味着没地方住。”

金钱是黑帮最好的招募工具。每周帮G-Pèp工作的年轻人会收到几美元到40美元左右不等的报酬。

黑帮大佬觊觎总统宝座

在海地陷入混乱漩涡时,黑帮势力借机壮大。2021年10月17日,海地独立英雄让-雅克·德萨林遇害215周年纪念日却成为黑帮的“秀场”。

当天,海地时任总理阿里尔·亨利(Ariel Henry)及其安保车辆遭遇黑帮袭击,政府车队在枪声中驶离现场。

不久,太子港最具影响力的黑帮头目吉米·谢里齐耶(Jimmy Cherizier)身着白色西装,在黑帮武装团体簇拥下,在已故总统莫伊斯的画像旁献上了一束鲜花。

“黑帮绑架北美传教士”登上国际头条,绰号“烧烤”的谢里齐耶的行为似乎正在向国际社会展示“谁在海地拥有更大的权力”。

“每个人都需要等待我的命令,我们才能对总统莫伊斯遇害做出回应。”谢里齐耶在游行中说。

2021年11月,海地陷入燃料短缺困境,谢里齐耶呼吁“代理总统亨利辞职”。英国《卫报》评价称,谢里齐耶正在觊觎莫伊斯留下的总统职位。

谢里齐耶是极具争议性的海地“名人”。他是一名前警察,也是海地首都九大黑帮(G9)的主要负责人。

大多数海地黑帮团体都将自己塑造为当代救世主,宣称他们为“追随者”分发金钱、食物和偷来的商品。在2021年接受美联社采访时,谢里齐耶右臂文着警徽,他指着衰败的社区、关闭的学校问记者,“你看到了什么?这些孩子没有未来。10年后,他们手里会有枪。”

谢里齐耶也试图将G9的行为描述为一场“为贫困社区争取更好福利和机会的社会运动”。

“G9是把海地从反对派、政府和资产阶级手中解放出来的‘革命力量’。”2021年6月23日,谢里齐耶站在La Saline贫民窟喊话,他被指控在该社区制造杀人案。

早在2020年G9成立前,由于贯通黑白两道,谢里齐耶已经在政界呼风唤雨。海地前总理、时任公安部长约瑟夫·朱特(Joseph Jouthe)在太子港迪厄村(Village de Dieu)社区开展反黑帮行动24小时后,谢里齐耶便回应称,他和19名警察可以负责清理迪厄村社区。

海地一名高级政府官员透露,很多海地现役警察愿意为谢里齐耶工作,他们不仅可以拿到每月1000美元的工资,也可以确保交通便利和人身安全。

长期以来,谢里齐耶一直是首都黑帮和海地经营政客间的桥梁,并在国家支持下进行“社会掠夺行动”。新闻调查组织犯罪解剖网(Insight Crime)披露,G9参与人口走私、倒卖武器和输送毒品等大量犯罪活动,也会在必要时帮政府精英暗杀指定人士。

“黑帮治理社区仅仅是为了牟利,当他们有了枪支和权力,所有事情只会成为恶性循环。”梅兰考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没有人为这个国家负责”

1804年,海地成为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区第一个独立国家,也是第一个推翻法国殖民统治的黑人共和国。它曾是历史学家眼中的自由灯塔。

离开法国殖民统治让海地背负了220亿美元的赔款,这笔欠款占海地历年政府支出的80%,直至1947年悉数偿还完毕。

海地的独立主权得到美国、法国等西方社会认可,它又因国内政治腐败、外部干预、自然灾害和流行病等问题,深陷贫困、腐败和持续不断的政治动荡。

“我认为你在海地遇到了一种情况,政府几乎把一切都交给了黑帮;(政府) 只是名义上和纸面上的一种职能。”华盛顿美国和平研究所拉丁美洲项目主任基思·迈恩斯说。

海地政治领导人也长期利用黑帮和准军事组织控制社会、打击反对派。

1957年,被称为“医生爸爸”的前海地总统弗朗索瓦·杜瓦利埃 (François Duvalier)曾成立了一个准军事组织,以防止军事政变和反抗民众异议。

首任民选总统让-贝特朗·阿里斯蒂德(Jean-Bertrand Aristide)则依靠贫民窟黑帮捍卫总统职位。2021年遇害总统莫伊斯曾向黑帮团体输送资金、武器、车辆甚至警察制服,以控制社会、打击反对派势力。

极端情况下,海地政客及其亲属也会成为政治暴力的牺牲品。1999年1月,时任总统普雷瓦尔刚刚解散国会,他的妹妹就遭到两名摩托车枪手袭击,身受重伤。

2022年2月,联合国驻海地综合办事处负责人海伦·拉利姆说,解决黑帮现象不能仅仅通过维持治安来解决,而需要一种执法方法,比如加强对非法武器的控制等,更需要的是对当地居民提供社会经济项目和重返社会的活动,帮助遭受黑帮暴力冲突影响的社区改善就业和提高收入。

“没有人真正在为这个国家负责。”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海地政治学教授罗伯特·法顿(Robert Fatton)感叹,眼下海地议会职能空缺,只剩一位不再是总理的总理。

南方周末记者 顾月冰 南方周末实习生 何宇晴 金明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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