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shi-Bazouk Singing, 1868 by Jean-Léon Gér me (French, 1824–1904)
斯蒂芬·茨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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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3年11月12日,针对发动叛乱、终被镇压的里昂城,巴雷尔在法兰西国民议会上发表了极端议案并以强有力的两句话结尾:“里昂抵制自由。里昂不复存在。”他提出,暴民之城的全部房屋需夷为平地,城中的所有文物需化为灰烬,城名将被废除。八天来,国民议会对这一彻底摧毁法兰西第二大城市的议案迟迟不予表决。即便是法令签署后,秘密被罗伯斯俾尔认可的国民代表库东,也对这一狂妄的命令心不在焉。他装模作样地将浩浩荡荡的民众纠集到贝勒古广场,用银锤象征性地敲击了那些决定毁掉的房屋,迟疑着,对富丽堂皇的门面不肯下手,而断头机那咯吱作响的闸刀更是鲜见轰隆落下。他意外的温和态度让这座遭受内战、饱受数月残酷围剿的城市从动荡中稍微平定下来。人们开始再次暗抱希望。可是当这位心慈手软的民众领袖被突然召回,取而代之的是身披佩带出现在阿弗朗西城的科洛·德赫布伊斯和富歇时 —— 在共和国的法令中,里昂城从此更名为阿弗朗西 —— 一夜之间,人们原本误以为仅用于恐吓的敕令,变成了严峻的现实。“这里迄今毫无行动。”为了证明自己的爱国热忱,表达对温和前任的质疑,两位新上任的领袖迫不及待地向国民议会汇报,并马上开始了对这项法令的残暴执行。“里昂的刽子手”富歇,未来的“法则的捍卫者”,贵族赫尔佐格·冯·奥特朗,日后对这段往事不愿忆及。
现在取代榔头的是火药。不再是慢吞吞地敲击,而是成排地炸毁华丽的屋宇。而取代“靠不住,不充分”的断头机的则是霰弹,上百名犯人被集体枪决。伴随每天收到的新法令,司法机构的行动变本加厉,手段日益毒辣。他们一天凶似一天的屠杀就像镰刀砍麦穗,乃至尸首多得来不及 一一 装棺掩埋,就被湍急的罗讷河卷走。几座监狱更是人满为患,早已装不下大量的嫌犯,于是公共建筑的地下室,学校和修道院也用来安置他们。毫无疑问,这只是短暂的安置,因为镰刀很快就会向他们砍来,就连能在同一块草堆上取暖挨过一夜的人都少得可怜。
在这杀戮之月的一天,天气异常寒冷。市政厅地下室里这群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的不幸之人中,又加入了一群新犯人。中午时分,这些人被挨个带到政府委员面前,仓促地问过话后,命运就成定局。现在,这六十四名死囚,有男有女,混杂地堆坐在弥漫着腐酒味和沼气的拱形地窖的黑暗中。前屋壁炉里的星星火苗,与其说能取暖,倒不如说只给地窖增添了一抹微芒。大部分人都漠然地歪在草垛上,另一些人则在唯一的一张木桌上,借着微弱的烛光匆匆写着遗书。他们知道,他们的命不会比这冰冷的地窖中蓝光盈盈的蜡烛更长。所有人说话都只能压低嗓音,为此街上传来的地雷爆炸声,随之而来的房屋倒塌声,在冰冷安静的地窖中听得一清二楚。可这些遭受重创的人们因为打击来得太过突然,已经完全丧失了感受和思考的能力。黑暗中的大多数人,就像守着自己的坟墓般麻木地蜷缩着,陷入绝望,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接近晚上七点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坚实的脚步声。枪托叮当作响,生锈的门闩被打开,发出尖厉刺耳的声音。大家不由惊恐起来:难道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难道连像那可悲的惯例一样,挨过一夜也不再允许吗?敞开的门中吹来冷风,蜡烛忧郁的光跳跃着,就像要摆脱烛身,一逃了之。人们在这颤抖的光中对未知的一切都充满恐慌。但很快,他们就从诚惶诚恐中平定下来,因为狱卒不过是又带来了一队犯人,有二十来个。这些人未被特别指定位置,就默默地走下楼梯,步入拥挤的地窖。之后,沉重的牢门又被轰然关上。
Bauerngarten (1907) - Gustav Klimt
原先的犯人们并不友好地打量着新人,这种奇怪的不友好乃为人类的天性:人无论在哪里都忙着适应环境。哪怕只是匆匆过客也要感觉惬意,就像这是他们的权利。所以,先来者已情不自禁地把这潮湿的地窖、发霉的草垫,火旁的一席之地当成了自己的私产。而每一个新到的人都是不请自来、瓜分财产的闯入者。反之,新来者也明确地感知到前者那临刑前毫无意义的冷酷敌意。因为 —— 奇怪,他们跟这些同命相怜的人既不打招呼也不交谈,既不要求分用桌子也不要求分得草垫,而是抑郁无言地在角落里蜷缩下来。寂静早已残酷地笼罩了拱顶,而现在,一种由无谓的挑衅带来的压迫感则让地窖显得更为昏暗阴森。
就在这时,一声像是来自其他世界的清脆呼喊打破了寂静。这一明亮而几乎带着哭腔的喊声不由分说,将行尸走肉们从寂静中、消沉中惊醒过来。一个姑娘,刚被带来的囚犯之一,突然不顾一切地一跃而起,像是要跌倒似的向前伸着胳膊,声音颤抖地喊着“罗伯特,罗伯特”,扑向一个年轻人。而那位隔着几个犯人靠在铁窗边的也闻声朝她扑来。马上,两个年轻人就像一团火的两簇熊熊燃烧的火苗般,真挚热烈地身贴身,嘴对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激动的泪水奔涌而出,打湿了他们彼此的脸颊。他们的啜泣声回荡着,就像是发自同一个爆破的咽喉。稍事喘息后,他们才意识到这一切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不由陷入极度的恐惧之中。但马上,他们就更加热烈地再次抱住对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抽噎着,诉说着,叫嚷着,完全沉醉在无尽的情感中旁若无人。难友们十分惊讶地骚动起来,凑向他们。
原来姑娘和这位罗伯特·德·L,市政高官的儿子,自幼青梅竹马,几个月前刚刚订婚。教堂里已经张贴了他们的结婚告示。可他们婚礼的日子却正是议会的军队进攻里昂城那血腥的一天。姑娘的未婚夫奉命在佩希将军的队伍里和共和国的军队作战,他有责任陪同保皇党进行殊死突围。几个星期以来,未婚夫音信全无,姑娘开始暗自盼着他已幸运地越过边境,抵达瑞士。可突然,市政文员却告诉她,他躲在一个村里,被密探揭发,昨日已经被押送革命法庭。勇敢的姑娘一听说未婚夫被俘,无疑会被判处死刑,马上做出了常人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她以女人在危机时刻,天性中迸发出的令人费解的能量,亲自闯到难于接近的人民代表身边,为她的未婚夫求情。她跪在科洛·德布瓦脚下,后者却生硬地回绝了她,并表示绝不宽恕叛徒。接着她又一刻不停地找到富歇,此人的冷酷不比德布瓦少几分,内心却更为狡诈。他看着这位绝望的姑娘,本来心生同情,但为了遏制自己的感情,他谎称他很愿意为她的未婚夫伸出援手。可就在这时,这个谎话连篇的家伙却透过手柄眼镜,向一张无关紧要的纸上瞥了一眼,他看见今天上午罗伯特·德·L…… 似乎已在勃罗托的田野上被枪决。这个诡计多端之人完全把姑娘蒙骗了:她马上相信她的未婚夫已经死去。可她却并没有沉溺于女性那无助的痛苦之中,而是扯下头上的徽章,扔在地上,一脚踏上去。她已将生命置之度外。她大声叫嚷着,声音穿过所有敞开的房门。她骂富歇和那些匆忙赶来的手下全是卑鄙的嗜血鬼、刽子手和阴险的罪犯。还没等士兵们把她捆绑起来拖出房间,她就听见富歇在向他的麻脸秘书口授她的拘捕令。
这位刚烈的姑娘几乎是愉快地向周围的人讲述着 —— 她根本不在意这一切。相反,一想到马上就能追随她死去的未婚夫,巨大的满足感就充满她的身心,强烈的赴死的愿望愉悦地激荡着她。审讯时她没有回答任何问题。是的,甚至当看守将她和后来的犯人们一起推进监牢,她也不为所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她的心上人已死,而她正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幸福地靠近他。就这样,她漠然地坐在角落里,直至她几乎适应了黑暗的双眼注意到那个与众不同的青年。他靠在窗口沉思着,他那眺望的神情和她的爱人何其相像!她极力克制自己屈服于那毫无意义的虚妄的渴望,却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就在这一刻,那个青年走近了烛光。她真不明白 —— 即便事后说起,她依旧颤栗不已 —— 她为何没在那心惊肉跳的瞬间死去。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当她突然看见本以为死去的未婚夫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心脏行将跳出胸膛!姑娘飞快而匆忙地讲着,她的手一刻不松地紧握着爱人的手,就像对眼下发生的事依旧无从把握。她依偎着他,不住地拥抱他。这动人的一幕,这对年轻人表现的真挚亲密,以奇妙的方式震撼了在场的难友。这些刚才还麻木、疲惫、冷漠而紧锁心扉的人,现在热情洋溢地簇拥着这对奇特地结合在一起的爱侣。他们特殊的遭遇让大家忘记了自己的命运,每个人都蠢蠢欲动着想跟他们说几句赞赏甚至同情的话,但这位热情的姑娘却以她那欣喜的自豪感拒绝任何怜悯。不,她是幸福的。一种纯粹的幸福。她说。因为她知道,她将和她的爱人死在一起,谁也不必为对方哀戚。只是她还有唯一的遗憾:她不得不带着她娘家的姓,而不是作为他婚配的妻子,同他一道荣归主怀。
The Pannelled Hall, 1904 by Edward John Poynter (English, 1836–1919)
她无心又质朴地说着,似乎刚一说完,就已经全部忘记。她不住地依偎着、拥抱着她的爱人,根本没觉察到,一位被她的愿望深深打动的罗伯特的战友,已经小心翼翼地溜到一旁,开始和一位年长的男子轻声耳语。他似乎说了些重要的话,乃至对方马上走向这对情侣,对他们说,他打扮成农民的模样,是为了让人辨认不出他是位来自图尔农的拒绝宣誓的神父。他因人告密而被捕。尽管他现在没有神父的常服,但他对他的神职和他作为神父的权利从未倦怠。既然他俩的结婚公告已经宣布,而他们的判决又让婚礼刻不容缓,那么他愿意冒险,马上满足他们绝对正当的愿望。此刻,这里所有的难友和无处不在的天主将见证他们结为夫妻。
年轻的姑娘为自己再次实现了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而惊诧不已,她疑惑地望向她的未婚夫,而对方则以灿烂耀人的目光作答。于是姑娘屈身跪在坚硬的石地上,亲吻了神父的手并请求他就在这并不相称的地方为他们举行婚礼,因为她感到此刻她纯洁的思想已完全被神圣占据。而那些听说这阴郁的死牢将瞬间变为教堂的人则深受震撼,他们情不自禁地被新娘的激情感染,赶紧分头忙碌起来,以拼命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男人们摆好了为数不多的几把椅子,将蜡烛在一个铁制圣像旁摆成笔直的一排,并把那张桌子布置得形似祭台。女人们则赶紧用仅有的几朵她们入狱时,路上的好心人递到她们手上的花,编成一个细小的花环,戴在姑娘头上。其间,神父将一对新人带进了邻室,先为他,再为她办了告解。等两人走向临时的祭台时,室内顿时肃然无声。这时,门外的看守见狱内一时毫无动静,以为发生了什么可疑之事,突然打开牢门,走了进来。他意识到室内正预备着一件特殊之事,黝黑的农民面孔不禁严肃和敬畏起来。他没有打断他们,而是站在原地,成了这场非凡婚礼的沉默的见证人。
神父走到桌前,简短地宣讲道:教堂和祭台存在于人们愿意谦卑地在上帝面前结合的任何地方。说罢,他跪下身来,所有在场的人也跟着跪了下来。室内安静得连微弱的烛火也纹丝不动。接着,神父在一片肃穆中问,两人是否愿意生死与共。他们坚定地回答:“生死与共。”这个“死”字,刚才还令人心惊胆战,此刻却不再恐怖,而是清晰嘹亮地回荡在寂静的室内。最后,神父将两双手叠放在一起,庄严地说道:“现在,我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宣布你们正式结为夫妻。”
就这样,婚配仪式结束。新婚夫妇亲吻了神父的手。犯人们则一个个拥上来,每人说了句发自肺腑的话。这一刻没有人再想到死,即便是感觉到死的人,也不再感到恐惧。
这时,婚礼上做证婚人的那位朋友又和另外几位轻声低语起来,很快,他们就又重新开始忙起了特别的事。男人们把草袋从邻室一件件搬来。新婚夫妇没有任何察觉,他们依旧沉醉在梦幻的婚礼上。当那位朋友走向他们并微笑着告知,他和难友们很想在他们的新婚之日赠送一件礼物,可是性命难保的人哪来什么尘世的礼物可以馈赠,所以他们只想将一件能让新婚夫妇高兴又觉得珍贵的礼物赠予他们,那就是让他们安静地单独度过这新婚之夜,这最后一夜。他们宁愿挪到外屋,挤在一起,也要腾空这间小室,好让它完全属于他们俩。“利用这有限的时间。生命一去不返。在这样的时刻还能拥有爱情的人,当好好享受它。”
姑娘羞得满脸通红,一直红到发根。她丈夫却注视着朋友的眼睛并感激地握紧他兄弟般的手。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互相凝视着。于是,并没有人调动,男人们就自动排在新郎身边,女人们排在新娘身边,庄重地举着蜡烛,护送他们进入这从死神手中借来的陋室。由于内心满溢的同情,这些人竟下意识地运用起了最古老的婚礼习俗。
轻轻地,他们在新婚夫妇身后关上房门。没有人对他俩即将度过的新婚之夜说一句失礼的话,或开一个不洁的玩笑。因为自从他们知道,他们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却能赠予他人一些幸福后,神圣感便无声地弥漫在他们中间。而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则无人不对这场令他们暂时忘却自己那不可避免的结局的婚礼充满感激。于是他们分头躺在黑暗中的草垫上,或梦或醒,直至天明。在这间拥挤得透不过气的牢房,难得响起一声叹息。
The Old Rookery by George Duncan Macdougald (Scottish, 1880–1945)
第二天早上,当士兵们进来准备把这八十四名囚徒带上刑场时,发现这些人均已醒来,准备就绪。只是新婚夫妇的那间房内仍旧寂静无声:甚至连枪托的撞击声也没能把他们从疲惫中唤醒。婚礼的傧相赶紧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以免刽子手粗暴的叫喊吵醒这对幸福的人。他们正躺着,轻轻相拥,新娘的手似乎忘记了从新郎的脖颈下抽出。这位好心的朋友不忍搅乱他们的平静,因为即使在深沉的睡梦中,他们的脸上仍旧洋溢着幸福和陶醉的神采。但他不能迟疑,得赶紧叫醒他们,提醒他们时候已到。他推了推他,新郎恍惚地睁开双眼,却马上清醒过来。他温柔地将新娘扶起。而她却像个孩子,惊吓着在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现实面前醒来。接着,她却马上微笑起来,默契地对他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为这对牵手的恋人让路。他们就这样走在了这队迈向死亡的犯人的前列。尽管每日押送刑场那不幸的队伍早已令人熟视无睹,但今天,人们却错愕地目送着他们。因为走在前面的两人,一位青年军官,一位头戴新娘花环的姑娘,浑身散发着非比寻常的喜乐,甚至就像迈向天堂,即便是麻木的心灵也对这其中蕴含的崇高秘密充满敬重。而其他人也不像平日的死囚那般脚步踉跄,跌跌撞撞,而是心怀坚定的信念走向刑场,目光如炬地紧盯着队首那两位曾经三次实现了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之人。在这两个幸福的人身上,想必仍会再次发生奇迹。这最后的奇迹,必定会挽救他们走出必死的绝境。
然而生活中奇事虽多,真正的奇迹却少:里昂城中每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死囚们被带过大桥,到达勃罗托那片泥泞的田野。早已等在那里的十二队步兵,每三支枪瞄向一人。囚犯们被排成一列。随着子弹连发,他们应声倒下。接着,士兵们就把血淋淋的尸体扔进了罗讷河。罗讷河湍急的河水无情地将这些无名士的尸体连同他们的命运一道冲向远方。只有那新娘的花环,轻盈地挣脱了即将沉没之人的头顶。它失控又异样地在奔流的河面上漂浮着,最终和那段记忆,和那个摆脱了死神之唇的值得纪念的爱之夜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Beach at Heist, 1891 by Georges Lemmen (Belgian, 1865–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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