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最后一晚的月光照进四月的书里，丢下了一行行短句，悄然离开。像丢下一组季节的密码，等着人去翻译。
房间内，似有谁拨弄了冷了若干年的弦，音色和着月光在四月里幽幽清唱。
我不动声色地写字，身边依然有三月遗留下的清寒在流淌。
字里世间里我都是个喜欢怀旧的人，我们都是书里的书签藏在纸张间才觉得温暖。
温暖，是一个柔软而有质感的词，像四月的阳光下随风而舞的一绢锦缎，奏出一曲无弦歌，停在心尖。
纸张上，一行字像学步的孩子，张着手臂。真想去拥抱它们，可入不到纸里。一如我身陷在故事中却又走不出故事，只能在某一段落或两页纸间停住身形。
一片花瓣落在纸上，浅了的粉里露出了几许苍白，像卸了妆的戏子，满面疲惫。
从容地微笑着轻轻拂去花瓣，像拂去尘世里那些过往一样。窗外，一缕风渐渐飞远。
随手拿起一本书，诗人说：时光终于不再，你却不曾走远，躺书里静静安睡，一梦千年，即便身外风景一变再变。
一直以为四月像一个优雅的女子，穿着华美的唐朝服装轻歌曼舞而来，那缀在衣袂间的风仿若说在和前朝的往事，像我们说过的那些关于生命的话。
轻轻张开手掌，渴望握住一缕，可不能。就像我们握不住的时光一般，那些红墙、绿柳、小桥、流水、人家转眼成画。据说藏匿在某张纸上，订成了书，摊开在某处。
（二）
一束阳光越窗落在桌上，清晰可见的尘粒起浮悬落。顺着光束看出去，窗外是澄澈如湖的天空，飘动着远途来的云。
在紫丁香的香味中没来由地想起故乡一词，仿佛自己曾是从某个空间穿行而来的，早已忘记了回去的路。
我们究竟是活在梦中，还是从他乡而来，或者未曾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无法得知答案，只好对着空落落的远方报以微笑。
凉风吹起桌上的一页书，平仄的字符在其间灵犀相对静默不语，始终认为它们是活在书里的生灵，也有悲欢和交谈，只是我们听不到罢了。
外衣上没有落着蝴蝶，但隐约浮着果实的味道。这是尘世不可多得的好，让人可以清晰地知道自己存在着。就像爱一个人，即使不能相守百年，但能知道他好，也是一种心安。
轻嗅衣上花香的味道，在明亮光线下看尘埃辗转，像看自己的前世今生般内心寂静。不愿转身，只怕此去经年，那些水墨似的遇见会随着时光淡去，或者心染尘埃。
捻一指光如同捻着人世的烟火，去参悟其中生的蓬勃。在一声飞过天空的候鸟呼唤声中仿佛寻得乡音。
这是四月的午后，让人有种迷醉的错觉。如果时光能在此刻停止，可否求得一滴眼泪将我定格在这一瞬间，不再挤压往事和追问明天的来处？
明天的来处。这是一本书里的句子，像一朵花般寂静。喜欢这样带着香味的句子，有熏染人心的力量，会让一篇文字更为深邃和美好。
有时遇见也是如此，仿佛那个人背后的千山万水都是为了这次相见而准备，自己所有在等待中的疼痛都是雀跃的掌声。
即使后来没有在一起，也没关系，毕竟爱过何苦束缚。不喜欢看分开后埋怨的故事，认为那是对自己的唾弃和否定。
向来认为我所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有缘由的，所有的遇见都是最好的安排。他们都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即使被尘埃淹没过心也是为了爱有没有成为莲花的质地。
一直不想去染了谁的心，乱了谁的思。人生已然够苦，不愿是颠倒黑白的祸根。极度希望那些曾与我失散的人和往事都能像花一样活着结出自己最好的果实。
所以喜欢这样安静地活着，在辜负和被辜负中打磨内心，以求能在有生之年把所亏欠下的罪孽炼化，为来生偿还能有一个指引。
风中有隐约的琴声，袅绕不绝有试图缠绕时光的美。窗台上，青碧的绿萝像一封从少年邮寄而来的信，只为印证那些一路走来的约定。
约定是多么明亮的词，在烟尘滚滚的时光中，那些路过的世界和人犹如裹着不为人知的深意，在逐一成熟和完整。
在窗前静静地想一株槐、泥巴、纸船、玻璃球、木枪，以及抹满灰的小脸，恍如隔世。
那一段段经历就这样放肆地远行，所以相信往事是神的恩赐，是心灵不染风雨不存变故的玄衣。
看着风中惊散的浮尘，那些细小的微粒四下起落，如同这些年一路而过的风景。
忽然想，这世上，我和你之间究竟隔着什么，是懂得、温暖、故事、尘土、游戏，还是其他？
在寂静中，我伸出手掌任尘埃在其上浮动，想，也许曾有其中的一粒染了我的心。只是不知时光几时能将它洗净，让我能以最干净的面容对你。
（三）
走过繁华的街头，花枝招展的姑娘如翩翩的蝴蝶，飞在尘世的沧海之上。不知哪一只能永葆青春抵达彼岸，获得永生。
一切将会过去，这是刻在一枚戒指上的话。那个寓言里，国王已经不在、臣子也已不在、或者那枚戒指也已经不复存在，可光阴还在，生活还要继续。
或者在你我身后还有一些人，一如一篇梵文里，那些罗列的字句里藏着生命的昭示和宿缘。读不透却忍不住去读。有时候，我们不想走，却不得不走。
一步迈出，别样世界。
我在这城临摹，你在那城研磨。风无意中打翻了砚台，没给我画出走向你的地图。
静静地翻过一页书，明媚的阳光落在上面，字符里赫然有人影绰约，原以为字都是安静的，像人一样，可安静的表情下心却总是飞舞着的，为了谁？
你旧年的信还躺在桌上，不曾拆开。因为我不是佛前的弟子，信里有太多的生命玄机，我参不透也不想参透。
明白与不明白说穿了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像落在地上的树叶，谁也无法让它重新回到树上生长一样，我们改变不了什么。
燕子在廊檐叫了一声又飞走了。
春去春归。季节让一些东西沉睡也必然会唤醒一些东西。
那些流水一样的时光，枝繁叶茂的季节，琥珀样沉睡的故事，以及花开如梦的脸庞，还有那些清风明月下散碎的诗篇，原来只是书里落下的一片破了的纸上的字，上面恰恰写了这些而已。
身边，那些声色犬马，锱金珠玉一路流散，终在某个暮色四合的傍晚，和着那些琐碎的尘事一起被夜淹没，一起被吞进去的还有我。
夜色弥漫，星月交辉。
我在月如流水的庭院倾听天籁。想起昨天晚上的梦里，你说：写一本关于我的书，让我风干在那书的故事里，成为一个标本，任你做成书签，夹在你随手翻阅的地方。
你的语气飘忽，像从某个壁画里走来的仙子，呼吸柔软，音色如风。
月下，那些影子在风里摇曳，像一个个虔诚的教徒，拜倒在地上。
你隐约从庭外走进来，我一惊，终从梦中醒来，哪里会有你的身影？
极目远望，在这四月的天上，只有明月一轮，星光三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