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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鹏全集》访谈|林阳

《沈鹏全集》访谈|林阳

编创双楫 诗书论道——记书法艺术家沈鹏

沈鹏,一九三一年出生于江苏省江阴市。父亲沈雨祥是中学教师,母亲也曾任教。六岁前,沈鹏先生生活在外婆家,外公名叫王逸旦,他变卖家产创办当地最早的江阴城南小学,并任校长。外公的弟弟做过江阴唯一的高级中学南菁中学的校长。幼时的沈鹏先生得过严重的百日咳、麻疹等,那时吃的中药,看上去是补身体,但不对症。沈鹏先生天天被汤药折磨,身体极度不适。后来回忆起童年,他的感觉仍是苦涩的。

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七年,沈鹏入城南小学读书。与大家一样,少年的沈鹏先生也喜爱运动,打乒乓球、踢足球,但稍一投入,便受到幼时药物的“报复”,总感觉力不从心。于是他读小说、散文、诗歌,学书法、绘画、乐器来充实自己。他喜欢画画,临习过《芥子园画谱》。

一九四三年,十二岁的沈鹏入南菁中学。中学期间,父亲从上海给他带来的《观察》《文萃》等刊物对他影响很大。喜爱文学的他,在此期间发表过二十余篇文章。高中时期,他和同学顾明远等组织学校进步文艺社团“曙光文艺社”,用课余时间编刊物,创办了进步刊物《曙光》,还出过单行本,封面使用李桦的木刻《怒吼吧,中国》。这个阶段,沈鹏课余向章松庵(举人)、曹竹筠等先生学习古文和诗词。

一九四八年,十七岁的沈鹏考入当时的国立中正大学(今江西师范大学),攻读文学,其间,翻译英文小说《穷饿临门》。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由于他思想进步,引起了当时中共地下党的关注,一位同学将一些图书送给沈鹏先生。沈鹏先生回忆说:“我们并不认识,他把一本牛皮纸包着的毛边纸装订的小册子悄悄地塞进我的口袋。我的心怦怦直跳,赶紧走到学校旁没有人的小山坡上,打开一看,是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就是这样,我陆续读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艾青的诗、赵树理的小说等一些进步书籍。这些书在我的面前展开了一片新天地。”

一九四九年,沈鹏以大学毕业的同等学力考入新华社新闻干训班——北京新闻学校。学校的同学张瑶均几十年后回忆说:“沈鹏在同学中被公认学习上很钻研。休息时大家说说笑笑,他却坐在床上靠着壁角或坐在马扎上看书看报,帽檐都快触到书报上,好沉静。”

一九五〇年,沈鹏任人民画报社资料室负责人。一九五一年,沈鹏调入人民美术出版社,那年他正好二十岁。新中国成立之初,《人民画报》归人民美术出版社管理。《人民日报》刊登人民美术出版社成立于一九五一年九月十四日,实际上,一九五〇年,以人民美术出版社名号出版的年画、宣传画、连环画已经很多了。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人民美术出版社,是一个全新的出版单位,大家都在学习中工作。沈鹏开始在社长室工作,后来也在总编室工作过。处理读者来信,接待访客,需要相当多的时间。再有,给领导起草文件,是一项经常性的工作。

由于出版社是新建,沈鹏参与了人民美术出版社许多规章制度的制定,人民美术出版社最初的稿酬支付办法就是沈鹏起草的。一九五六年,国家制定了《全国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大力发展生产力,人民美术出版社也相应制定了发展规划,这个规划也是沈鹏先生起草的。那时,沈鹏虽然年轻,只有二十几岁,但他虚心向老前辈、老领导请教,发展规划涉及人民美术出版社将系列出版中国古代美术丛书等内容。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时,他已经开始考虑策划出版《中国美术全集》等工作。

沈鹏一边做好本职工作,一边学习,他研读了大量的哲学、美学著作,还有中国画论、文论、书论、诗论等,又努力撰写了许多文章,成为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笔杆子”。仅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六六年间,他就发表了约八十篇文章,散见于《人民日报》《美术》《文艺报》等重要报刊。

一九五八年至一九五九年,沈鹏先生下放到江苏高邮农村劳动。劳动之余,参加创办高邮、扬州两地艺校,培养当地的文化馆美术骨干。“文革”期间,沈鹏下放到国务院石家庄干校劳动。

编辑工作是为人作嫁。改革开放后,沈鹏在出版社编辑和审读了大量的美术类书刊。一九七九年,沈鹏被新闻出版署任命为人民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辑。同年,沈鹏创办并主编八开本期刊《中国书画》,他很好地把握了期刊的定位,从栏目设置到印刷装订,都有很高的质量要求。《中国书画》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美术界影响巨大,许多画家以在这个刊物刊载作品为荣。

一九八〇年,沈鹏主编的《中国石刻大观》(三十三册)由日本同朋舍出版,同年,他负责的《东汉碑刻的隶书》获全国书籍装帧优秀作品评比封面设计奖。一九八二年、一九八三年沈鹏先后创办并主编美术专业期刊《美术之友》《美术向导》,前者是美术出版界的刊物,这个刊物联合了多家美术出版社办刊;后者是普及类美术专业刊物,在美术工作者和爱好者中享有很高的声誉。

人民美术出版社在八十年代后期,与几家出版社一起,出版了六十卷本大型画册《中国美术全集》,沈鹏先生在其中担纲了部分重要工作。二〇一五年,人民美术出版社重新编校出版六十卷普及版《中国美术全集》,我翻阅沈鹏先生主编的《中国美术全集·书法篆刻编4 宋金元书法》,仍对他当年工作的激情与严谨满怀敬意。这套书获得中国图书奖荣誉奖。

一九八六年,沈鹏先生任《中国艺术》主编,并参与主编了《中国历代绘画·故宫博物院藏画集》(八卷),此书一九九三年获第一届国家图书奖。

一九九三年,沈鹏先生被推举为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连续五届,直至二〇一八年退下来。如今,离开出版社的工作岗位,但他仍然时时关注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发展。

在当今市场经济中,尤其是书画市场最为繁荣的时候,沈鹏先生最广为人知的是他的书法艺术。如今,沈鹏先生的行草书享誉天下,一纸难求。赵朴初先生赞赏他的书法“大作不让明贤,至所欣佩”。启功先生说:“仆获交沈鹏先生逾三十载,观其美术评论之作,每有独到之处。”启功高度评价沈鹏先生“所作行草,无一旧时窠臼,艺贵创新,先生得之”。

沈鹏从少年时代就喜爱书法,到了工作岗位,有机会,仍然用毛笔写书信、写文章。起草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规章制度,他也常常用毛笔写。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沈鹏在总编室工作,许多文件需要他起草,到了成稿阶段,他用毛笔一丝不苟地书写。他之所以用毛笔写,是因为他“想使工作做得更认真、更完美。不久,读到郭沫若的一次谈话,说练毛笔字可以培养细致与耐心,进而以此种精神待人。这是很正确的,实际上已接触到练字与美育的关系了”。

几年前,我陪人民美术出版社原副社长、副总编辑邹雅夫人苏戈女士到沈鹏先生家,让沈鹏先生谈谈邹雅。邹雅是人民美术出版社创始人之一,后调到北京画院当院长,五十八岁那年去山西阳泉煤矿体验生活,不幸遇难。沈鹏先生对邹雅先生很怀念,他在接受采访中回忆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邹雅先生将他叫到办公室,对他说,你这么喜欢书法,出版社这么多书法大家,你应当认真学习。从此,沈鹏先生将书法视为艺术对待并加强学习。

谈起当年的编辑工作,沈鹏先生告诉我,“文革”前,他在办公室、总编室工作时,经常要写材料、开会、办学习班,许多时间就这样流逝了。而有的老同志告诉我,许多人在办学习班时打盹小睡,却能看见沈鹏先生不停地用手指在腿上画字。这让我想起许多古代艺术家,正是由于痴迷艺术而忘我。

身为人民美术出版社的领导,经常与书画界的老先生交往,沈鹏获益良多。比如他回忆在与赵朴初先生的交往中,有一个小插曲。那天,“我从袖中取一本《书法选》向他求教。他把我在扉页写的上下款细细端详,没料到还用放大镜察看一番,我当时感到脸红。我早知赵朴老器重我的毛笔字,可这几个字却不是真毛笔所写,是我出门前匆忙用别人赠送的塑料仿制的‘毛笔’写下来的,因此很不对味,自己也觉得不够严肃、郑重。自此以后,除了万不得已的签名之外,我再也不用塑料的‘替代品’了”。

赵朴初先生用放大镜看签名是否是毛笔写的,其认真的态度感染了沈鹏。从此之后,他非常重视一般人不注意的细节。

沈鹏是编辑,有着极强的质量意识。对文字、对设计、对工作都很挑剔,追求完美,这对沈鹏先生的书法创作有很大的影响。比如,大家都熟悉的应酬字画,在行内是普遍现象,对此,沈鹏先生认为“古代杰出的书画家‘酬’‘应’之作也不少,而终于传世,就因为他们在创作时超出了我们日常意义上的‘应酬’二字。即便如此,古代杰出人物也因‘应酬’多而留有败笔,后人评说是无情的”。“就是应酬,我们也不能随便应付。书画家要有这种精神,每完成一幅作品就是创作。要有严肃认真的作风,不能随便写”。编辑工作的严谨对其书法创作态度的影响可见一斑。

编辑的职责是对稿不对人,不论作者是多么重要的权威,在书稿面前,编辑要敢于质疑。这也是为什么钱锺书佩服中华书局的编辑周振甫,愿意将他的书稿交给中华书局的原因。编辑的这种职责与精神,在沈鹏书法中的体现,就是在敬畏艺术、敬畏古人创作的同时,敢于挑战古人,敢于独立思考,说出与众不同的话。他还有更高的追求,那就是创造出自己独特的精神风骨,建立属于自己的学术理论体系。

比如,沈鹏多次谈到,楷书并不只是欧、柳、颜、赵,还有其他的楷书范本,每个人要根据自己的特点选择临习;大家经常谈到书法家郑板桥,沈鹏对此也直言不讳地提出自己的批评意见。

沈鹏已将古人书法的精髓融会贯通到自己的书法作品中,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在初学书法时,他认为在“打进去”的同时,要有“打出来”的意向;在“打出来”的同时,还要继续“打进去”,强化创造的根基。所谓“打进去”是刻苦临习,而“打出来”是寻找自己的特点,逐渐形成个人风格。

沈鹏精通书法。在他的书法诸体中,我个人比较喜爱他的行楷,他的行楷中有楷书的笔意,又有一种灵动。二十年前,我在《北京日报》上看到一个行楷的标题,感觉那字具有强烈的美感,被深深地吸引。细看署名,才知道是沈鹏先生书写的。

在书法诸体中,沈鹏先生最大的贡献是草书,他的草书飘逸多姿,纵横跌宕,独具个性风格。自明清以来,王铎、黄道周、倪元璐等人,强调个性,将碑的线强化帖法,是以帖为主的大草。我认为,沈鹏先生也是延续这条路线进行原创的探索的。沈鹏先生的大草是在帖法的基础上参以碑的雄强,以碑化帖,线条迟涩飘逸相生,筋骨坚实健劲,结体灵活生动,章法汪洋恣肆。

如果用十六个字来评价沈鹏先生的书法,那便是:飘逸灵动,率真神飞,巧拙相生,人书俱老。沈鹏书法飘逸灵动。看上去,经常有人们想不到的笔触和结构,尤其是他的墨线,常常出乎意料,又在规矩之中。他的字很难仿,仿的人只知常规的临摹,却仿不出书家的内心感受。所以,仿造沈鹏先生的字很容易被辨识。

沈鹏书法率真神飞。他的书法作品多是自己创作的格律诗,内容情感早已体味颇深。自书心志,不用一遍一遍地书写。他追求率意而为,天真烂漫,情趣横生。

沈鹏书法巧拙相生。沈鹏的青少年时代都生长在江南,江南的灵秀滋养着他,使他在书法上有天然的柔美。他后半生在北方度过,北方的雄浑,使得他的书法在灵巧中含着拙重,这是他与许多南方书家的灵秀风格的最大不同。这种拙重,使得他的书法线条在飘逸中不轻佻;而他的灵巧,又使得他的拙重不刻板。

沈鹏书法人书俱老。这是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人老,不单指年龄大,还有学养的充实,品格的修炼,这时书法的“老”,已经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可贵的是,这些年在沈鹏先生的书法中丝毫看不出体力的下降,仍然笔笔到位,挥洒自如。

沈鹏身为国家级美术出版社的领导,站在世界艺术之巅,遍览书画艺术,对书法艺术的全局有独到而又深刻的见解。他对艺术有个性化独到的领会,但同时对各种艺术流派给予充分的理解与尊重。他的书法既遵循传统,又不囿于传统;敢于创新,又在符合审美规律的基础上进行开拓。

沈鹏对书法还有与众不同的理解,那就是对书法的布局,对每个字的结构有敏锐的感觉与独特的理解。沈鹏认为唐代张怀瓘提到的“气通于隔行”有深刻的意义,但他还未提到“列”的关系,“行”与“列”的关系在于打破。沈鹏对黑白灰的认识和对线条组成的大小空白,都有其独到的创意。比如,他在《书法,在比较中索解》中,谈到书法和绘画的相互影响:“八大山人书法的中锋用笔,构图的空灵虚应,感情的冷峻超逸,很难说绘画与书法的相互影响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我们甚至可以把八大的书法当作绘画欣赏,或者把绘画当书法欣赏。”

沈鹏先生取碑与帖,如篆:《虢季子白盘》《散氏盘》,隶:《阳泉使者舍熏炉铭》《石门颂》《礼 器碑》,行草:《兰亭序》、王铎、傅山,楷:欧阳询、米芾等。我与沈鹏先生讨论汉碑时,他非常推崇《礼 器碑》。《礼器碑》既有严整的一面,又有灵动的一面,笔触常常有意想不到的妙处。明代郭宗昌在《金 石史》中评《礼器碑》:“其字画之妙,非笔非手,古雅无前,若得之神功,非由人造,所谓‘星流电转, 纤逾植发’尚未足形容也。汉诸碑结体命意,皆可仿佛,独此碑如河汉,可望不可及也。”这些评价, 用来评价沈鹏的书法,我认为也是合适的。

沈鹏的书法堪为当代书坛的楷模!

沈鹏撰写的美术评论、书法评论约千篇。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始,曾为黄胄、刘文西、王朝闻、邵宇、蒋兆和、刘海粟、赵朴初、谢无量等大家的画册写前言或评论文章,言简意赅,发散着思想的光辉。

在收入的文章中,我认为,对画家的书法评论最有特点,分析角度新颖独特,发人深省。沈鹏对书法的认识远远超越了时代,超越了时空。他在《带着新鲜的感觉——〈装饰风景〉前言》中,是这样讨论中西方美学观点的:“把美和科学联系起来考察,在西方有长久的历史,公元前六世纪末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在‘数的原则是一切事物的原则’的前提下,得出‘美是和谐与比例’的命题,这里的‘和谐与比例’便与数结下了不解之缘,十七世纪的莱布尼茨说过‘音乐,就它的基础来说,是数学的;就它的出现来说,是直觉的’,直接把数学当作音乐的‘基础’,中国古代书法理论中,‘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笔两笔长尺二’‘一波三折’,等等,也都从数的角度谈论美与美感。”

关于艺术中的“漂亮”和“美”的区别,艺术家都有不同的表述。吴冠中在法国当学生时,拿作品给老师看,老师说:“哼!漂亮啊!”吴冠中强烈感受到那不是表扬,而是一种讽刺,自此,他追求美而放弃漂亮。

沈鹏先生在收入在《综合卷》的文章中多次提到清代画家戴熙的理论,也有类似的理论探讨。他说:“戴熙把‘惊’‘喜’‘思’当作绘画审美中三个由低到高的审美层次。书法当然有它的特殊性,可是否也有类似的性质呢?作为审美对象的书法,从接受过程考察是否包含不同的层次呢?我以为是无疑义的。颜真卿的《祭侄稿》、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被公认为划时代的书法杰作,因为他们进入了人们深层的审美意识,对观者的吸引力不是简单地停留在直观感受的阶段。虽然我们不可能要求所有的书法作品都包含多种审美层次,然而那些真正持久地激动人心的艺术品,总不是单一的,更不是浅薄的。”惊、喜、思,艺术的三个境界。如同技、艺术、道。技,即功力,一目了然,令人惊叹,也是吴冠中先生所说的漂亮;艺术,也许不那么漂亮,但它直入人心,被感动;道,能让你几个月回味不已,那种似乎粗粝,却能反映艺术本真的东西,在心中久久徘徊。令人“思”,也是沈鹏先生书法的追求所在。

最近,张公者提出书法“合体”的题目,引起书法界的讨论。其实早在一九八二年,沈鹏先生在《画法关通书法津——〈张正宇作品选集〉序言》中就谈到了合体字问题。“一个书家由于掌握了多种书体,因而个体融合,可以看作是必然趋势。我以为更重要的是张正宇注重写心和追求气韵生动,就使得各种书体的融合带有自觉的性质,上述‘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以篆书为基础,兼取隶书与行草笔法,信笔所之,即他独具一格的‘草篆’(或称之为‘狂籀’)。这幅字如果按一般结体均匀、笔画整齐的篆书写来,肯定不会出现现在所能达到的效果,字形的改变,归根到底同作者书写意图分不开”。

在沈鹏早年的美术理论文章中,有不少谈画家字的特点的,都将绘画与书法之间的关系谈得非常透彻。

沈鹏在谈到画家刘海粟的书法作品时说,“画法关通书法津”,作为画家兼书法家并且精通“六法”理论的刘海粟,在气韵生动、古法用笔、经营位置、传移模写诸方面,都能将书法与绘画的基本道理互相沟通,渗透。绘画滋养书法,书法给绘画的笔法、构图提供了基础。

沈鹏谈起画家孙其峰的书法时说:“与绘画密切相关的书法篆刻,在孙其峰也是长期锲而不舍地精益求精的。他的书法中的金石味同绘画的善于处理疾涩、迟速、行滞等对立统一因素有着明显的联系。”

沈鹏在评价画家林锴的书法时说:“林锴饱含情感的造型语言,渗透着独特的诗魂。他的尚宗汉魏碑刻的书法,苍茫老辣,浑厚朴茂,用来题画,又用来作为绘画笔法的基础,便增添了艺术的特殊性格。当书法不是题在画上,而作为独立作品出现的时候,他那经过苦心构思写出的对联‘麦翻风有态,莺老语无聊’,不无刻意经营的痕迹,但是仍保持着风格老辣、率真的一贯性……”

沈鹏先生在为人作嫁之余,喜爱中国传统文化,原喜爱新诗,四十岁后转攻旧体诗词,出版了《三馀吟草》《三馀续吟》《三馀再吟》《三馀诗词选》等诗词集。他欣赏三国时代董遇的:“冬者,岁之馀;夜者,日之馀;阴雨者,晴之馀。”他有诗云:“柱下倘能随老子,拼将岁岁赚三馀。”

陆游有诗句:“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沈鹏先生正是运用诗外工夫,多重修养,诗书相与滋养,山巅互望。

在人民美术出版社成立五十周年庆典时,沈鹏书写了一副对联,我至今印象深刻:“读书每责贪床晏,阅世未嫌闻道迟。”他利用三馀时间认真钻研古体诗、格律诗,终成诗坛大家。

沈鹏的炼句已经炉火纯青,比如“一灯陪自读,百感警兼程”(《雨夜读》)、“不辞庾信文章老,但惜美人芳草迟”(《郊行》)、“凭高旷览无余事,鸟尽云闲万古山”(《敬亭山》)、“废纸三千犹恨少,新诗半句也矜多”。这些联句发人深省,值得反复品味。

沈鹏的诗词内容丰富,无论景致变化,还是社会问题,都在他诗词表现的视野之内。文字精练,涵义深刻。不仅能给我们带来诗情画意的享受,也能给我们带来许多启迪。沈鹏在《读〈甲午殇思〉》中这样写道:“新书莫作时装看,血火狼烟思国殇。历史老人开慧眼,狐群东海梦黄粱。地球虽小无宁息,周道维新待发扬。镜鉴春秋似椽笔,悲怆求索竞辉煌。”将他对历史的反思、对国家安康的忧念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沈鹏的诗词从生活中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创作了《一剪梅》:“一统楼居即大千。除却床沿,便是砚田。岁寒忽忽已穷年。俯仰期间,苦乐期间。心远如何地未偏,不见秋千,但见熏烟,门铃无计可催眠。过了冬天,又有春天。”诗中不仅抒发了对“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远吗”的期盼,也把平日生活细腻地表现出来。

北京这几年有雾霾。沈鹏先生绝句《有思》:“推出尘封冻雨窗,四时最好在春光。阴云密布雾霾重,迷失花丛思故乡。”表现对生态现状的关注。

《黄山“人”字瀑》是这样写的:“久雨初晴色色新,山光峦表逐层分。路回忽听风雷吼,百丈飞流大写‘人’。”寓景于情,一语双关,将自己的寄托豪迈地表现出来。

沈鹏先生论书法诗直截了当:“明末清初傅山公,四宁四毋发奥旨。宁丑毋媚震聩聋,妩媚献媚皆奴婢。”(《辨丑歌》节选)。沈鹏先生喜爱傅山、王铎,我想,他对傅山的书法理论有更深的理解。《遣兴》直抒胸臆:“万画都从一画来,折钗屋漏草蛇灰。纵横开阖随情性,盘曲方圆散兴怀。才觉锺王肩可比,顿教回祝手中摧。雕虫不上凌烟阁,漫说争攀万岁台。”

沈鹏先生为怀念他亲爱的母亲而作的七律《小雪》:“告别慈容九阅年,至今一念一潸然。墓前小草春应发,枥下老骀宵未眠。家累何如安社稷?人和毋忘近研田。节逢小雪迎飞雪,点滴须能到地泉!”情景交融,真真切切,感人至深。

二〇二一年,中国美术馆举办“闻道未迟——沈鹏诗书作品展”。展览的作品多是沈鹏先生的自作诗。一首小诗《逆行者》让观众驻足流连:“甘作逆行者,耻听顺耳风。逆行挺真理,顺耳不由衷。”其关切时事,一语中的,有诗圣杜甫之风。我曾跟沈鹏先生说,北方人对平水韵很难掌握,写格律诗还要看音韵书。沈先生表示,年轻时,他自己也常带着音韵书,遇到一些问题时,也要看书,直到今天也是这般。他还说,看音韵书对写诗也会有新的启发。

阅读沈鹏先生的诗词,时时能够感受到他的诗情、诗性、诗感。他的诗词题材开阔,内容具备相当的深度。在当今的诗词界,他的创作已经达到一个新的境界。

中国书法家协会成立四十年来,沈鹏一直参与和主持中国书法家协会的建设,尽心尽力,做了大量工作。一九九二年,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邵宇在深圳因公去世,同年八月,沈鹏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代主席,这一“代”就是八年。此时,沈鹏先生提出书法创作的“浮躁”问题,二〇〇〇年,沈鹏被推选为第四届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在他担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期间,主持制定了《中国书法发展纲要》,提出“书法可持续发展”的理念,对推动中国书法事业的良性发展、弘扬民族传统文化做出了重要贡献。

如今,沈鹏先生早已是桃李遍天下,但他的学生各自有自己的面目特点,我认为,这和沈先生的书法理念有关。他认为,须以“原创性”作为书法创作和批评的主要标准,力主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创造出具有时代特征的书法样式,进而形成符合个人精神特质的艺术风格。在中国国家画院沈鹏先生书法精英班,他拟定的教学方针:“弘扬原创,尊重个性,书内书外,艺道并进。”他擅长将学生的长处和特点提炼出来,尊重其个性,再深入下去,加强原创,走自己的路。既强调继承,又要在当今的语境中,创造属于自己的书法语言。

沈鹏先生重视青少年的书法教育,在不同的场合多次呼吁书法进入中小学课堂,弘扬民族优秀文化艺术传统。二〇一四年,教育部发布《中小学书法教育指导纲要》,规定书法教育将纳入中小学教学体系,学生将分年龄、分阶段修习硬笔和毛笔书法。沈鹏先生不顾年龄大、身体欠佳的实际情况,多次接受采访,希望书法进入中小学的课堂,普及书法知识,提高全民的审美素质。

沈鹏先生德艺双馨,二〇〇七年,国务院任命沈鹏先生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沈鹏先生参与了馆里大量的工作,多次在全国各地举办的资助希望工程、抗震救灾、公益扶贫等活动中,积极捐款、捐书和书法作品。他将珍藏的齐白石、黄宾虹、康有为、郭沫若等名人字画捐给了母校南菁中学,将自己创作的书法作品分别捐给中国国家画院、中国美术馆等单位,他为人民美术出版社捐出百万元作为出版基金,为年轻的学者出版美术学术图书尽一份力量,同时,也在中国国家画院等五家单位设立书法基金,推动当代书法的发展。

今天的沈鹏先生,已经九十岁高龄,但他依然临池不辍,书法人书俱老,愈发炉火纯青。沈鹏先生还在关注中国书法事业的发展,还在关注中国美术出版事业的发展,祝沈鹏先生艺术生命长青!

二〇二一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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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鹏全集》访谈|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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