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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西风吹梦无踪 | 张继青和华文漪

作者:出门看戏
甚西风吹梦无踪 | 张继青和华文漪

前几天听单雯的曲子,刚好听到《牡丹亭 离魂》的【集贤宾】一支,忽然就想起之前看张继青的一次清唱,那已经是张晚年的唱,也是这支,录像极不清晰,但咬字特别清,在咬与放之间,如猫戏鼠,是活的,尽在掌握。单雯是张继青的学生,咬字上把老师嗲的劲头发挥得特别鲜明,演《离魂》,看她饱满圆润,清纯如花,这样青春的杜丽娘,怎忍心看她死去?《离魂》实在是不适合喷薄的青年人演啊。

余生也晚,仅看过张继青两次现场。一次是2012年11月17日,北京大学的百年讲堂,中国昆曲名家年度雅集,约聚了南北十几位昆曲老艺术家。北大与昆曲的渊源自不必说,二者连理演绎的是文化与艺术的“游园惊梦”。因此,在北大,雅集之趣之味之美,更甚于彩唱一出大戏。再加上,是这些艺术家们的演出,更是百般滋味。这实在是应该感谢商业的好处,这完全是一次商业演出。侯少奎、汪世瑜、梁谷音、岳美缇、张洵澎、计镇华、张静娴、石小梅,好像没到现场的只有蔡正仁,还放了一段他的视频(好像是与现场的王芳合作了《小宴》,已记不清了)。

如此盛况,自然不会没有张继青。按照戏曲界的规矩,无论从年龄还是艺术,张继青和侯少奎自然是稍重一些。

这场演出,有一个插曲,就是“于丹被轰”,她本来想代表观众……在这些老艺术家演出后要谈几句,然后被台下观众“嘘”下去了,观众一定觉得被她代表是一种莫大的羞辱吧,于确实挺大胆。现在没准会有人问,于丹是谁?十年倏忽。

甚西风吹梦无踪 | 张继青和华文漪

说回这次演出。其实,看戏,少儿有少儿的好,老人有老人的好,青年有青年的好。若非要同台对比,戏曲的规律是老少皆可欺中年,恰是正当年龄的演员最怕与少儿、老人同台,少儿的稚气就先赢三分,老人的韵到、味到、神到,没有时间的历练,青年人是修不来的。所以,这场老艺术家的演出,有的是要享其神韵,而忽其音质,方可沉浸其中,沉浸其美的。奔赴现场,形式感是不可否认的,它不只是“我来过”的虚荣心,它就是艺术的一部分。

这是第一次看张继青的现场。因为是雅集,老艺术家大都是清唱,每个演员的本我显著不同。张继青真就是一位干净利落慈祥的老奶奶。看她的传记《青出于兰——张继青昆曲五十五年》和一些写她的文章,张继青从年轻到年老无不是邻家气质,从小妹到嫂嫂,从阿姨到奶奶。但她一开口,便气质飞腾了,已不是原本的那个她了。后来看她的折子戏,果真有人神瞬息转变之感。张继青的这种台下质朴无华、台上荣光四射的反差美,恰是中国戏曲演员应有的艺术特征,是与中国戏曲艺术虚拟性、写意性、程式化等艺术特征紧密相连的。返璞归真、如入化境方算得真正的戏曲艺术家。

张继青与“张三梦”紧密地贴在一起,用她自己的话,“传”字辈的老师给了她饭,“一碗饭是沈传芷老师给我的《痴梦》,一碗饭就是姚传芗老师给我的《寻梦》”。昆曲观众在欣赏张继青的同时,确应感谢沈传芷、姚传芗、朱传茗等“传”字辈的艺人们。现在张继青被奉为大师、宗师,大概也不为过,这两出戏,在昆曲舞台上可能再无超越,这便是她能代表一个昆曲艺术时代的高峰之所在。

张继青的艺术是个人化风格极强的,曾被诟病的“苏音”恰是她艺术的显豁之处,如果以京剧、梆子的流派来比,张继青唱的昆曲是可以自成一派的。她授业课徒,希望能香火不断,永续流传。

第二次看张继青,是必然要载入昆曲演出史册的“大师版”《牡丹亭》。2014年12月13、14日,北京天桥剧场,《牡丹亭》分上、下两本演出,参与演出的艺术家(按照出场顺序)有沈世华、陆永昌、华文漪、岳美缇、王小瑞、梁谷音、王奉梅、郭鉴英、刘异龙、张继青、王维艰、侯少奎、石小梅、张洵澎、蔡正仁、张寄蝶、杨春霞等。张继青演的是上一本最末一场《离魂》。

昆曲《牡丹亭》从一些折子串成戏的首次演出,便是张继青主演杜丽娘,而且全戏最后一折就是《离魂》。最动人心魄的唱自然是这支【集贤宾】。伴奏上,把清脆的笛子换了深沉悠远的洞箫,将杜丽娘的气若游丝越吹越远,越吹越寒,仿若能看到她离地飘飞,悠悠然不可触及,舞台上展现魂断,还有比中国昆曲《离魂》更美的么?

【集贤宾】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

甚西风吹梦无踪

人去难逢

须不是神挑鬼弄

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甚西风吹梦无踪 | 张继青和华文漪

第一次看华文漪的现场是2011年,上海天蟾舞台,纪念京昆大师俞振飞先生诞辰109年系列演出,7月15、16、17日,连续看了三场。整个演出囊括了从昆大到昆五几代的京昆人才,当时的重点是李蔷华以八十三岁高龄演出《春闺梦》。15日的大轴便是华文漪和蔡正仁的《贩马记·写状》,压轴是黎安的《长生殿·闻铃》,这出戏是俞振飞14岁初登舞台的第一出剧目,也颇有意义。

这一年,华文漪刚好七十岁,演一位少夫人,展现与年轻丈夫一戏一耍的闺中之乐,又羞又急的女儿情态做得很足。搭起水袖一遮,含羞一笑,美艳动人。程式乃是戏曲艺术的精华,那些放弃程式,完全走体验人物的戏曲改革之路,可以尝试,但称之为创新乃至方向的,之于中国戏曲无异于一杯毒酒。

第二天的大轴是《春闺梦》,蔡正仁的王恢,第三天大轴是《长生殿 迎像哭像》,蔡正仁的唐明皇。俞振飞的学生岳美缇只在第三天的中间出来清唱了一支《红梨记·亭会》的【桂枝香】。没有看到华岳这对神仙组合,实为这次奔赴上海看戏的遗憾。

华岳组合的现场,还拜“大师版”《牡丹亭》所赐,同是北京天桥剧场,与张继青同在上本,华岳的折子是《惊梦》。那一场,感觉岳美缇的眼中放出的光全是真爱。

华岳从小演到老,台上闺门旦娇艳欲滴,小生憨实可爱,台下却是岳美缇细腻害羞,华文漪直爽洒落,反差立现,华丽光彩的华倒让岳美缇有点儿小鸟依人的感觉。岳美缇早先的自传名为《我——一个孤单的女小生》,是不是很惹人怜?

舞台搭档是戏曲演员人生最奇幻的一景,他们在台上台下构建着两重人生之感,是旁人无法真正领会的。看岳美缇与张静娴演《玉簪记》,甚好,但还是有人会怀念华岳组合,免不得感叹一番。

甚西风吹梦无踪 | 张继青和华文漪
甚西风吹梦无踪 | 张继青和华文漪

华文漪与张继青大大地不同。

我本以为华文漪比张继青至少小五岁,没想到一个是1939年,一个是1941年,好像都在1月生,整差了两岁。她们都是建国后培养的第一代昆曲演员,但学艺、从艺乃至人生之路不大相同。

张继青的祖父唱苏滩,她是跟戏班子长大的。华文漪是戏校招生入了戏曲行。张继青五旦、正旦皆擅,也工六旦;华文漪以五旦为主,现代戏和舞台剧也都有深入的艺术实践。张继青唱过苏剧、昆曲,她的发音吐字融合了苏剧的特征。华文漪从学戏到演戏,都是昆曲,曾唱过一段京剧现代戏。

生活中,张继青娴静质朴,接受采访、面授学生和婉的谈吐与《痴梦》中“雌大面”的笑完全联系不起来。华文漪直爽洒脱,天然去雕饰,有不自知的美,“华美人”几乎是官称,年轻时《牡丹亭 游园》唱得一派天然,是何等美好。

张继青守着省昆,随之改变沉浮,始终不离不弃。华文漪后来远走他国,一去经年,重又相逢。人生轨迹大不同,各有各的悲欣。最终,她们都平静地在各自选择的地方离开这个世界,留下艺术的余韵永久飘扬。

初露锋芒之时,张与华都被称为 昆曲界的“小梅兰芳”。虽为捧,但也足见二人早早便露出了魁首的锋芒。80年代,还曾有座谈会发言,对比她们二人谁更胜一筹。这也说明,她们一直都是最好的昆曲旦角,创造了昆曲旦角艺术的高峰,共同为昆曲旦角树立了可追慕的标杆。张继青、华文漪与“大师版”《牡丹亭》、北大雅集的各位同代艺术家一起构成的群像,便是昆曲在这一个时代的画像,是他们这一代人成就了昆曲近百年的一次辉煌。

现在,二人先后相继离世。空余嗟叹。

如今,他们这一代昆曲人大都已是80岁开外,离世最早的蔡瑶铣,2005年,距今久矣。在为他们创造的艺术辉煌赞叹的同时,还是会有因即将落幕而发的忧伤。

文 | SJK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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