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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别了,那远去的箍漏匠

青未了|别了,那远去的箍漏匠

别了,那远去的箍漏匠

文|林殿正

深秋的一天,我正在家里瞅着电脑码字,忽然从小区门口传来了“卟楞楞楞”的货郎鼓声。我一听,像打了一针鸡血,立马来了精神,三步两步冲下了楼。

刚出楼梯口,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看,原来是妻买菜回来了。她瞪大惊奇的眼睛说:“岁数这么大了,还这么冒失,急啥呢?”“外边来箍漏了,咱们的花盆有救了,我能不急吗?”

说起花盆,就勾起了我的一段美好而又焦虑的记忆。那还是八年前我搬新居时,一个朋友为了祝贺我“乔迁之喜”,送了我一盆君子兰。当时正值秋天,虽不在花季,但那厚重而墨绿的叶子却也着实在众香国里独树一帜、夺人眼球。更让人惊喜的是那个白瓷花盆,大而玲珑,粗而适中,造型极其美观大方。尤其在那毫无瑕癖的白瓷花盆外周,烧制了一圈古色古香的景泰蓝山水画,并在一空白处,一支迎雪傲霜的红梅凌空而出,开得正艳,旁边还影印了毛主席《卜算子·咏梅》的诗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显得格外雍容华贵和大气。更让人惊喜的是,每当春节来临,正是君子兰的盛花期,她就像送花使者一样,擎着一树繁花,准时前来贺喜。这时你再看这盆花,上有君子兰璀璨怒放,下有红梅一枝独秀,红的灿烂,绿的亮眼,就像花团锦簇的一般,不知赢得了多少亲朋好友的艳羡和赞誉。可惜四年前开春,在从客厅往阳台搬动时,不小心碰到了墙角,在花盆的一侧(幸亏不在梅花这边)碰出了一条裂纹,虽然缝隙很细小,但一浇水就会顺着裂缝往外渗水,没办法只好把它搁置了起来。妻曾多次因其占用空间建议扔掉,都被我严词拒绝,这不仅因为这花盆是我的心爱之物,更因为此乃朋友所送,情义无价,怎能轻易废弃,一扔了之?心想等街上来了箍漏匠,让他给锔一锔,不是还能照常用吗?

谁知这一等就是三四年,这期间不知打听了多少人,至今竟连个箍漏匠的影子也没见到。今天又听到街上来了走街串巷的手艺人,我岂能错过机会。可张口一问,人家说:“如果退回几年,你确实找对了庙门,因为我就是干锔锅锔盆这一行出身的。可从四、五年前这一行当就渐渐不行了,而到了这两、三年干脆就没有活了,常常花一天的时间转转两、三个村,竟一点活也揽不到,我才知道这行没法混了,这才改行干起了修伞修鞋这个营生”。我一听大失所望,只好郁郁寡欢地往回走。走着走着,身后突然传来“吱——”的一声手电钻钻孔的声音,一下子将我的思绪拉回到了半个多世纪前。

那还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事情。那时农村家庭厨房用的碗盆和坛坛罐罐,基本都是用泥土烧制的陶制品,既笨重又丑陋还易碎。后来母亲在邻居大婶家看到人家托关系在供销社买了一套“五套盆”(一种从大到少排列的五个陶制瓷盆),馋得回家直夸好。说这种盆就是专门为家庭妇女们特制的,既好看又适用,雪白的瓷,光滑的皮,美观又大方,看看就舒心;大的可洗菜发面,二号盆又能洗菜又能盛菜盛汤,三号盆以下的小盆,可以盛干粮或熥菜当菜碗用,个个好的没法说。我一听知道母亲是真心喜欢上这“五套盆”了。可那时我刚参加工作没几年,认识人不多,哪有什么关系可找呀!没办法,只好把这事记在心里,等有机会再说。

回单位后,有一天在办公室说起这事,技术员小王说:“听说车队的驾驶员能买到‘五套盆’,我也想买一套,有机会咱们去问问。”我一听,激动的心“嘣嘣”跳了起来,二话没说,拉上他就往车队跑去。

来到车队门口,正好碰见跑长途的柳师傅从停车场出来。上前一问,柳师傅爽快地说:“行,没问题。不过,可别着急,只要不是娶媳妇急等用,你们就瞧好吧,保证完成任务!为什么不能着急呢?因为必须等我接到济南方向的运单,我才能卸了货后,在返回途中走到淄博给你们买。”我俩一听,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不知不觉两三个周过去了。一天傍晚,我正在收拾桌子准备下班,小王一步从外面闯了进来:“快快快,柳师傅把套盆捎回来了,叫咱们赶快去拿!”我一听,什么也不顾,拽着他的手就往停车场跑去。心想,这下可好了,看到了“五套盆”,母亲可该高兴了。

当月底休班我把“五套盆”捧到母亲面前时,果然,母亲的脸上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灿烂一片。她用中指戴着顶针的右手,轻轻拍拍这个,敲敲那个,听着这“铮铮铮”拖着长颤音的悦耳声,看着这烧制的成色和漂亮的花纹,喜欢的像个小孩子,爱不释手,心花怒放。

谁知在半年后的又一次休班回家时,看到母亲的第一眼,就觉得母亲的神色有点不对头。平素回家,母亲总是欢天喜地,问这问那,嘴一刻也闲不住。手则更忙,拿这样,找那样,把平常不舍得吃的好东好西都摆在我面前,还忙着给我做好吃的。今天却一反常态,满脸全是沮丧和懊悔的神态。“妈,你这是怎么啦?”我焦急地问。“哝,过去看看吧。”她用下巴指了指碗柜说。我过去拉开门一看,原来是五套盆之中最适用的那个一号大盆破成了几块碎片堆放在碗柜角落里。我的心顿时松快了,边拿起破盆往外走边说:“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就是四、五块钱吗?我再给你买一套新的不就行了,还留这些破瓷瓦茬干什么,还不快扔了它?”母亲一听,颠着小脚挡在了我面前:“你这孩子,四、五块钱不是钱了?有这四、五块钱,能割七、八斤猪肉,咱能过个好年。再说这套盆是新的,我还没稀罕够,快好好放在那儿,等街上来了箍漏匠,叫他锔一锔,保准不比新的用着差。”我知道拗不过母亲,只好乖乖地把破盆又放回了原处。

说来也巧,隔天早上刚吃完饭,街上就传来了“锔锅锔盆锔尿罐唻”的吆喝声。我一听,捧起破盆就出了门。来到街头一看,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正在刚摆好的摊位前坐着马扎、抽着烟,静待顾客上门。我走上前,边把破盆交给他边问:“师傅,麻烦给看一下,这个能锔好吗?”他把破盆放在地上,把破碎的瓷片一块块对好,端量了一下,没有缺损的地方,抬头说:“没问题。”“那你给锔锔吧。”“好唻!”嘴里答应着,变戏法似的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条像绷带样的扁平的长布条,把放在地上已对好的破瓷盆的上沿外周缠了两道,小心且使劲地把盆牢牢箍紧,系好扣。紧接着,又小心翼翼地用两手把破盆捧起,稳稳地夹在两腿中间,再拿着一把小锤沿破碎的缝隙轻轻地敲,当看到所有的缝隙都严丝合缝地对好后,这才拿起一把手拉简易小钻,在距离缝隙合适的位置钻起了孔。只听“吐啦吐啦”一阵的工夫,一个孔就钻好了。接着,从工具箱的一个铁盒里,拿出了一个早已备好的锔子,用小锤轻轻地敲打着钉进了钻孔里。再把锔子呈十字花与缝隙定好位置,在紧贴锔子另一端的脚爪外侧处下钻钻另一个孔。一会儿,这一端的孔也钻好了,只听小锤一阵敲打,这一颗锔子就牢牢地锔好了。如此循环往复,不出几袋烟的工夫,整个盆就锔好了。最后,他又用手从一个小桶里挖出一些像石灰膏似的东西,沿缝隙和锔子周围涂抹了一遍,边递给我边说:“好了,你看看。”我接到手里转了一圈看了看,并学着母亲捡了块小石子,沿盆四周轻轻敲了起来。一听声音破拉沙的,与原来“铮铮铮”的悦耳声大不相同。就心存疑惑地问:“听声音不对头啊,不能还漏水吧?”“你这小兄弟可真逗,破的东西能和新的完好的东西比吗?就像你身上穿的衣服,撕了一道口子,缝一缝补一补,照样能穿,但却与新的、没破的大不一样了。别说我了,手艺再高的箍漏匠,锔出来的破盆破罐也休想敲出与新的或整体完好的一样的声音。再深奥的道理我讲不出,反正大体就这个意思。不过你放心,保你当新的用,如果再漏水,下遭我再来你尽管找我,我给你换新的!”我一听,心里有底了。这时,我一看摊位前待锔的盆盆罐罐排起了长队,为了不影响他人,我赶快付了钱,捧着盆高高兴兴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把盆交给了等候多时的母亲:“妈,你看锔的怎样?”母亲接过盆用手拍了拍说:“挺好,花了多少钱?”“一共锔了26个锔子,他说这是今天开张的头一个活,优惠,只要了20个锔子的钱——八毛。”母亲一听高兴地说:“你还再买套新的,只花了8毛钱,这不又顶新的用了吗?”母亲的话刚落音,我舀的一瓢水已倒进了盆里。母亲一愣:“你这是干什么?”“试试漏不漏水呀!”“哎呀,你不知道,这个箍漏可是个老把式了,在咱这一带很有名,态度好、手艺高、工钱还低,大家都信得过他。一到咱们村,就有干不完的活等着他,三天二日是拔不出腿去的。你想谁家的盆盆罐罐不是泥烧的,锅不是生铁铸的,时间久了哪有碗盆不碰锅沿的,所以打个盆、破个罐、甚至漏个锅是常有的事,你说他的生意能不火吗?你可别少看这帮带‘匠’字的人,不管是木匠、瓦匠、铁匠,还是小炉匠、染匠、箍漏匠等,都是一些脑瓜灵光、心灵手巧的人,人家凭着一门手艺和绝活,不用上生产队出大力、流大汗,就能美美地养活一家人,还吃香的喝辣的。这些人是农村的能工巧匠,是老百姓过日子永远离不了的人。”

母亲的话,在当时听来,我觉得极具远见且蛮有道理。谁能想到,刚经历过短短几十年的风雨沧桑,竟与现实格格不入,大相径庭起来。害得我锔个花盆找了两三年,竟连个箍漏匠的影子也没见到。母亲如果在世,也一定会感到莫名惊诧的。

想到这里,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满心纠结地往家里走。一进门,妻正在厨房做饭,头也不回地问:“找到箍漏匠了?”“别提了,又是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说着,一抬头,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厨房里满眼全是明光瓦亮的新式用具,一时间竟晃得我睁不开眼。擦得一尘不染的抽油烟机和燃气灶具,已成为现代厨房的标配;塑料、精钢、不锈钢等新材料制成的锅碗瓢盆等厨房用具,还有那装修时安装的不锈钢大洗菜盆,以及电饭锅、高压锅、电火锅等,既美观大方又坚固耐用。以前这些东西整天碰眼珠子,我怎么就视而不见了呢?妻见我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点了我一下鼻子说:“大彪子,叫我看啊,你整天就是叫箍漏匠给迷着了。你瞪大眼睛看仔细,现在的厨房用品全是高科技产品,谁还用那些既笨重又丑陋且易打易碎的陶制品呀?你要眼干什么?你就没看到,随着社会的发展、科技的进步,新材料、新工艺层出不穷,且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无缝对接,给人们的吃住行、穿戴用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谁还用得着箍漏匠啊?不光箍漏匠,当年那些活跃、兴旺在广大城乡的木匠、瓦匠、小炉匠等带“匠”字行当的,都已经或面临着下岗改行、名存实亡的命运,这是社会发展、时代进步的必然,你懂吗?“

妻不愧是当教师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经她这么一说,再看看自己家厨房的摆设和用品,我的心豁然开朗了。

于是,我来到窗前,向远处挥了挥手,高声喊:“别了,箍漏匠。愿你顺应时势,另辟蹊径,重新踏上快乐人生的新征程!”

作者简介:林殿正,男,山东省栖霞市人(现居北京)。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栖霞市作家协会和散文学会会员。自幼酷爱读书,崇尚文学,有书读,有字码,只管耕耘,不问收获,乃平生最大爱好和乐趣。作品散见于《中国纺织报》、《山东交通报》、《山东工人报》、《烟台日报》、《今日牟平》、《甜美栖霞》和《首都文学》、《齐鲁文学》、《青海湖》、《霞光》、《长春湖》等多家报刊或平台,并有多篇文章获奖。有作品获“莱伯君王杯”第四届《胶东散文年选(2021)》“爱家乡.胶东散文故乡纪事非虚构写作大赛”优秀奖和《胶东散文年选(2022)》优秀奖及栖霞市庆祝建党百年征文大赛三等奖,作品入选《胶东散文十二家·林殿正卷》和《黄海散文双年选》。系一介痴心不改的文学路上的追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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