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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娘舅,给我一个完整的童年|梁国齐

娘 舅

文 | 梁国齐

梁国齐,笔名居正浦,涟源白马人,现供职于法国百年童装品牌公司,居上海。

本文5200余字

今天写写我的娘舅,确切地说,是写写我的舅舅。

其实,在很多年前,我就想为我的舅舅写点什么。一方面,是母亲总是在我的面前时不时念叨舅舅;另一方面,是舅舅对我这个外甥太特别了:他在我的整个童年,少年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迹。然而,有过的念头,情真意切,却一闪而过;提起的笔,字字珠玑,却无法成文......

远涉万水千山,这笔怎能触及到那个遥远的舅舅?从此,母亲成了远嫁的孤女。而我,也成了母亲陪嫁的孤铃。

我很小的时候便生活在了我外婆家。据母亲说,我小时候体弱多病,爱哭,是出了名的夜哭郎,非常的难抚养。那时年轻的父母晚上都是轮班守护我喂养我,而母亲已是心力憔悴。外婆看在眼里,心痛女儿,便在我一岁左右就把我接到她家去了。

是娘舅,给我一个完整的童年|梁国齐

配图来源:土著民

那时舅舅大概十八九岁,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听母亲说,我刚到外婆家那阵子,也是夜里哭得很凶,外婆会给我熬一些薏米红枣粥喂我,同时嘴里唱着她自编的歌谣:“棕匠(棕匠,涟源方言-指爱哭又讲不通理的人)师傅叉蓑衣,一针一线手工推;棕匠师傅叉蓑衣,爱哭的妹叽闹半夜,等到大了有出息......”

到我三岁的左右,我对舅舅有了一些原始的记忆:他身材匀称,长头长脸,脸上带着微笑。

舅舅总是逗我玩,给我挠痒痒,有时年轻力壮的他拿我举高高(双手把我用力举到他头上,然后他手护着我让我惯性落下,在着地前用手把我托住)。我有时蛮横时,要舅舅俯身在草坪里,给我做马骑。而舅舅一般来说,都会满足我。我和小朋友们玩时,舅舅一个人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舅舅经常在和别人谈话时,把“脉神”挂在嘴边。“脉神” 是涟源土话,大概是“猜想”的意思。舅舅说到“脉神”时,总是停顿一二秒,若有所思,然后再继续说话。我那时正是鹦鹉学舌的年龄,舅舅的那个“脉神”,那种若有所思停顿,给了我特别的模仿兴趣。

外婆家是大户人家,外公是鞋匠,外婆是织匠,他们都有手艺,还承包着大队的经济场,所以家境还算殷实。我在这样的环境里,很快就被外婆养得肥肥胖胖,又跟舅舅玩耍,又跟小伙伴们嘻戏,我孱弱的身体变得了结结实实。

再过几年,舅舅结婚了。我们小朋友只知道凑热闹,吃喜糖,而大人们脸上都挂着笑容。舅妈喜上眉梢,逐个给小朋友们发喜糖,而舅舅则变得有点拘束和寡言了,默默地看着舅妈发喜糖。

漂亮的舅妈到了我的跟前,蹲了下来,柔和地说:“这个是齐妹叽吧,外婆家的大名人”。 舅妈给了我一包大大的喜糖,又用柔柔的手摸了摸我的小脑瓜子。一旁的外婆高兴得脸上堆满了笑。我显得有些拘谨,放眼去找舅舅,却发现舅舅也是抿着嘴在笑,他正看着舅妈和我呢。

当然让舅舅更拘谨的事还在后头:咬苹果和背新娘入洞房。在闹洞房时,主持人用红线吊了一个红苹果,然后他站着,舅舅舅妈面对面坐着,苹果悬挂在他们面颊上方。规则是新郎新娘要同时咬住苹果才算是成功过关。舅妈面带微笑,又仔细地听着主持人说的规则。舅舅则是心神不定,眼睛游离在了晃动的苹果上......亲朋戚友都围观在旁边,喝着茶水,吃着糖果。当然,大家都在期待着更加精彩的“闹洞房”表现。

随着一声开始,主持人手中的红线不停地颤动着,苹果也跟着忽上忽下。舅妈看着舅舅,同时也看着移动的苹果。舅舅见苹果马上到他嘴边了,心一急,张口便去咬,苹果又大又圆,咬不着,从他嘴边滑走了。机灵的舅妈急忙把脸迎上去围堵,但风趣的主持人把红线一抽,苹果向上“逃走”了。众亲人们一阵大笑。

舅舅意识到自己的心急,有点尴尬,随后就显得非常中规中距了。苹果吊在线上,又缓缓的下来了,舅舅舅妈看着苹果,也看着对方,面面相觑。主持人似乎在引诱着他们,苹果匀速慢慢地下降,就摆在了舅舅舅妈的面前,舅舅舅妈也是差不多是嘴贴着苹果了。她们那时是惊人的默契,两人同时往苹果咬去,说时迟,那时快,主持人猛地一抽红线,苹果飞走,舅舅舅妈嘴碰在了一起。舅舅还在愣愣地呆着时,围观的人们早已迸发出了哈哈的笑声。

抱新娘入洞房是最后一环节了。经边过了闹洞房的许多尴尬和笑话,舅舅变得更加腼腆了,他没有了勇气抱着舅妈入洞房。在一浪高一浪的喝彩声中,只见舅妈起身起来,大方地挽起了舅舅的手臂,跟大家挥手示意,往洞房走去了...... 顿时,房间里响起了雷鸣般掌声。

事隔多年,只要提起舅舅舅妈,外婆对此情此景总是津津乐道,又念念不忘。

是娘舅,给我一个完整的童年|梁国齐

后来,我上学了,我的成绩一直都还不错。外婆总是很自豪地逢人就夸她的外甥,舅母则是每次考试完要都会奖励我,有时是5元钱,有时10元钱。这些“殊荣”,只有我有,表弟表妹都没有。

舅舅在田里,地里或工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一天到晚都在忙碌着,对我也没有了更多的关注。直到有一天,舅母从柜子里翻出一匹的确良布,说是要给舅舅做一件中山装。舅舅却跟舅母说他还有衣服穿,说我上学,要穿得体面些了,让舅母帮我做了一套中山装。

另外还有一次是舅舅和一伙人在外屋聊天,我则在里屋“书房”里练吹笛子。笛声断断续续,我分明听到了舅舅在他的朋友面前夸起了我:我的外甥,学习好,读写算弹吹画样样都会,很多是自学的,将来肯定是有出息的......言语中,舅舅透着自豪和喜悦。第一次听到舅舅对我赞美有加,心里也是美滋滋的,让我从那刻起就意识到自己的“才能”和“与众不同”。

读小学高年级时,我回到了父母身边。娘舅她们四姊妹,舅舅是最小的,他上面是三个姐姐,母亲在三姐妹中又是最小的,所以舅舅天生就和母亲就十分相投:母亲关心舅舅,而舅舅也是时常帮助关照母亲及我们一家人。记得很清楚的是,每逢农忙,舅舅便会到我家来帮我父母插秧,收割。舅舅和父亲,在他们年富力强的年纪,无时无刻地展示他们的勤劳、能干及男子汉的肌肉和力量。

做完事情,舅舅总是跟我母亲说:“金姐姐,你们要忙不过来,叫声我......”

“会的,光老弟” 母亲早已将捡好的一包土鸡蛋塞给了舅舅,“辛苦你了,回家注意安全”。

后来,我升入了镇中学,寄宿。几年后,我又异地求学,与家里的联系越来越少了,与外婆家联系就更少了。再后来,我踏着改革的浪潮,成为了千千万万打工者中的一员。初入社会的艰辛,无助,迷茫,使我基本上断绝了与家人和亲人的联系。

是娘舅,给我一个完整的童年|梁国齐

突然收到家里的父亲的电话,是在广东东莞雁田裕山电子厂旁的小卖部里。我刚吃完中饭,冒着烈日走到了小卖部乘凉,湛蓝色的短袖工衣已渗出点点汗迹。刚驻足到店门口,老板娘就大声叫我接电话,我疾步走进小卖部,拿起了话筒放在了耳边,那边传来了父亲久违的但带有嘶哑的声音:

“你舅舅过世了,一个多月前过世的。”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舅舅过世了”,父亲机械地重复着,“走了一个多月了。”

我听着,人懵了,两腿发软,两行泪水顿时喷涌而出。

“你舅舅是在自家的砖窑上,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的。”父亲低沉地说着。

“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 我哭泣着,”为什么一个多月后才告诉我?“

父亲在电话那边沉默着......一会,电话断了,但这个晴天霹雳,让我悲痛欲绝。

我找到一片空旷的地方,痛哭着,自责着,脑海中全是舅舅的音容笑貌。我对父亲瞒着舅舅过世消息,让我没能跟舅舅永别,为舅舅送终,我的心不由地怨恨起他来。

我不懂什么宿命,也不相信迷信,但是我相信至亲的人的心是相连的。在舅舅过世的前后几天,我的心内有一种说不清的酥麻感,惊慌感。这种感觉一阵一阵的,有时心像被猫爪一样抓着,不得解脱。估计这就是舅舅发送给千里之外的外甥的“超声波”吧,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会有一种至亲的感应的。

舅舅的过世,让我不禁回想起了97年和舅舅的最后一面。我背着行囊南下打工,路过舅舅的村庄,见舅舅在田里翻田,隔老远我就叫起舅舅来。舅舅停下锄头,朝我笑着,跟我说:“齐妹叽,你这是去挣钱了!好呀,赚多滴钱回来!“我也向舅舅挥着手,满心欢喜地答应着舅舅。现在回想起来,那次见面,谈话,竟是和舅舅的最后一次了。

是娘舅,给我一个完整的童年|梁国齐

如日中天的舅舅突然过世,外婆则是整日以泪洗脸,母亲和诸姨妈们也一度笼罩在悲痛之中。98年底,我从广东回到了外婆家,第一时间买了炮竹,果品等去祭拜了舅舅。点燃鞭炮,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山岗,面对着静立在山岗中的舅舅的新坟,想到从此我和舅舅阴阳两隔,两行热泪再次簌簌而下。

上完坟,回到外婆身边,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外婆,外婆也只是望着我,把她苍桑的脸贴着我的脸,粗糙的手摸着我的手,哽咽着,吐出了几个字:”光岩叽(岩叽:是涟源方言,对晚辈爱的统称)当时的心还在跳动的, 心还有跳动的......” 我和老外婆相拥在了一起。

按照外婆和父母亲的说法,98年3月的一天早上,下着毛毛雨,舅舅担心砖窑被雨淋到,便上窑去盖垫子。由于砖窑顶烟气大,在毛毛雨作用下,水汽也变得很重。舅舅一个人上到砖窑顶,就被上升的烟气薰到,没有动静了。

等到几分钟后,帮工上砖窑时,舅舅已倒在了浓烟中,不省人事了。帮工连忙把酥软的舅舅背下了窑,放在了大堂的门板上。舅舅已休克,心还在一阵阵跳动。但突如其来的事故,让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哭声,呼喊声,争吵声把当时所有人的理智给淹没了。最终,舅舅那颗跳动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一氧化碳中毒,有心跳的舅舅,如果抢救得当,他是不至于英年早逝的,他才39岁啊。事隔多年,每每母亲回忆到这段不堪回首的事故,都是捶胸顿足,心里充满了无限的自责和遗憾。

而舅舅过世没有及时通知我,让我没有机会见舅舅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的遗憾也总是在拍打着我的内心。每每我心里难受时,便忍不住责怪父母。

母亲总是黯然伤神,独自掉泪。父亲则总是神情凝重,沉默不语。我想,母亲痛失弟弟,如雁行折翼,当时的那种痛苦是撕心裂肺的,自然是没有勇气向我重复这一噩耗;而历经风雨的父亲,竟然不把这么重大的事告诉我,我那时毕竟已是成年人了,我有责任和义务见舅舅最后面,送他最后一程。

接下来的岁月,舅舅的过世已成了母亲胸口的疼,她变得对舅舅和外婆家的事异常敏感。 而我,对母亲的这种状态既是心疼又是无奈,只能极力回避提舅舅和外婆家的事。

但让我措手不及的事还是发生了——父母拌嘴吵架了。他们不知是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两个人越说越大,直至母亲失控地哭了,说她娘家势单力薄,父亲欺负她了;说以前的父亲是轻言细语的,现在是粗言粗语了。父亲还是沉默着,一个劲地吸烟。

母亲越说越伤心,声泪俱下。我的心儿糟透了,走到母亲身边,护着母亲,对着父亲没声好气地说:“爹,你不能这样!” 父亲也不说什么,猛吸了几口烟,拿着锄头到地里干活去了......

母亲成了远嫁的孤女。而我,也成了母亲陪嫁的孤铃,时不时为了母亲,而发出一点声音。

随着年龄增长,历尽了很多人事之后,关于舅舅离世的痛便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了。母亲年近七旬,垂垂老矣,我不愿在她面前去提舅舅的事,以便触动她敏感的神经,勾起她无尽的哀思和自责。而对父亲的成见,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似乎也慢慢释怀了。

是娘舅,给我一个完整的童年|梁国齐

去年春节回家过年,由父亲一手在老家给我操办的新楼“和顺楼”顺利竣工了。母亲也从娄底弟弟家回到了老家,我们看着新落成的洋楼,幸福的笑容挂在了脸上。父亲没时间来享受这种喜悦,他忙着新楼的琐琐碎碎。望着父亲的忙碌的背影,看着这拔地而起的“和顺楼”,我第一次感觉了“稳”和“重”的含义(父亲稳如磐石,恩重于山)。

母亲见我若有所思,对我说:“亏你父亲以一己之力在家建房子,陆陆续续了一年。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安全问题,有时夜不能寐,总是在祈祷神灵保佑。” 母亲清了清嗓子又说:“你舅舅建房离世二十几年了,要是他还在,来看看外甥家的新房子,该多好呀。他走得太可惜了......” 母亲又伤感起来,望着母亲爬满皱纹的脸,我不知怎么去接母亲的话茬。

“儿啊,” 母亲语重心长地说:“你舅舅过世,你父亲是要告知你的,但是你老外婆不许我们告诉你这噩耗。你外婆说你刚外出没有多久,怕你听到这噩耗你受不了,也影响工作,所以才延后告知你,你不要怪我们了,不要怪你的父亲了。”

我沉默着,我不由得搂起了老母亲,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这二十几年,原来是父亲一直在默默承受着母亲的脆弱和我的责怪,也承受着所有的家庭变故。而舅舅的建房梦,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父亲也是一直默默在实现着。看着穿梭新楼里的父亲的背影,又一次感觉得了父亲的“稳”和“重”。对父亲二十几年的责怪,竟是我错怪他了。

而舅舅的儿子,我的表弟,在艰难中得到了本村姑娘的青睐,早已结婚生子,育下了二男二女;他们在镇里又办了家具厂,现在家庭幸福,事业风声水起。

写到这里,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把这二十几年,在我心里,在梦里萦绕的,时常模糊又清晰的舅舅写成了文字。也把这段不幸的但又挥之不去的人间的事故写成了文字,我终于敢于正视自己,正视舅舅,正视意外和生死。曾几时,我回避着舅舅,回避着生死,回避着通往外婆家的那条路。

我之所以能最终正视一切,是因为舅舅及外婆家给了我一个完整的童年及少年。在2022年清明前夕,写此文以纪念我的舅舅,告慰舅舅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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