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桃蝴雎鸠——胡竹峰

作者:紫色蔷薇

三四月间,杨柳柔媚,桃枝不经意冒出嫩蕾,随春意起兴发为花苞,缓缓开过。风吹来,拂动一树星芒。无论晴空阴雨,很见趣味,颇有意思,俨若锦瑟年华。

桃是春信使,有暖风的醉意。春色扑面陶然盈怀,醉意渐生。不敢流连酒杯,偌或有桃花春酿,甘愿一醉千秋。

同好者如云,看花人纷纷。有人嬉闹桃林,且歌且行;有人呼喝往来,攀树折枝;有人与花同坐,饮食杂陈,吃喝取乐。

张岱说杭州人游西湖,巳时出酉时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今人亦如此,难得有看月赏花弄草的心情。想起小时候,天光乍亮,空气清凉,独坐在庭院桃树下,持书而读,其情也真,其境也实。

走在果园里,我说似乎很少有人画桃花,友人说任伯年画过。后来见了任伯年的桃花,任性、羞涩、简静、热闹,有些像他新过门的媳妇,有些像他姐姐,有些像他妹妹,有些像他女儿。

桃花是俗物,没有梅兰竹菊风雅,不易入画,难在画出文气,画出桃叶的新嫩,又大开大放一片烂漫。我喜欢桃花,觉得有庭院日常美,吉祥喜庆。兰花是雅士,梅花似清客,梨花仿佛白头老翁,杏花如少妇人,桃花像小女子。

桃花美极,叶却平常,夏天易招虫,斑斑驳驳尽是噬痕,宛似翻残的旧书。前人笔记说,王献之有宠妾二人,桃叶为姐,桃根为妹,皆为佳丽。王献之作有《桃叶歌》三首,亲昵佻巧,有男女之间相慕真情,说桃叶无风自婀娜。后有人称爱妾或所恋之女子为桃叶。

药书说桃叶味苦、性平。世间好女子亦味苦、性平,如茶一般高洁尊贵。茶的底色是苦的,原本写作“荼”。人的底色若无苦味,也会少些沉渐刚克。我志气在文,逸气在茶,人生不可一味负重厚朴,茶里意蕴深长,酒杯载不动那些偶寄闲情。

夸父追日,临死抛出手杖幻化成桃树,是为仙木,亦名降龙木、鬼怖木,说是辟邪驱魔,能降百鬼。古人辞旧迎新,用桃板制桃符,写神荼、郁垒两个神灵的名字,悬挂嵌缀门首,祈福灭祸。话本传奇里仙家多栽桃树,《西游记》中石猴曾被玉帝派去看守蟠桃园。先秦人家置桃木弓箭震慑鬼邪,至今还有人插桃木于门上,说孩童不惊,鬼邪不敢入门。乡俗谓桃木桃花桃叶煮水沐浴,可除晦气邪气。

世外之地皆称桃花源,那是人心的念想。春天总惦记花事。舍不得错过花期,杏花、梨花、茶花、兰花、樱花、琼花、桃花,花花世界。桃花盛开时,乡野春色最好,元气淋漓喜气淋漓,元气喜气是地气、水气、山气,更是勃勃生气。人活一口气,气盛时意足神旺,气败了萎靡颓然。春日偶有颓然则去看桃花,不一定非得桃花,映山红、牡丹、芙蓉、丁香、海棠、月季都好。只是桃花有静寂的热闹,最合心绪。尤喜桃花的活泼,蕴含山河岁月风雪雨露的性灵,少年时即对它有爱意。

大片桃花向阳而生,花气沉沉涌动,腾腾穿过田野进入眼帘。花瓣是红的,颜色不一,深浅浓淡,丝丝暧昧里透出融融暖意,汇聚阳春天气的清淡和情致。如果是一株桃花,缕缕喜气跳动着,则弥漫有另一番风韵。

桃花的喜气,大抵在红彤彤的颜色上,然白桃也见喜气,说是白,花瓣微微泛着红晕,白里泛红,是少女气息,淡淡的羊脂玉般华丽,有人称之为甜白。桃花开了,杜鹃也开了,都有艳艳颜色。与桃花红不同,杜鹃红得落寞红得寂寥,有种落落寡合。

春事烂漫,一朵朵花又简静又欢喜,欢喜的简静,简静的欢喜,如同瓦檐下的春风。因为简静,桃花之美不在繁,而以孤独为上,三两株最佳。纸上桃花,多取一枝,寥寥数笔,又凝练又清净,静静相对,如晤春风。

桃花宜在荒野。世间一切花草,野外看来多些意趣,移栽庭院隔了自然的平旷。下乡闲逛,石坝、土埂、井旁、篱边、门前、田间、地角、村口,常有一株或者几棵桃树迎风而立,小桃无主自开花的悠游,境味尤佳。桃林惊心动魄,喧闹了一些。

有时会想念故园的桃树,春日招来过往路人停下观看。旧事纷飞,记忆里还有它一树芬芳一树锦绣。

桃花是俗艳的,显露直接,不管不顾,贫寒岁月也让人心生喜庆。断壁残垣有三五枝桃花探出墙外或倚枕墙头,顿时江山锦绣。最好是粗壮开满花的野桃树,和着风声,几只蝴蝶蹁跹,隔出遗世自在的时空,美不可言,妙不可言。

桃花在枝头方好,比不得兰花,折下即失了生机,颇为扫兴。有人将兰花采下来在集场叫卖,许多女子拣买三两枝提放菜篮,回去插进瓷瓶,用清水供养着,泠泠只觉得好看好闻,一屋子幽香。

天空蔚蓝,桃林默默无言,桃花灼灼其华。人在梦里,犬吠声传来,醒了。一只喜鹊在桃树上跳跃呼鸣,抬头见喜,吉。这喜是喜鹊也是桃花。桃花,吉;喜鹊,吉;两个吉是“喆”。桃花有喜气,喜鹊有喜气,两个喜是“囍”。喆与囍,都有美的寓意。很奇怪,故乡人家春日少做婚庆。大概还是耕种播撒的缘故,婚庆之类总放在农闲。

黄昏时路过楼下的碧桃,一阵风过,花瓣簌簌吹散一地,落得满襟满怀。桃花之美也正在这里,一年到头不谢不败,灿若云霞,只会令人乏味。夕阳下看落花,无缘故有些伤感,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怅然。童年时,落花时节,常常摇动桃树,花瓣如雨,人定定站在飞花中,只有满心欢喜。落红寂寞地在地上,被风吹,被太阳晒得苍白,苍白得像少时心事。

春天快要过去。我的童年走得遥远了。

有年去黄山下一花谷。谷口小径如山阴道,行进片刻,但见蝴蝶越来越多,花花绿绿,或黑或白或黄或紫,穿行枝叶,俯身花上飞来飞去,蝶花莫辨,一时缭乱。蝴蝶羽翅如花,极尽绚丽,可谓飞翔之花,恍然不知是如花之蝶,还是似蝶之花。蝴蝶并不怯生,纷纷在路人头顶、肩上、手臂停伫落足。渐行渐深,俨若踏入徐霞客文章之境:“花如蛱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千万,连须钩足,自树颠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

蝴蝶是虫豸的流水今世,雎鸠是蝴蝶的明月前身。

雎鸠究竟何物,未有定论。陆机认为雎鸠是鹫,深眼,目上骨露。郭璞说雎鸠属雕类,江东人呼之为鹗,常在江渚山边出没,以鱼为食。朱熹说雎鸠是水鸟,状类凫鸥,江淮间有之,生而定偶而不相乱,雌雄并游而不相狎。还有人说雎鸠是凤头,又有人说雎鸠可能是白腹秧鸡。白腹秧鸡腹下一白,常潜行于沼泽或近水的芦苇间,不与其他鸟类为伴,叫声无韵单调:“姑恶、姑恶、姑恶”,有些地方称它“姑恶鸟”,说是某户人家儿媳遭婆家小姑子虐死幻化而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无疑是水鸟,大抵有和顺温良的习性,才引出先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谣,归于鹫雕之类猛禽,或者谬也。大多人认为雎鸠是鱼鹰。鱼鹰我见过不少,主要有两类,一种是鸬鹚,另一种是鹗。鱼鹰脖子卡住了,衔在嘴里的鱼不得入喉。

鱼鹰通体灰黑,站在船舷上,蔫耷耷有厌世状。像八大山人泼墨写意的水鸟,周身玄服,眼珠又大又黑,形态落寞。也有例外,有回见几只鸬鹚气势凌厉,在水面猛扑擒鱼,毅勇难以名状。

读书人念念不忘两只先秦的雎鸠,那是文学之鸟,还是心之鸟情之雀,不必过于较真。孔子编纂《诗经》定《关雎》为开篇之作,一来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二则也希望后人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还有敦夫妇安教化之意。

三千年前的某个夜晚,古河之洲飞来两只雎鸠,雌雄相和,彼此闲叫应答对谈。静水深流,星月下夜雾浸湿芦苇,水声潺潺静流,鸟语关关,在先秦简淡的夜色中飘荡。夜归人拾起石头掷向河潭,一声水响,惊碎了月影,两只雎鸠戛然离开河岸,径向原野飞去。

想象中雎鸠宛如天鹅,体态轻盈,衔起先民的歌咏,自春秋战国飘然而起,俯瞰秦汉的星空,飞过晋唐的河流,朝向宋元的田畴,掠过明清的宫殿,摇身一变,遁入胡适笔下,双双化作飞上天的两只黄蝴蝶:“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一九一六年秋,异国天气清凉,胡适孤独地坐在寓所窗上有所见,写下白话诗《蝴蝶》,一种不同于汉赋不同于唐诗不同于宋词不同于元曲不同于明清小说的文体开始出现。那是雎鸠的蝶变,从古河之洲飞入民国案头。

虫豸蝶变,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

大人坐拥权位,变化如虎,虎威抖擞。古书称虎威是老虎的骨头,如乙字,长三寸许,在胁两旁皮下,尾端亦有之。取而佩之,临官而能威众,无官者,也能借此避一切邪物。真是咄咄奇事。旧时常常神话老虎,唐人说虎初死,记其头倒卧处,月黑之夜掘下二尺,当得物如琥珀,是虎目光沦入地所为也。李时珍也误信为真,人云亦云琥珀是老虎的魂魄,虎死则精魄入地化为石。

小人变化甚多,看人脸色,一日几变。唯君子之变,漫长而艰辛,可比附于豹。刚出生的幼豹,毛茸茸未有好仪态,长大后身材颀长,毛皮疏朗光滑,斑纹炫目。豹子知道皮毛之美得来不易,爱护有加,躲雨防晒,轻易不肯出来。

君子豹变,文蔚也。文同纹,恰是豹变斑斓的色泽。

雎鸠有幽美,桃蝶有柔美,豹变有壮美。豹矫健灵活,善于攀缘,常常伏在枝叶茂密的树上或草丛,有猎物时,待机迅疾而动。

摘自:2022年4月26日《安庆晚报》

桃蝴雎鸠——胡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