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秦岭笔记——一叶一世界

我盘膝而坐，对着一片树叶。

树叶托在我的手上，我在一片不大的树林间，树林在一个狭窄的山沟中，山沟包裹在密密匝匝、连绵不断的山岭间，山岭之上，是无边无际、广袤宏阔的天空。

这片叶，很普通，普通得和其他的树叶一样，把它和其他的树叶混放在一起，就不能再找出它了。

在林间行走时，有树枝刺在我掌心，引起隐隐的微痛，当我展开手掌观看时，这片叶落在我的掌中了。我不知道，是它自己无意间落在我掌中的，还是风把它送到我掌中的。我只知道，当它落在我掌中时，我们之间就有了微妙的联系。

像两丝风邂逅，像两滴水相遇。一切似乎是偶然的，一切似乎又不是偶然的。

淡绿色的树叶上，密密匝匝的叶脉延伸着，有的凸出，有的内陷，相互交错着，凌乱而又整齐。浅浅的叶脉让小小的树叶变得丰富而有层次。

树叶是最先感知春天的。当冰雪还未完全消融，空气中透出微微暖意的时候，它就从树枝中探出头来，起初是微乎其微的一个点，继而膨胀，继而绽开，继而随着叶脉的伸展舒张开。一片叶子扮靓不了春天，当许多的叶子纷纷在树枝上舒张开来的时候，春天就到了。一片叶子是淡绿的，许多的叶子簇拥在一起，映衬在一起，就成为浓浓的绿，让春天变得鲜亮、耀目。

每一片树叶都是向着天空生长，尽管天空高远得永不可触及，但树叶还是向着天空生长，清澈明亮地生长。只要是向着天空的方向,树叶便愉悦着，快乐着。

每一片树叶都是向着太阳生长，尽管太阳的炽热会引致灼痛，但树叶还是向着太阳生长，晶莹通透地生长，并吸收着太阳的光亮和温暖，将太阳融入自己的生命。只要是向着太阳的方向，树叶便蓬勃着，昂扬着。

树叶不是枝干的依附。每一片树叶都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以自己特有的形态而存在着。每一条叶脉，记载着树叶经历的风雨和记忆，每片叶都有自己特有的脉络。

许多的叶生长在一起，又互相交融了，融入得浑然一体。在一团浓绿中，你根本分不清有多少片叶在生长，它们已经在这浓绿中融为一体了。当你的眼光从一片叶子上移开，你就再也不能从一团浓绿中找到它了。因为它们看起来是那样融洽，那样一致，只有它们知道自己的独特与不同，它们坚守着自己的独特与不同，但从不显示出来。在独立中融入，更在融入中独立。

有多少片叶，便有多少个生命。在自然的意义上，一片叶的生命和一棵大树的生命、一条江河的生命是同等的，它们仅只存在表象的差异。

树叶，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小而感觉卑微，只知道按照自己的本真存在着，生长着。每个生命都承载着一个世界，这世界的广阔宏大与狭窄逼仄，不是由生命的表象或者形体决定，而是由生命的意志决定。一片树叶承载的世界，有时比一棵参天大树承载的世界广阔宏大得多。

人们经常流连于花的艳，忽视叶的绿，忽视了绿是根是魂，是生命最原始的本真。没有悄悄透出的绿，没有浓墨重彩的绿，这世界将荒芜与沉寂。花是伴着叶而生的，是叶的绿孕育了花的艳，是叶的绿让花的艳凸显出来。

树可以不开花，但是不可以没有叶。不开花，树依旧拔地参天生长着。没了叶，往往意味着树的生命逝去。花是树的生命华丽绽放，叶是树的生命顽强存在。

花开不经月。花虽灿烂，却没有叶的持久。姹紫嫣红只在一瞬，花的美艳常常含着悲戚与伤感。叶就那么绿着，默默地绿，久久地绿。没有经历四季的花，却有经历四季的叶。

花开不禁霜。花虽娇媚，却没有叶的坚韧。一缕风，一阵雨，一丝轻微的触碰，都可能令花瓣飘零，花蕊破碎。经历风雨，叶却愈发翠绿、愈发鲜亮了。你可以伸手触摸，感受这翠绿与鲜亮，而不用担心它会凋敝、破败。

花的艳，是浮华炫目的艳。叶的绿，是深入骨髓、打动灵魂的绿。因为这绿充溢着生命顽强的气息。花的艳，是竞相绽放、你争我夺的艳。叶的绿，是坚守执着做好自己的绿。

立于枝头，在看似单调的风景里，树叶感受着整个世界。

当蝴蝶落在树叶上，树叶从蝴蝶的触角上感受到花朵的馨香；当蜘蛛在树叶边结网，树叶从细密的蛛丝中感受到透明的柔韧；当蝉在枝叶间鸣叫，树叶从清澈嘹亮的歌声中感受到幸福的旋律。

当阳光飘落在树叶上，树叶便努力伸展开，让阳光在周身渗透，在炫目的暖意中感受太阳永恒的燃烧之力，让这永恒的燃烧之力穿透每一条叶脉，炫亮自己，炫亮四周。当无数的叶片一起炫亮时，整个世界便炫亮。

当云朵将影子投在树叶上，树叶便在影子的庇佑下酣睡了，在沉沉的梦中感受轻柔惬意的抚慰，在这抚慰中不知不觉地微笑了。云朵在天上悠悠飘荡，树叶在枝上悠悠飘荡，它们是进入同一个梦境了。在这梦境里，只有云朵和树叶。

当风从树叶上悄悄经过，树叶感受到这轻盈的脚步了，从风的气息中听到漠风烈烈、驼铃叮当，听到艄公击掌而歌，听到瀑布飞流直下，听到莺声燕语，听到荒野中狼群的号叫。

当雨滴落在树叶上，树叶从微寒中感受到大海在波涛汹涌中的寂寞与苦涩。

晚秋，一个晴朗的日子，天空湛蓝而高远。天空之下，是巍然耸立、层峦叠嶂的山岭，山岭间一个狭窄的山沟中，一片不大但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树林里，我对着一片树叶，一片托在我掌中的树叶，一片看起来和其他树叶一样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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