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梅子涵:好人客厅

我在大学的第九宿舍住了整整八年。那个简陋的住房楼,一家挨着一家,房间对着房间,公用厨房,公用自来水龙头和卫生间,东头八九家,西头八九家,长走廊白天灰灰黑黑,夜晚昏昏暗暗,可是每一家搬进去都是欢天喜地地慌慌张张,真是欢天喜地!

梅子涵:好人客厅

那时我们都三十多岁了。好不容易结束了种地、做工的日子,被安排进一个灿烂的新年月,考进大学,毕业留校,有一张床可以让一家人睡下,有张桌子可以吃饭,备课,一个很小的书橱,放进自己的书,在房间里转过来转过去地兜啊,心里全是抒情的歌。我常常趴在南面窗口,看着外面的树林和草地,不远处开往南方的火车,铁轨的震动传感到窗框和玻璃,光线太耀眼,心会恍惚,确定地得到了,却疑惑得有些摇晃,命运怎么就这般光亮起来了?没有很久之前的那十年光阴里,我每个月都会从窗外不远的公路上往返一次,去农场劳动,回上海休假,坐在长途车的窗口,可以隐约看见这个大学,但那是和我毫无关系的,而现在,我却是正趴在它的一个窗口前!

窗外树林里的鸟儿们唧唧叫得清亮,可是怎么也比不了性情和嗓音都光亮的办公室主任虞建萍老师的声音,她几乎是奔走到我面前的,朝我喊:“梅子涵,你搬到第九宿舍去吧,蛮好的,木头地板!”

有的人家房间大些,有的小些,有的朝南,有的朝北,个个都过得笑容呵呵,心平气和,谁也不比较谁,一个可以住下的房间,是一个花团锦簇的心里花园,谁还自己刮风下雨,打落花苞?

每天做饭的时候,公用厨房是我们的沙龙,也是味道客厅。看着自己的锅里,闻得到别家的鲜美,友好地说些乐趣话,言语绝不会伤害,哪家有个难处了,关切的询问里,语气都是弥散出热气的。那一回,我突然剧烈地腹痛,龙根恨不得让自己变成一辆汽车送我去医院,可是只有自行车,我坐在后座,听着他一路急切地吁吁气喘,送到医院,竟然不痛了!

真实的温暖情感,是可以变成路途上的药的,我们一路慢慢地走回来,天空尽是阳光。

他是外语系的,教俄语,他的妻子在另一个学校教英语,都属于生活里最朴实的安详者,朴实说话,朴实穿衣,中午的时候,龙根独自在家,几乎每天都是只下一碗清汤寡面,从来不为自己煎一个荷包蛋,他下过乡,当过真正的艰难农民。

威夷是体育系的。他穿过走廊,走进厨房,永远都是体育般的步子。那真是一个充满喜悦的人,心性又细腻,待人客气得自自然然。他绝不谈论高深话题,不指点江山,说什么话,怎么说话,比任何人都明白,温和地生活在普通的生活里,性格极其安全。但他愿意开开自己玩笑,好玩地毁坏一下自己,让大家开心。他每天的午饭,几乎就是炒一个蛋炒饭,他每天都在操场上跑步,需要蛋白质。

三十多岁的时候,他就说自己是老头了,现在七十多岁,却依然还像小伙子。

佩信是教语言学的,方坪教外国文学。这一对夫妻,真懂得为人干净的逻辑,只在专业里,爱惜课堂,爱惜学生,爱惜在学问里深浅自如的愉快呼吸,不会巴结,不靠近任何歪斜,走进教室,回到家中,日历翻得有条不紊。是真的知识分子、大学教书的老师。

他们家的锅里、餐桌上经常有土豆,上海人都是说洋山芋,洋山芋番茄汤。住在第九宿舍,我只有在他们家吃晚饭时去串过门,看见过他们吃饭的样子,慢慢悠悠。我每一次站在巴黎诺伊那个推广土豆的法国男人铜像前的时候,总会想起佩信吃土豆的神情,他从汤里夹起一块土豆的时候是那么认真,放进嘴里好珍惜,味道十足,他做学问也必定是那样!

王琪不是大学的,在外面的工厂上班。他的妻子是学校食堂的炊事员,所以也和我们成为邻居。

他是我们这个热闹的厨房里最会做菜的。每晚他做菜的时候,也听着我们交谈,从不开口插话,大概觉得自己是工人,所以只当笑嘻嘻的聆听者。其实,我们曾经都和他一样,在农村或者工厂,一身泥泞和油污。我们谁也不会把自己看得比他有知识,而是个个都很喜欢他,欣赏他做的菜,由衷夸奖,自甘不如,弄得他天天难为情。

还有就是夏阿婆了。她的当大学老师的先生离世了,留下独自一人。每天不声不响,简单饭菜,走进走出,像一个亲和的母亲影子。我们的孩子上幼儿园是她送,放了学是她接,刮风下雨,还准备了糖果饼干,给小孩子吃,等着我们一个个下班下课回家。是一个怎样的默默老人,除了收下我们嘴巴上的谢谢,什么别的也得不到。小孩们后来长大,远走高飞,四面八方,后来她也离开世界,可是我们没有任何人忘记得了她。这个像母亲一样的默默老人,我们心里默默地想念,想念着在心里喊:“夏阿婆!”老人啊,她一定很好的!

我是第一个搬离第九宿舍的。在那儿,从讲师住到教授。搬进大一些的房子。我没有比别人高多少的水平,只是得到了机会。新的家在相隔几十米的另一幢楼里,这些在一个厨房里做了八年饭的朋友,香味客厅的好人们,男男女女一同帮了搬,都是祝贺的心情、神情,从一楼搬到五楼,一个也不缺,单单那一架沉重的钢琴就搬得可以写一首最深情的协奏曲。龙根喊着口令,大家一起哎哟哎哟,每一个台阶是如何跨上的,转弯抹角又如何拐过,全部的家当都搬入停当,没有喝一口水,他们就走了。

三十多年了,日历太快。后来,大家也都是你搬家他搬家。我们都已许久没有再见面。我们都在忙着什么呢?

但是我们都是想着的。我把想着写出来,满脸泪水。(梅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