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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金悼玉 梦结红楼—《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五)》邮票设计散记(下)

作者:集邮博览

金玉联姻

“金玉联姻”看似喜庆,实则悲剧。这是一场政治婚姻,金玉之“联姻”不是基于爱情,而是出于宗法家庭的掌权人为了封建家族的政治利益的选择。前文提到宝黛真诚相爱,是心灵契合的“木石前盟”,尽管宝玉心心相念“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但是他的长辈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出于家族利益,基于所谓的“伦理道德”,炮制了所谓“金玉良缘”,选择了兼具“德言工容”的淑女典范薛宝钗,“金玉良缘”击碎了“木石前盟”,制造了“悲金悼玉”的爱情悲剧。

《红楼梦》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中贾史王三家均是贵族世家,又是姻亲,唯有薛家商贾出身,无爵无职。因丈夫亡故,儿子不肖,家族式微,薛姨妈为攀附权贵以送女进京“选秀”为借口,携子女进京投亲。但她不去四大家族中亲缘更近的哥哥王子腾家,而去姐姐、姐夫家,何故?貌似忠厚的薛姨妈,饱谙世故,她真实目的是攀附权势更盛的贾府,瞄准的目标是姐姐那个“衔玉而生的儿子”,并提早谋划了“金玉良缘”方策,意在通过“联姻”把贾家这个炙手可热的贵族世家攀住附牢。住进贾府后,借姐妹聊天之机,薛姨妈就向王夫人挑明了金玉之事,明说有“金锁”的宝钗要“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亲姐妹自然心照不宣。

第8回宝钗向宝玉索看通灵玉,侍女莺儿又把宝玉的注意力引向看金锁,主仆二人应是有心之举:通灵宝玉与金锁各有八字,两相对应,恰成一对,但无意中宝钗主仆说破了金锁的字是请人凿錾上去的,通灵宝玉及文字为天界仙成,金锁的字则是凡间人工凿錾,金与玉貌似一对,实非一对,“金玉良缘”是人谋,而非天意。薛姨妈煞费苦心蓄谋已久,宝钗未必与母亲合谋,但以其心机应明了母亲的策划并有默契。酒醉的薛蟠曾经直接挑明了妹妹的心事:“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可见,“金配玉”是薛家的共同靶向。

庚辰本、戚序本、甲辰本等第28回写薛姨妈“对王夫人等曾提‘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对王夫人等”中的一个“等”字,足以说明薛姨妈不只对王夫人讲过“金玉良缘”,还向很多人兜售此说,以致金玉之说不胫而走。王夫人有意在贾府筑牢王氏根基,“金玉良缘”之说也正中王夫人下怀,与侄女王熙凤、妹妹薛姨妈、甥女宝钗结成联盟就可达成心愿,掌控贾府。

“金玉联姻”一说,令宝钗处于很尴尬的位置。她知道母亲的如意算盘,自己也心仪宝玉,碍于礼法却不得不故作矜持,表面上远着宝玉,但她总能巧妙地把握有利时机暗示或表露“金玉”观,如羞笼红麝串;提议用金丝线给宝玉的通灵玉打络(金佩玉)等;特别是平时把自己包裹很严的宝钗不避瓜李之嫌坐在熟睡的宝玉床边,为他绣“五色鸳鸯”兜肚,更泄露了内心隐秘。但令在床边绣鸳鸯的宝钗难堪的是,睡梦中的宝玉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令宝钗震撼而发怔,击醒了宝钗,她知道了自己在宝玉心中的位置。虽然宝玉曾一度被宝钗的美貌所吸引,关系也较亲密,却亲而不爱,对宝钗极力主张、一再劝说他走仕途经济之路还非常反感,直斥为“混账话”,宝玉理顺本心,把与宝钗的关系定格在姨表姐弟,没有逾越。宝、钗、黛三人,宝钗在感情上落了下风。她对宝玉有情,但宝玉无意,囿于伦理,向宝玉示爱不能逾距,能否与宝玉联姻实现金玉配,攀牢贾家这显贵亲戚,关系到薛氏家族的命运,个人与家族的双重利益,使她不能置身“金玉”计谋之外,她千方百计地讨贾府有决策权的贾母、王夫人等人欢心,笼络袭人、茗烟等下人感情,也是配合母亲实现“联姻”意图至关重要的公关战。至于姨母、母亲、表姐王熙凤并说动贾母明修暗度,精心构建了“掉包计”,促成“金玉结缘”的所谓“奇谋”,大礼前她应不知真相,让她蒙冒名顶替之名出嫁,沦为冲喜工具,对她无疑是一种羞辱。大礼后坐床时宝钗有所察觉,陷于那种情境又有苦难言,无可奈何。金玉良缘击败了木石前盟,毁了黛玉、伤了宝玉,宝钗也非胜者,失了尊严又遭遗弃,落了个守活寡的悲凉下场,三个人都是宗法社会婚姻制度的牺牲品,都是悲剧人物,可悲,可叹!

曹雪芹以追魂摄魄之笔立体地刻画了三位悲剧的主角,曹雪芹把自己的人格理想寄寓在贾宝玉、林黛玉身上,将宝黛双玉描写得神采照人。他明面上几乎全用褒语将宝钗打造为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形象:艳冠群芳,博学多才,贞静端庄,温柔敦厚,工于针黹,恪守礼法……似乎无懈可击,书中很难找到作者对宝钗形象、行为的显性、直接的负评。但是作者借宝玉斥责宝钗“好好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的话,宣示了自己对宝钗的角色定位:薛宝钗是封建礼教虔诚的奉行者,她的世俗功利与曹雪芹在《红楼梦》全书中呈现的主体价值观是逆行的,宝钗是曹雪芹作为双玉价值观的对立面设定的角色,曹公写宝钗采用明褒暗贬法,这是高明的史家曲笔。其他诸如宝钗戏蝶时为避窃听之嫌的随机应变,对金钏儿之死的表态,“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处世态度等描写暗隐之深意,为作者“不写之写”,不论拥钗、反钗,读者可以从自己的角度去理解。或许将“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句唐诗作为对宝钗的评价是恰当的(正话反读,红学家解读为“任是动人也无情”)。宝玉对宝钗的斥责,则预示了二宝关系的走向。

悲金悼玉 梦结红楼—《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五)》邮票设计散记(下)

“金玉联姻”图稿

“金玉联姻”中出场人物较多,超出了方寸画面的承载力,是设计难点。但这个选题是贯穿全书的中心故事——宝黛钗爱情悲剧的重要情节,也是揭露“礼”对“情”戕害的关键佐证,关系到《红楼梦》的主题架构,缺之不可,搬上邮票就只能尽量做减法,勇于删去与主题无关或对深化主题作用不大的人物背景。此图宝玉是一号主角,他虽因失玉疯癫昏聩,却对心中挚爱感情不移。为重点刻画一心以为娶了林妹妹遂了心愿的宝玉揭去盖头觉察有异,自己持灯来照,发现果不是心中所爱,失手扔了盖头,惊愕发怔的神态,我刻意略去了应在宝玉身边接过盖头的喜娘,以避免次要人物对刻画主要人物造成干扰。二号主角薛宝钗,原被“以钗替黛”的操弄蒙在鼓里,宝玉的表现或许让她心有所悟,一向恭谨守礼的她受了委屈又不能表露,何等难堪?我努力塑造宝钗不得不装愚守拙、忍耻受辱、低头不语的意态,力图表现出她表面平静下的内心翻腾。策划“掉包计”的王熙凤是三号人物,我画她鼓舌如簧,欲劝宝玉不要造次,试图防止出现更难堪场面的形色。第四号人物为贾母,也是个尴尬人物。贾母曾对外孙女黛玉万般怜爱,安排与孙子宝玉起居一处,有意撮合宝黛感情,终未能抵住王夫人一伙的搬弄,缘于封建礼教的标准和家族政治利益的权衡,选钗弃黛,成为“金玉良缘”的拍板者,是拆散“木石前盟”的罪魁,害死了外孙女,逼走了亲孙子,也伤了薛宝钗。在“金玉联姻”的大礼上,孙子“先喜后惊”的反应,能否让她有所醒悟呢?贾母可能不会太在意黛玉的生死、宝钗的尊严,但如果她意识到此举对宝贝孙子的重创,还会忍心为之吗?我尝试将贾母担心“掉包计”的真相败露、致孙子疯病再发,面上高兴心里打鼓的窘态表现出来,未知到位否?

这幅画以通常用来表示喜庆的红色为主调,蕴藏的却是悲剧气氛,也算是热中蕴冷、正话反说的笔法吧。

探春远嫁

画“探春远嫁”一图,也颇费掂量。“探春远嫁”在后40回中语焉不详,第99回提及镇海总制周琼致函贾政为子求亲以期茑萝之附,第100回则侧重写贾政允亲后,王夫人欣然,薛宝钗惋惜,赵姨娘兴灾乐祸,贾宝玉则因姐妹哀痛风流云散、倒床大哭……荣府人对探春远嫁的不同反应。至于出嫁则在第102回中仅用“辞别众人,竟上轿登程,水舟陆车而去”少得不能再少的文字轻描淡写地带过。

有学者根据第63回群芳夜宴掣签占花名时,探春掣得标注“必得贵婿”的红杏签和第70回宝玉与众姐妹放风筝,探春所放软翅凤凰风筝与另一个凤凰风筝、玲珑喜字风筝绞在一起断线飞去等描写(见庚辰、梦稿、戚序诸本),推测探春和番嫁给了蕃王为王妃。但在无论是78回本还是120回本《红楼梦》书中,均找不到支持以上推测能够形成链条的确切证据,仅凭酒桌上闺阁中的一句玩笑话“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和一场游戏就做出“探春王妃”的结论,显然很牵强。本着不悖曹雪芹本意,我没有采用以上猜想,尽量采用后40回与前80回不相抵牾又能深化主题的情节进行设计。

红学界公认“脂评”对研究《红楼梦》有极高的价值,脂砚斋在第22回探春所做灯谜句“游丝一断浑无力”下的批语是“此探春远适之谶也”,儒家十三经《仪礼》注:“凡女行于大夫以上曰嫁。行于士庶人曰适人”,脂评用“探春远适”作评,这个“适”字是否预示了曹雪芹给探春设定的结局是与庶民成婚?且不管此说是与否,“游丝一断浑无力”明确兆示了“断线风筝一去不归”,这才是曹雪芹对探春归宿构思的真意。

《红楼梦》第5回一直被红学界认为是全书人物结局和故事情节的总纲。其中金陵十二钗正册图画、判词和《分骨肉》曲辞描写的情境和第102回“水舟陆车而去”六字相照应。据此,我画了一片大海,一只大船,盛装的探春在船头掩面泣涕,一只“游丝一断浑无力”的断线风筝向天边飘去(此风筝与第70回软翅凤凰风筝无关),切合“曲演红楼梦”《分骨肉》曲辞“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的词意。这样画既符合曹雪芹先生本意,又不悖程、高续作中“水舟陆车而去”的写法。因学界还有不认可程、高整理部分探春嫁镇海总制周琼之子的安排,这样画也模糊了新郎是谁,避免争议。

悲金悼玉 梦结红楼—《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五)》邮票设计散记(下)

“探春远嫁”图稿

脂砚斋把四春姐妹名字的首字连缀起来对应为“原应叹息”,探春对应的是“哀叹”的“叹”字,探春远嫁实非喜事,一去不归,生离如同死别,“远嫁”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红楼悲剧的一幕,“才自清明志自高”的探春如此结局,诚可悲叹!

宝玉却尘

“宝玉却尘”选题出自《红楼梦》第119回、120回。

红学界对第119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沐皇恩贾家延世泽”批评的声音更加强烈,沐皇恩、延世泽、兰桂齐芳、家道复初、探春归宁,都是饱遭诟病的硬伤。贾宝玉应试中乡魁,这还是曹雪芹笔下那个反科举、反封建的贾宝玉吗?后40回整理者高鹗进士及第,是科举制度的受益者,安插进宝玉应试中举的情节显然是他对曹雪芹著红本意的背离和篡改;“中举辞父”的描写也使宝玉的遁世拖泥带水,似乎仍有尘世的羁绊,也不符合曹雪芹真意。

《红楼梦》第5回统领全书,全书筋节尽在红楼十二曲《收尾·飞鸟各投林》中:“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昭示了贾府家事消亡,家人风流云散的悲剧结局。

曹雪芹给宝玉设定的结局是出家当和尚。《红楼梦》第30回正文写宝玉对黛玉说:“你死了,我当和尚去”;庚辰本第21回有一段脂砚斋夹批:“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第25回畸笏叟眉批:“叹不能得见宝玉悬崖撒手文字为恨”,两段评批印证正文,第119回照应了这一点。

我画“宝玉却尘”,遵曹雪芹本意,绾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和“弃而为僧”归结红楼,立意、构思、构图,围绕贾宝玉“斩断尘缘”的“斩断”,“弃而为僧”的“弃”,“却尘缘”的“却”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真干净”展开思路:宝玉经历了世态的炎凉,看透了朝廷官场的黑暗,领教了封建礼教的残酷,厘清了显贵家族败落的原因,失去了还泪已尽的挚爱,所关爱的姐妹也都风流云散,尘世已无知己,已无所恋,对红尘无牵无挂,大梦已醒,万境归空,割舍、放弃、拒绝了世间的一切,斩断尘缘,悬崖撒手,“却尘”是宝玉的个人“豁悟”,对应曹雪芹缘于自身经历对人生的“彻悟”。“弃而为僧”不是遁入尘世寺庙,做一时的逃避,而是“弃绝红尘”,“归彼大荒”,返回仙界大荒山无稽崖。思路捋清,我只画宝玉一人,身披的大红斗篷飘起,赤足踏雪,飘然出尘;背景干干净净,除去一片白茫茫大地,别无他物,构图既简洁又击尾首应。

悲金悼玉 梦结红楼—《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五)》邮票设计散记(下)

“宝玉却尘”图稿

画面布局我也做了仔细斟酌,前几组邮票构图多按传统绘画九宫格构图模式采用中景景深,主要情节、人物安排在画面中部偏下,几组邮票放在一起,整体感觉构图均衡。这一组邮票前三幅表现的也都是发生在尘世间的情节,仍如前几组中景布局,而“宝玉却尘”一幅,我把宝玉的位置提升,向右靠近画边,营造走出画面之势。如果把4枚邮票自左向右排列,明显看到“却尘”的贾宝玉位置高于前三幅尘世间人物,距离也拉大,似乎不在一个时空,意在突出贾宝玉弃尘超凡、归彼大荒的决绝。

曹雪芹生前未完成红楼定稿,书中岁时年龄方位有些错讹,续作与前文亦有抵触,比如红学家按红楼纪年推算宝玉成婚是乙卯年即红楼十六年,是年宝玉16岁,却尘在红楼17年冬,宝玉17岁,而续书作19岁有误。我画宝黛钗等红楼人物的年龄比书中设定年龄略大些,不是因为上述原因,而是因为涉及他们情爱婚姻的描写,避免因红楼人物年龄画得太小对当代少儿有负面引领。

宝玉却尘,红楼结梦。完成第5组设计,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系列邮票也就画上了句号,我很想把这句号画圆。但因前几年双眼手术失败,视力一年不如一年,给邮票设计造成极大障碍,克服万难,终于把这个句号画上了,但可能没画圆,请邮友体谅。因为眼疾,我基本失去了画“工以致精、细以表微”的工笔画特别是小幅工笔画的能力,《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五)》邮票当是我邮票设计的收官之作。但我仍会以集邮者的身份与广大邮友保持联系,愿集邮给我们以快乐!愿友谊常在!

来源|《集邮博览》总第421期:悲金悼玉 梦结红楼—《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五)》邮票设计散记,作者:萧玉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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