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异乡的青年才俊，偶遇无钱葬父的舞女，出于怜悯之心，他送给女子一笔钱帮她渡过难关。感激之余，女子生出几分爱慕，青年也被她的美丽和善良所打动，于是两人坠入爱河。
听上去似乎是中国传统话本小说中最常见的主题之一：才子佳人故事，落难、施舍、爱情等元素一个不少。其实，这是日本作家森鸥外的小说《舞姬》中的情节，他的叙事结构有“才子佳人”式故事的影子，但在人物设置、情节安排上，又不乏独到之处。
《舞姬》的故事发生在明治维新时期，主人公丰太郎以优异的成绩从东京大学毕业后，进入某部任职，几年后被委派到德国考察，同时还在当地的大学修习法学课程，是个拥有光明前途的年轻人。女主角爱丽丝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美丽纯真但家境贫寒，又遭遇父亲过世这一家庭巨变。丰太郎像“拯救者”一样出现在她的身边，给予她物质上的支持，也让她孤苦的心找到了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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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以描写“不可能的爱”见长的作家，森鸥外没有给丰太郎和爱丽丝一个圆满的结局，最后丰太郎为了仕途前程离开德国，被抛弃的爱丽丝在极度刺激中患上妄想症，后半生在精神病院度过。曾经炙热的恋情如今两败俱伤，惟余丰太郎在漫漫长夜中独自忏悔。
一对男才女貌的组合，最终却惨淡收场，造成这一悲剧的源头又在哪里呢？从丰太郎、爱丽丝和作者森鸥外三个层面深入分析，或许可以揭示一二。
01 始于怜悯，终于软弱：丰太郎与爱丽丝的爱情始末
在小说中，丰太郎早年丧父，由寡母独自抚养长大，好在他在学业上表现优异，19岁从东京的一所大学毕业，成了某部的公务人员，深得上司赏识。对于一位青年来说，这样的人生路径算是顺风顺水。
此时正逢明治维新时期，社会各个领域都在进行西化改革，才能相较于家庭出身、经济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丰太郎得到赴欧洲考察的机会，大好前程似乎就是近在咫尺。
然而，在国外的生活却并非如丰太郎预期的那样顺利。面对光怪陆离、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他还能以“绝不心动”自居，尽力抵御外界的声色诱惑。在欧洲世界现代文明和自由精神的熏陶下，他的思想世界开始波澜顿起，他意识到母亲希望他做一个“活字典”，上司希望他做一本“活法典”，但他的内心深处对此是抗拒的。在和上司的信件往来中，他开始谈论起法律的精神，而不再拘泥于单个法条文本。原本要在当地攻读的法律课程被打入“冷宫”，文史哲学的话题对他形成了强烈的吸引力。
丰太郎的“变化”引起了上司的不满，他平时埋头于苦读，鲜与同侪喝酒闲聊，也使他逐渐被“边缘化”，受到莫名的嘲笑和排挤，生活处境并不尽如人意。
舞女爱丽丝不早不晚，就在他心情苦闷的时候出现了。
少女爱丽丝的纯真与无助激发了他内心的保护欲，他给予她物质上的帮助，助她走出棘手的困厄。
正如《诗经》中所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爱丽丝回馈给丰太郎的是缠绵的爱意，即使在丰太郎被撤职，只能靠为报社写通讯稿为生时，依然不离不弃。他们的爱情是困境中互相取暖型的，其最初的根源是对彼此的感激，进而催生出了爱情。
在这段关系中，爱丽丝明显是爱得更深的那个，丰太郎爱着爱丽丝，但他更爱的是自己，这种对比在他最后的选择中显露无疑。
丰太郎经由友人相泽谦吉的引荐，得到大臣的器重，有了回国任职的机会，前提是要与爱丽丝彻底分开。丰太郎十分纠结，但软弱的性情让他当即做了肯定的答复。
从这一刻起，他与爱丽丝的爱情就走向了终结，他不敢直接对爱丽丝讲自己的选择，甚至被内心的痛苦折磨至病倒在床，最后是友人相泽谦吉把这个糟糕的决定告诉了爱丽丝。
爱丽丝疯了，变成了一个如痴如呆的婴儿，丰太郎回到故土，痛苦如夜半魅影，萦绕在他的心中，多年未曾散去。
一段始于怜悯和感激的感情，就这样摧毁了两个人的人生。
02 爱丽丝：舞女的卑微，是时代造就的女性困局
《舞姬》的故事中，受伤害最深的是爱丽丝，她在绝望中叫道：“我的丰太郎，你竟把我欺骗到这种地步！”这样的悲鸣声，让人想到明代话本故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她寄希望于富家公子李甲，孰料被转手卖给孙富，她在船头将一件件珍宝首饰抛下江的时候，大概有着和爱丽丝一样的心境。
才子失“德”，佳人一片痴心错付，人生至苦，莫过于此。
爱丽丝的命运困局只是因为爱情吗？显然不是，更多的是在所处时代的限制。
爱丽丝家中经济状况不佳，只能到舞厅中做舞女，在19世纪末期，舞女是地位低贱的职业，甚至被人称为“当代的奴隶”。她们花费大量的时间练习舞蹈，但所能得到的收入却十分微薄。
她们中的一些人为了生计，成为富家子弟的包养对象，靠着年轻的身体换取生活的本钱。同时代法国作家左拉笔下的“娜娜”，印象派画家德加画中的芭蕾舞女，从不同的角度展示过这一群体的生活状况。
在舞女生涯中，爱丽丝没有一味沉沦，其中有来自家人的保护，更多的是她性情中的坚持。作为被时人鄙夷的舞女，爱丽丝在练习舞蹈上没有放松，一路做到了剧院的第二名舞星。她受到父亲的影响，经常翻阅一些书籍，和丰太郎相处之后，越来越能享受读书的乐趣。即使在父亲丧葬费用无着的情况下，她也没有屈从于剧院老板趁火打劫的企图。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努力且有天分如爱丽丝，并不能靠跳舞养活自己，家中一旦遭遇变故更是无任何门路可寻。丰太郎的出现像是一根稻草，或者一束光，点亮了她黯淡的生活。
然而，对于爱丽丝这样的底层女子来说，连爱情都是近乎奢侈的。丰太郎的“抛弃”之举很大程度上也是考虑到社会地位的差距，丰太郎对名利地位有着深深的执念，让他放下一切和爱丽丝清贫度日，他也终究是意难平。
03 丰太郎与森鸥外：新旧文化碰撞中的男性们
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舞姬》的故事有强烈的自传色彩，作者森鸥外和丰太郎的经历有许多重合之处，他们都受到了新旧文化、东西文明的双重影响。
森鸥外出身藩医之家，年轻时到德国留学，他开始阅读古希腊文学经典、歌德的诗歌与小说、西方哲学等书籍，汲取了西方“自由”“民权”等思想理论。他身上的东方印记同样深刻，自幼接受的传统教育中，儒家思想根深蒂固，期盼建功立业、青云直上的快意人生。
在德国期间，森鸥外和一位当地女子产生了恋情，回到日本后，女子曾经到他的家中，想要与恋人结婚。但森鸥外拗于母亲的压力，看着女子被家人赶走，从此不知所踪。
森鸥外此后的官宦生涯顺遂，文学成就颇高，还发明了方眼地图，可以说是世俗意义上的“功成名就”了。丰太郎回到日本，洗清了饱受指摘的“生活不检点”罪名，大概也是仕途有望吧。
对于曾经始乱终弃的行为，丰太郎在小说中流露出无限的懊恼和忏悔，在归结原因时，除了剖析自己的软弱性情，他对将事实告知爱丽丝的友人相泽谦吉怀有隐隐的恨意。
这种想法本身颇有些“推卸责任”之嫌，因为相泽谦吉只是把他“应该”告诉而“不敢”说的话，转述给了爱丽丝，他的懦弱只是稍微延迟了爱丽丝的情绪崩溃，悲剧的源头在他不敢说“不”的瞬间就已酿成。
森鸥外曾经说，《舞姬》是“小人物小小人生小小旅程的一座里程碑”，丰太郎固然有其可恨之处，他的利己主义倾向把一个女子推向痛苦的深渊。但丰太郎这样的人物并非十恶不赦之徒，他曾经追求过独立自主的思想，曾经努力挣扎过，只是在现实面前再一次低了头。他找出外人的“过错”粉饰自己的懦弱，但自责忏悔也从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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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结语：“普通人”造就的悲剧，最是荒凉
哲学家叔本华将“悲剧”分为三种，第一种是极恶之人穷尽他的能力所造就的，第二种是命运使然，第三种是普通的人物，在寻常的境遇中，由于种种不得已的情由，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其中，第三种悲剧最令人怅惘。
《舞姬》的故事大概就可以划分为第三种悲剧，丰太郎的成长背景是他对功名利禄有渴求，爱丽丝是身在底层却渴望美好爱情的年轻女孩，“第三人”相泽谦吉希望友人能有更好的事业前景。他们的本意不是伤害，却共同造就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当丰太郎独坐船上，惟有亮得耀眼的电灯和四周的寂寥相伴，他的心事只能诉诸笔端，往事或许会如烟消散，但那种痛彻心扉的感受却是一生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