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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毕夏的情书

作者:小李猩球

1

“你看了那么多本书,最喜欢哪一本?”我问她。

她愣了一下,笑笑,眼睛眯成两条线,说:“你煮了那么多碗面,最喜欢哪一碗?”

“番茄鸡蛋面。我女朋友出国前,煮给她吃的那一碗。”

“我最喜欢的书……大概是十二岁那年的一封情书吧。”

“不错嘛,十二岁就能收到情书。”我对她肃然起敬。

“不是收到,其实是我写给我同桌的。不过在我鼓起勇气把情书给他之前,他就和别人谈恋爱了,那个女孩是他邻居。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是同桌近一些呢,还是邻居近一些呢?”

她就是毕夏。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我家的面馆里。

2

我是一家面馆的老板,老板兼厨师兼擦桌子跑堂的,这家面馆里里外外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叫陆离,性别男,三十岁,单身,父母健在,但我不太清楚他们现在人在哪儿。上个月老妈打电话来说他们去了尼泊尔,可是,看他们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明明身后站了一排金字塔。我老爸是画家,老妈是作家,两个人是一辈子的艺术搭档。关于他们的故事有一大堆,艺术家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门艺术。

比如,我爸我妈是在一次旅途中偶遇,在帐篷里一夜情,歪打正着有了我。两个月以后,我妈找到我爸,问,怎么办?我爸吸了口烟,说,打了吧。我妈说,我怕疼。我爸把烟扔掉,直勾勾地看着我妈,说,你要是把孩子生下来,我一定娶你,只是我不是个好东西,以后少不了沾花惹草。我妈嫣然一笑,直勾勾地把我爸的目光顶回去,淡淡地说,跟了我,你不会的。然后他们就结婚,生下我,把我养到十八岁,接着两口子就双宿双飞,满世界地浪。

太随便啊,这两口子太随便啊。我常常喝醉酒以后,一边抱着酒瓶子,一边流着口水,跟死党小五哭诉。太随便啊,这两口子太随便啊,随随便便就生下我啊,都没有个前期准备,中期发力,后期冷却,就有了我啊。

太他娘的酷了,你爹妈太酷了。小五一拍大腿,脸上的青春痘一闪一闪地,我真怕他太激动,那两颗痘会一瞬间自动爆破,血溅三尺。你他娘的太酷了。

哪里酷了,我很悲伤的好不!?

毕夏听到我的故事的时候就只是平静地一笑,说,你是嫉妒你父母吧,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可以陪自己浪迹天涯的人。

你看看人家小姑娘,年纪轻轻,看问题一针见血。

3

我第一次见到毕夏,她十八岁,最后一次见到毕夏,她还是十八岁。她在十八岁的最后一天来跟我道别,她说,我找到那个可以陪我浪迹天涯的人了。我走了,不说再见。

她第一次到我面馆里吃面,要了一碗辣鸡干拌面。她吃面的样子很奇怪,吃两口就停下来发呆,而且,我肯定,她有好几次都在盯着我。

我从厨房里出来,坐到她面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我问:“你在想什么?为什么盯着我看?我的确是挺帅的,不过小姑娘可不要打叔叔的主意哟。”

她直接无视我说的话,瞪着我,说:“你家的面价钱是别人家的三倍,可是味道并没有不同,凭什么?”

“是啊……呃,介意我抽烟吗?”我抽出一根烟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摇摇头。算了,想了想我还是把烟放下,“但是相应地,我的客流量是别人的十分之一,这很公平。我价钱高,本来就是为了减少客流量。”

“为什么,你不想多赚钱吗?你跟钱有仇?”

“你见过做生意的跟钱有仇的吗?我虽然不贪财,但还没有高尚到视金钱如粪土的地步。你看看周围,我家面馆的装修,这桌子,这板凳,都是上好的桃花木,而且没有上过漆,光是木头本身的纹路就够有韵味,上漆反而是画蛇添足。还有墙上的油画和摄影作品,每一张都有来历。这里的盘子、碗、筷子,都是纯手工打造的。什么叫手工制作?就是全天下独一无二,是有人味儿的。小姑娘,这就叫格调。我卖的是格调,客人多了,格调就破坏了。而且店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客人太多我也忙不过来。”我唾沫横飞,一边用手指敲敲桌子,一脸洋洋得意。

“我打赌你开这个店赚不到钱。”她轻蔑地笑笑。

“还行吧,收支基本平衡。我开这个店也不是为了赚钱,我只是喜欢煮面,可我总不能天天煮给自己吃吧。”

“不赚钱你怎么活?”

“不是不赚,只是赚得少。我爸是画家,我妈是作家,艺术品要么不值钱,要么就很值钱,所以我们家还挺有钱的。适合的时候,我偶尔也卖掉墙上的画。”

“呵,啃老嘛。”她冷笑一声。

“墙上的画是我自己画的,照片也是我自己拍的。”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尽量让自己显得不动声色,我要看着她的眼睛渐渐睁大,嘴唇微微张开。被别人刮目相看的感觉比做爱还刺激。

“不错嘛,”她有些惊喜,“没想到你还是个艺术家。那我能和你这个艺术家商量件事吗?”

“你说。”

“我能到你这儿来看书吗?只借用你的一小块儿地方,反正你这里每天人也不多。我不会打扰你,也不吃面,只看书,你的面我可吃不太起。”

呵,这倒挺有趣,我端正坐姿,重新打量她,“看你的样子,应该还在上学吧?你爸爸妈妈呢?你叫什么名字?”

“问那么多干嘛?我又不是坏人,你格调那么高,应该也不是坏人。我就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看书,你这里挺好的,我很喜欢。叔叔,这么点儿忙都不肯帮,你也太小气了吧。可别为了这一件小事坏了你的‘格调’”她不仅用我的话来揶我,还斜了我一眼,转又瞪了我一眼,一脸的理直气壮,一脸的蛮不讲理,“叔叔”两个字被她用一种讽刺的腔调念出来。

我要笑了,我真是忍不住要笑了。这丫头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用她的话说,凭什么?素不相识,我不欠你。

“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丫头?我凭什么答应你?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行了大叔,”她反倒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没看出来,你还挺啰嗦。我明天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会来,以后都是如此,希望您不要赶我。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说完她就把面前吃光了的盘子轻轻一推,起身走了。

“哦,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毕夏,毕业的毕,夏天的夏。”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了个头,才终于又没影了。

我愣在原地,仿佛做了一场白日梦。

4

我怎么也想不起毕夏那天的模样,我甚至完全记不住毕夏长什么样子。我只是隐约觉得,她干净,普通,瘦瘦的,眼神没有焦点,却能在嗔怒的时候突然泠冽起来,脸部的轮廓透着一丝不谙世事的清冷。她有一个本事,如果你的心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那个“尖尖角”,那么她就是那只立上头的蜻蜓。她的粗鲁让我有些恍惚。

第二天,她果然来了。短衣长裤,斜挎一个靛蓝色的帆布包,手里拿着一本书,她甚至都没有跟我打招呼,选了最角落里但靠着窗的位置径直坐下,打开书,自顾自地读。

我也懒得管她,算是默许,想想,我没有理由为难一个爱看书的姑娘。她呆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像只美丽的花瓶。

那天有雾,所以即使是中午,阳光也显得有些朦胧,她坐在窗边,光和人物都有了——后来,我把这一幕画了下来,画的名字叫做《面馆窗边的女孩》。我把这幅画拿给我爸看,我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指着画说,这里的色彩还可以深一点儿。我把这幅画拿给我妈看,我妈点点头,说,这个姑娘有故事。

我一边煮面,一边哼着歌。往沸腾的开水里,撒下一把面,慢悠悠地煮,不用特别在意火候和时间,我自然就知道什么时候捞面是最合适的。把煮好的面放到事先调好的酱汁里滚一遍,装盘,浇上辣鸡丁,再添上一撮葱,配一双翠色的竹筷子,给那位从门口走进来的穿西装的白领先生端去。

然后随便找个位置坐下,休息,点一根烟,我开始想褚云。

5

我煮面的手艺是跟外婆学的,外婆说她年轻时的梦想就是自己开一家面馆,结果活了一辈子都没开成。我开这个面馆有八年了,大学一毕业我就用我在大学四年里卖画攒的钱开了这间面馆。其实根本要不了多少钱,我脑筋活,想了个妙招,租下这间店铺的当晚,买了一大堆酒啊、木头啊、泥巴啊、刻刀啊、画笔啊、油漆啊等等,然后把我艺术学院的同学全部请来喝酒,等他们喝高了,我再把木头和泥巴等一系列工具和原料丢给他们,说,哥们儿这面馆缺家具,你们给弄弄。然后一群浸淫在酒精里的艺术疯子们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在我还没开张的店里奋战了三天三夜,打造出了一批独一无二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摆在我店里的就是他们的杰作。

他们走的时候,无不热泪盈眶,唯独小五,嚎啕大哭像条狗。他学了七年画画,原本是打算背着画板带着女朋友浪迹天涯的,没想到他爸和他哥在同一辆车上出车祸死了。他妈叫他去考公务员,他没考上,后来打算去广东他二舅的牙签厂卖牙签。他一只手拿着酒瓶,另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他说:“我他娘的把我的艺术生命都埋在了这条凳子上,你他娘的要是敢把这条凳子卖了,我就亲手埋了你。”过了没几天,我的店就顺利开张了。

我是在开店后的第三年遇见的褚云。那天大雨,她踩着高跟鞋急匆匆地跑进来,头上、肩上、以及竹青色的棉麻衫湿了一大块,隐隐约约透出黑色的肩带,别提有多性感撩人。我递给她一把伞,说:“拿去用吧,什么时候有时间什么时候来还。”

她拿着伞,爽朗一笑,“你可能是我见过的最不会做生意的老板。你应该先留我吃面才对,等我结了帐再借伞送我走不是。给我来碗兰州拉面吧。哦对了,有毛巾吗?”

“我可不是那种趁火打劫的主儿,不过你要吃面我也挺高兴。”我递给她一条毛巾,给她煮面,陪她聊天。第二天她来还伞。我给她泡了一壶普洱。她说:“我家里有一些上好的铁观音,下次带给你尝尝。”我欣然应许:“好。”

私下底,我打电话给老爸,这还是我第一次使出浑身解数苦苦地哀求他,死缠烂打地把他无比珍视的那套紫砂壶借了来。她见了果然惊喜不已,对我的品味给予了充分肯定。“好茶就得配好壶嘛,”我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她脸红了,我想她懂我的意思。

品着茶,气氛正浓,我赶紧趁热打铁,说:“今晚有部电影首映,票我已经买好了,一起看吗?”她也不再忸怩了,点点头,说:“好。”看完电影,我送她回家,路上,我试着去牵她的手,她竟然没有拒绝。我大喜过望,一鼓作气送她到了门口,说:“到了。”

“时间过得好快……”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不停地拨弄手里的钥匙,咬了咬嘴唇,微低着头,似乎在等待我更进一步。但我没有勇气,打了退堂鼓,我说:“是啊……那……我先……走了……”她突然抬起头,眼神却变得坚定了,用几乎是命令的口吻,说:“吻我。”这一次,我不能再退缩,主动靠近她,贴近她的身体,她的呼吸打在我的鼻尖上,湿漉漉的。我脑子里浮现一个词,唇齿纠缠。

再后来,有一天,我们去了山上,山上有家别致的青年旅馆。我们站在窗前看星星,那一晚满天繁星,璀璨极了。我吻她,滑开她后背的拉链,吻她的脖子,肩膀,锁骨。我妈的小说里曾经写过类似这样的一句话,不事到临头,你就不知道你有多贪婪。现在,我知道了。月光撒在她的皮肤上,像一面湖,我在湖面泛起涟漪。她让我发现了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另外一个平行宇宙——是爱人的温柔乡。

再后来,我教她煮面,她只学一道,番茄鸡蛋面。她食指和大拇指捏住鸡蛋的两端轻磕碗沿,蛋壳裂开一道细长的口子,蛋汁顺着青灰色的碗壁淌下来,她偏着头,眼角的余光落在我肩上,说:“我拿到了米兰设计学院的offer,你不也是学艺术的嘛,不如跟我去意大利吃正宗的意大利面吧。”她回头看我,宛尔一笑,内心似乎早已笃定我会陪她前往那个以浪漫情调著称的异国。

我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那我要是不回来了呢?”

“你要是不回来了,就打个电话给我,我就不等你了。”

眼泪顿时挤满了她的眼眶,大有泻洪之势,我转过身,不忍去看。

几天后,她走了,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八点半的飞机场。她不许我到几场送她。临走之前,在店里,我给她煮了一碗番茄鸡蛋面。她曾经说,番茄明明是水果却被当成了蔬菜,好在它遇上了鸡蛋,一生也是美味的。

此后数年,我不再得到褚云的消息。我相信她是我生命里的一朵云,起风了,便飘走了。

每次我回忆这个故事到一半的时候,毕夏都会捧着书离开。就在我陷入回忆忘了她的存在时,她像一只小猫,轻轻地来,轻轻地走,不声不响地,只是背影在我面前一晃,就消失了。而我则会扔掉手中的烟头,洗洗手,迎新的客人。

6

每天都是这样,我和她于无形中达成了某种默契。不打招呼,不说再见。她看她的书,我煮我的面。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毕夏的身后忽然多了一个男生。我一眼就看出他们的关系,低头冲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毕夏见我在笑,瞥了我一眼,努努嘴,摆出一副挑衅的模样,依偎在男生怀里,处之泰然,继续安静地看书。而男生,多半是塞副耳机,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知道,他们会牵手,拥抱,接吻,虽然不是在我的店里,有可能是在一盏路灯下,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或是在一棵树下,一面画满了涂鸦的墙边。我还知道,会有那么一天,毕夏会照常捧着一本书来到我的店里,男生不在她的身边,她的脸上会莫名升起一抹淡淡的红晕,整个人发散出一层充满魅力的光泽,不管她看的是什么书,她都一定会不时地嘴角含笑,根本读不进去一个字,会抬头,会目光炯炯地看着某个地方发呆。而到那时,我会请她吃一碗面,算是庆祝她的从女孩到女人的蜕变。

她说:“那种感觉……很神奇……”

我说:“嗯,吃面吧。”

而我不知道的是,过了几个月,她忽然头发蓬乱,像条流浪狗,失魂落魄地闯进我的店里,眼睛红肿,脸色苍白,手里拿着一本《百年孤独》,坐在原先的位置上痴痴地发着呆,那样子,和《百年孤独》里被绑在树下的老人的神色还真有几分神似。

不用问,肯定是失恋了。

“怎么了?魂儿丢了?不就是失个恋嘛,谁还没失过几次恋呀。来来来,叔叔请你吃面,你最喜欢的辣鸡干拌面。”

“他死了,和别人打群架,被砍死的。”她的声音细若游丝,脆弱极了。

“先吃面,不然会稠的。”

“他是为了一个女孩,不过那个女孩不是我。他不喜欢我,他喜欢别人。他和我在一个只是因为她不喜欢他。可是那个女孩甚至都不认识他呀,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找到那个女孩,跟她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她问我,他叫什么名字?你又是谁?我说,我是他妹妹,本来以为你会是我嫂子的,不过没有机会了。他的名字我就不说了,你不用记住他,是他一厢情愿,活该。”

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她撒谎,让她在面对情敌时平静地把话说完,但我知道那股力量就快要透支了。我说:“今天晚上,一起去唱歌吧。”

我曾经问我老爸,我说:“您和我妈结婚后,真的没偷偷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儿?”我爸把手里的画笔递给我,点了一根烟,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过了半晌,他说:“你妈给我施了一个咒,那天她笑着跟我说,‘跟了我,你不会的’,这是她给我下的咒。为了这句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背叛她。”烟头一闪一闪的,像天上的星星。

毕夏答应和我去唱歌。

在KTV。她唱:“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爱人。”

我唱:“回忆过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

她唱:“他心里每一寸,都属于另一个人。”

我唱:“为何你还来,拨动我心跳?”

在唱歌之前,我就立下规矩,只许唱歌,不能喝酒。可是我骑自行车带她回家,一路上还是跌跌撞撞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是个醉汉,路人都主动给我让开了。路过喷水池的时候,她突然从后座上跳下来,噌地一下跳进水池里,捞出一大把硬币,举起来说:“你看,我有钱了,我以后可以到你店里去吃面了!”

上帝老天爷,我真想吻她,狠狠地吻她。可是我不能欺负她,我不能,尤其是不能在她失意的时候欺负她。在她身后的那一池水,是真他妈的波光粼粼。

后来,我带毕夏去看电影。我请她喝茶,用那套顶级的茶壶。我带她到山上。我和她站在我和褚云住过的那间旅馆的窗前看星星。星星和过去相比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早已物是人非了。

她在我耳边轻声地说,吻我。但我没有吻她。她脱下自己的衣服,把我的手放在她裸露的胸脯上,她看起来美极了,如同月光女神下凡。我给她穿上衣服,把她抱在怀里。“对不起,小姑娘,叔叔可不是趁火打劫的主儿。”

她颤抖着,大声地哭,眼泪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我的胸膛。

7

一个月以前,褚云回来了。她走进我的面馆,像时间的旅人,坐在我面前,一如往常,我给她泡了一壶热腾腾的普洱。她用手指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抬头看我,说:“我要结婚了。”

我说:“这是好事,恭喜你。”

她说:“没有要问我的?”

我点头,又摇头,问什么呢?举棋不定。

“算了,还是听我说吧。到米兰以后的第二个星期,我才发现我已经怀孕两个月了,我怀了你的孩子。但我没有告诉你,也没有告诉我爸妈,我在米兰没有一个认识的朋友。我一个人到了医院,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你知道吗,我就是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不肯跟我一起走?”

“褚云,有句歌词,叫没有梦想,又何必远方。我爸爸是画家,他一生都在追寻不同的风景,不同的颜色。我妈妈是作家,她永远都在寻找不同人背后的不同的故事。小五要到广东去谋生。你要到米兰去学设计。我那群艺术学院的同学梦想着到纽约的街头卖艺。而我呢,我就是那个没有梦想的人,没有任何一个远方在召唤我,我没有出门的理由。”

她哭了,几年前的场景再现,她用一双泪眼锁住我的眼睛,她说:“什么叫‘没有理由’?难道陪着我、和我在一起,这不算是一个理由吗?陆离,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她结婚的时候,我没能出席她的婚礼,托人把那套紫砂壶带给了她。

再后来,在毕夏十八岁的最后一天,她来跟我道别。她说:“我找到那个可以跟我一起浪迹天涯的人了。”我说:“恭喜你,祝你好运。”她递给我一包烟,说:“我妈妈和你抽同样牌子的烟,我从她的衣柜里偷了一包,给你,算是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你离家出走,你爸妈怎么办,跟他们商量了吗?”

她嫣然一笑,“我没有爸爸,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家里也没有一张他的照片,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妈妈也从来不让我问。妈妈是异乡人,在这里没有一个亲戚,我也只有妈妈一个亲人。上个星期,妈妈跟着一个男人走了。所以,我没有离家出走,从上个星期开始,我就没有家了。好了,我走了,不说再见。”

我说:“等等,吃碗面再走,番茄鸡蛋面,我最拿手的。”

她说:“好。”

她吃面的时候,我傻傻地呆着,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打开那包烟,烟盒里没有烟,只有两张单薄的信纸。

是毕夏的情书,终于有了收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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