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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林|墙头外边的海

墙头外边的海

◎王林

勿庸置疑,一旦偏离大海,我的文字就失去了蓝色的灵魂。

——题记

烟台山医院临海。

站在病房楼朝北边的大海深处看去,大约十海里远有两个枕着波涛望天的小岛,西边的叫“扁担岛”,东边的叫“崆峒岛”。别看岛子小,却是由海上进入烟台的必经门户。扁担岛中间紧束修长,两头各挑着一座小山,岛上没有淡水,所以无人居住,是一座荒岛。崆峒岛相比则大得多,有二百多户,岛上吕姓人家居多。传说清朝年间,由烟台东郊的前七夼村和后七夼村十几户渔民,摇着木舢板举家渡海迁入岛上。

医院东大门隔着一条马路是养正小学,学校北侧是广仁路西街口,而现在的广仁路北边直接面对大海。其实,过去广仁路与大海之间还夹着一条胡同叫载之路,载之路的北边才是大海。可惜,一九九八年因修建海滨广场,把这条一百多年前,以广东藉富商李载之姓名命名的胡同,全部的二层楼群被拆得一干二净。崭新的海滨广场,咋眼一看确实宽敞了,可是老街的那种带有人文韵味和浓郁海腥气息的旧事,一起随着涨潮落潮销声匿迹。

载之路西起现在的钟表文化博物馆身后,东至老市话剧团路口,全长至少有两百来米。一九八三年我结婚时,曾住在这条街东段的一座老式楼房。从南门进去院落不大,四周呈天井状,屋内厚实的木地板,窗户是上下推拉式,窗外加有两扇雨搭子,可仍然抵挡不住冷硬的海风和骤雨。楼北尚余不足两米宽的长条小院,严格讲算不上院子,是一条刚能过人的长夹道,两米高的墙外头紧挨着海岸路。当时的海岸路很窄,顶多十几米宽,若逢秋冬季大风潮,海浪怒起拍岸,除了惊心动魄的嘶吼声,再就是喷溅的浪花由着性子撒欢,激情越过厚实的墙头,狠劲地敲打着玻璃窗。由此,我竟然落下了久治不愈的失眠病根。

那时候仗着年轻,睡不成便索性披着衣裳起床,俯案写小说或散文。蜗居于不足十五平米的房子里,一口气创作了十几篇。结果不停地投稿,再不停地收到退稿信。后来,庆幸认识了《胶东文学》资深编辑谢晋侯老师,他在烟台山医院的内科病房住院,抱病阅读了我写的大部分文稿。谢老师斜倚在病床上,手臂插着吊瓶滴管针头,跟我讲述写小说的技法和创作经验。他曾特意嘱咐,海是烟台的灵魂,值得倾心深刻表达。这句话,影响了我一生的创作。现在想想,这种不寻常的一对一点拨,留下了不寻常的生动记忆。多年来,一直延用沧海渔歌的笔名,以此纪念这段刻骨铭心的师生之谊。功夫不负有心人,没多久我创作的中篇小说《猎海》和《风中半岛》系列散文,相继在《青年文学》等杂志发表。与此同时,有机会多次参加文学刊物举办的年度笔会。先后跟几位编辑老师熟悉了,在相互书信交流中,皆感兴趣文章里夹带着胶东半岛的海蛎子味。

殊不知,在烟台山医院工作七年,载之路居住四年间,那些经风声潮声淘洗过的文字,笔笔皆是蘸着老蓝色的海水,撰写故乡半岛的辽阔往事。

王林|墙头外边的海

记得当年住载之路的,还有医院手术室护士董爱荣老师,骨科大夫吕其欣老师,总务科刘世禄老师。应该不止这几家,还有谁住在这条街上?我已记不清楚了。

吕其欣的老家是前七夼村,他时常流露,岛里来人,送什么什么海鲜。岛里,是前后七夼一带对崆峒岛特有的称谓。一句岛里,包含隔着大海对小岛的根系渊源和扯不断的亲情表达。显然,吕其欣家的某个亲戚是崆峒岛上的渔民。

那时候,我在病房手术室干麻醉。手术室夜班,安排一名麻醉师和一名护士值守,负责夜间急症手术。倘若没有手术的话,可以睡一宿安稳觉。一次,值夜班没事闲聊。护士迟心惠老师给我讲了些医院里老员工的趣事。

有天傍晚,吕其欣做完了一台手术,下台更衣时说:"赶紧走,今儿岛里来人,送刚打上来的牙片鱼。”迟心惠心生羡慕,便接上茬儿说:“你回去烀上苞米面片片,烧大火把牙片鱼焖上一锅,最对胃口。”转过天早晨,班前还像往常一样,手术室的护士们习惯交流,昨晚你家吃的什么,她家吃的什么?一旁董爱荣美滋滋地说:“昨下午,俺老头打发人,捎了两条大牙片鱼挂在了门锁上。下班后,我趁着新鲜劲儿全焖上了,吃的米饭。”手术室的同事大都认识董爱荣的丈夫,烟台山下军港海军的军官,一身藏蓝色呢子军装,个头不算高人却壮实,大大的眼晴透着威武,常随舰船出海护渔。由于他服现役不回家,派个战士把东西送回来,也是常有的事。大家正你一句我一语说在兴头上,吕其欣推门一脚插了进来,那天有骨科的连台手术。只见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里嘟嘟囔囔抱怨:“说话真不靠谱!本来说好了送牙片鱼,结果连片鱼鳞都没看见?”

听罢,大家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其所指何为?唯独迟心惠听明白了。可她心里仍惦记着,昨天自己说过苞米面片片的事。赶紧问:“王学谦没把片片烀上吗?”吕其欣两手一摊,笑着自我解嘲:“俺老婆子烀了满满一大锅,却白白等了一晚上。”董爱荣从女更衣室出来,她八成已琢磨出哪里不对劲儿?试探着问问究竟:“老吕,昨晚俺家吃的牙片鱼,该不会是你家亲戚送错了门?”吕其欣愣了一下,经琢磨这事八九不离十。因为,他们俩家只隔着一道街门,况且都住二楼。百年前,富商李载之投巨资所建的载之路,从西到东一拉溜派场十足的小洋楼,门脸儿盖得像兄弟姐妹,模样都差不多。这下子董爱荣尴尬了,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咋办是好?直解释:“瞧这事弄的!要不给你钱吧,老吕。”

吕其欣虽被一时的变故弄得哭笑不得,但看到董爱荣一脸过意不去的表情,赶忙豁达地安慰:“鱼本来就是吃的,谁吃都是天经地义。”吕其欣平时说话文绉绉的,并喜欢引经据典。那天他当场表示,要把昨晚烀的一锅片片送给董爱荣,让她尽管安心享受大海馈赠的鲜美滋味。从举止表情上看,反倒让人误以为,是吕其欣吃错了别人家贴锅的苞米面片片。

事后经了解,岛里的亲戚因别的事没来,临时委托出岛的朋友按图索骥,结果稀里糊涂留下了一段张冠李戴的幽默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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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后,手术室五位兄弟重聚,我提及载之路的过往,师兄都说,怎么没听过这件事?四哥凡事认真,遇事追根溯源。倒也凑巧,八十高龄的吕其欣老师,常去四哥退休后执业的诊所看病取药,便当面落实是否曾有此事?得到的回应,确有这么回事。

有次聚会,我们欲邀吕其欣大夫一起坐坐 。没料到,年至耄耋的他执意抱守古训,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言外之意,唯恐自己年迈,腿脚行动不便给他人带来麻烦。人虽没到,却托四哥捎来两瓶珍藏的名酒和一封洋洋洒洒近千言的书面祝辞。席间,素来讲究仪式感的四哥秦济平,郑重其事掏出老花镜戴上,喝口茶水润润嗓子,再不紧不慢有板有眼地朗读,字字深情,句句思念,我端坐着静静地倾听……弄不清楚,是那天的酒浓把我喝醉了?还是吕其欣写的那些话情浓,把我听醉了?反正醉得我不知道身在四十年前?还是身在四十年后?回来的路上,坐在出租车里,我恍恍惚惚地觉得像坐在小舢板上,随着大海的潮水,往崆峒岛的方向漂流。大风抬头,越过了载之路,继续朝北吹。

再一次听到吕其欣的消息,却是这位达观的前辈去世的讣告。

余墨后记

如果把经历变成文字,就是故事。如果再把故事变成讲述,就是岁月。载之路,已经从烟台街名的版图上删除了,删除不了的却是烟台山医院北边的大海,那些傍海而生的往事,还在沉沉浮浮……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如有侵权请告知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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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林,烟台人,毕业于鲁东大学中文系。烟台市散文学会会员。曾任烟台市中医院院长、市中心血站站长、市疾控中心党委副书记等职。酷爱文学、美术,潜心研习中国水墨人物画创作,多年来笔耕不缀,坚持文学和美术创作融会贯通,兼收并蓄,有多篇散文和小说在全国、省、市各级文学大赛中获奖,且在国内多家杂志发表作品。多幅人物肖像画作被有关单位和个人收藏。先后两次举办个人水墨人物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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