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特务（小说）

过分的宁静，往往令人心惊肉跳，感觉暗流涌动，只是还没发现。街里也许有潜伏特务，三教九流走街串巷，街巷如此平静不正常。新来的王主任警惕性很高（那个年代特殊状况下的常态）。她隔着办公室玻璃，观察来往街人，努力判断哪个人可能是特务。

她终于有所发现，盯上一位叫钱雅娇的裁缝。表面看，街上人多是黑瘦的劳动人民样貌，只有她白净丰满，细皮嫩肉，叼着烟卷的样子真像女特务。

钱雅娇单身没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从外城到汤城老街定居，见人就微笑，言语得体，感觉像是在隐瞒什么。再说，那个孩子长得跟她一点都不像，恐怕是潜伏的活“道具”。

小女孩叫钱静，上二年级。据老街小学的班主任老师观察，小钱静不太爱说话，不跟别的同学交朋友，总是一个人静静待着。

王主任把孩子找到办公室，和蔼可亲地问钱静：你妈妈在家里都做些什么，你怎么不爱说话？钱静沉静一会儿说：做着跟别人妈妈一样的事，妈妈说我们是外地人，不是本地口音，出门要少说话。

那你妈妈身上有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吗？或者你看见过她有一支枪和嘀嗒嘀嗒的东西，就像收音机。小学生要进步，争取当班干部。

钱静听见班干部三个字，眼睛一亮，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我妈妈有别人的妈妈不一样的地方。她洗澡时，我看见她后背有刺花。刺的是几朵花？我数了，是七朵花。

妓女，特务？王主任脑子里反复浮现出不堪入目的画面。她气愤地拧起眉头，不停地干搓手，气愤而又激动地走来走去。

七朵花，是玉城七彩楼妓女身上刺青的招牌，曾经在三教九流中名气很大。钱雅娇肯定是逃脱改造的妓女，这一点可以确定。

那么她为啥要逃走？无疑是心怀鬼胎的特务，以孩子作掩护，混进汤城潜伏。汤城和玉城即将解放，围城时保密局特务为了潜伏下来，不惜混进妓院青楼，扮成妓女，或者五行八作的各种角色。

王主任告诉钱静回家不要跟妈妈说，今天主任问话这件事。以后你妈妈有与别人妈妈不同的地方，尽快告诉我，你会得到奖励的。她将钱静交给班主任老师，吩咐给小女孩“奖励”个班级小组长。

王主任派人开始暗中监视钱雅娇，全天候监控，不放过任何细节。然而，蹲坑监视一个月，没发现任何异常。急性子的王主任，再也没有耐心“取证”，她坚信钱雅娇就是女特务。

王主任派人把钱雅娇带到办公室，问起来历。钱雅娇说：在玉城死了丈夫，带着孩子心情悲凉，便来到汤城谋生。

王主任怪怪一笑说，果真如此吗？你身上有什么秘密，趁早如实交代。钱雅娇暗自一惊，沉默不语。

王主任观察到钱雅娇细微的变化，更坚信她是特务，高声说：你女儿钱静，我暂时这么称呼，是不是你女儿，有待外调核查。她揭发了你，是自己亮出七花刺青，还是我叫人剪开你的衣服？钱雅娇浑身颤抖，依然低着头沉默不语。

王主任命人动了铁剪子，钱雅娇后背的刺花显露出来。七朵花，七彩楼。别的妓女都接受改造，走向新生活，你以孩子为掩护，潜伏汤城，任务是什么？

钱雅娇流着眼泪说：主任你不能这样武断，我不是妓女，也不是特务，我冤枉啊！

王主任冷笑说：汤城老街，表面平静，暗流涌动。你以为我们麻痹大意，放松了斗争的这根弦吗？你错了，钱雅娇你这个阴险的特务，还嘴硬呢，我要让全老街的人都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王主任为自己判断神准，及时出手，抓到潜伏特务激动不已。居然忘记了逐级汇报，进一步核实。自作主张，命人押解钱雅娇，将后背刺青裸露在外，游街示众。

老街人惊诧地望着钱雅娇后背的七朵刺花，感觉浑身泛冷。这个温和的裁缝，真的是潜伏特务吗？每个人心里都在打鼓。

钱雅娇再也不能做裁缝了，她的裁缝小铺被查封，女儿也被“保护”起来，已经几天没见到孩子。钱雅娇思念女儿，白净丰满的面庞消瘦得不成样子。

钱雅娇当面跪下，求王主任让自己见见孩子。王主任说：告诉我你来汤城的任务是什么，你的特务联系人是谁，就叫你看到女儿。不然，已经当上班干部的钱静，现在觉悟很高，不会见你这个不老实的潜伏特务。

钱雅娇不停地说：我是特务，我是特务行了吧主任大人，我想孩子，想死了。

十天后，依然没见到孩子的钱雅娇，手里握着孩子的照片，念叨着女儿的名字，趁人不注意，从五楼跳了下去。

十年后，已经工作的钱静，收到一封信和一个包裹。寄信人写道：“十年前你母亲让我在十年后，你真的长大了，再把东西和信寄给你”。

钱静打开那封有些发黄的信：“钱静，我的孩子，妈想你！可是他们不让我见到你，也不知道你怎么样了，会不会饿着。孩子，你亲妈叫翠玉，是个苦命女人，刚生下你就走了，我偷偷抱养了你。

孩子，你有两个妈妈。包裹里有一只玉镯，是你翠玉妈妈留给你的，她苦了一辈子，就留下这一样东西。她连一张照片也没有，这张画像是我凭记忆画出来的，看看你亲妈的样貌吧，她生下你，吻了你的额头，流着泪走了。这只金镯子是我留给你的，它是我妈妈传给我的，我传给你。我的女儿，你有了孩子再传给他（她），它很干净”。

不久，钱静又收到一封信，是王主任寄来的：“钱静，我已经退休。我调查清楚了，你妈妈钱雅娇是玉城大户人家小姐，其父钱漱石是有名的大裁缝。后来得罪了黑帮黑道上的人，被迫害致死。家道败落的钱家小姐寄养在亲戚家，这家人却偷偷将钱雅娇卖到七彩楼妓院。钱雅娇被强迫纹刺七花，身上有了妓女招牌，可是她死也不接客。好在钱雅娇能写会算，还会做衣裙，就在妓院做了‘女管’，写写算算，给妓女做衣裙。

你亲生母亲是位被欺压的底层妓女，名字叫翠玉，生下你就被折磨而死。钱雅娇可怜你这个小生命，在人贩子手里买下你，收养在身边，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她隐瞒自己的“历史”，是为了能让你能堂堂正正做人。她不是特务，而是一位好母亲。可是我冤枉了她，我非常后悔，到死也没让她见你一面。我，唉！我一直失眠，不能原谅自己的做法，我永远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钱静的眼泪簌簌流淌，打湿了两封迟到的信。当年母亲被他们埋在了汤山，没留下任何痕迹。

钱静一个人来到汤山，望着满山鲜花，跪在松软的山地上，将两封信埋在土里，潸然泪下：妈，这么大的汤山，我去哪找您啊！我真后悔呀，为了当那个班干部，举报您后背的七朵刺花。妈，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妈妈，您喜欢干净，喜欢花，这里到处是鲜花。妈，我来了，女儿给您跪下了，妈妈您在哪里啊！

又过了十年，钱静满三十五岁，恬静俊俏，不少热心人给她介绍对象。但是钱静一律拒绝，一心工作，不谈感情。

钱静的同事苦口婆心劝她：人不能只是工作，还得有家庭，将来有个小孩，这才是完美的生活啊。钱静说：我不配有家庭，更不配做母亲。

旁人不解，不停地问：跟你一般大的女青年，都结婚当了妻子和母亲。凭什么你不能成家，不能做母亲？你工作那么优秀，是先进生产者。

钱静眼角流下泪水说：我永远也不配做母亲。是我，我，害了最疼我的妈妈。我妈妈不在了，连座坟墓都没有。钱静双手不停地拍桌子，痛哭不止。

这时候，女工宿舍管理员，扶着一位白发苍苍老人走进来。老人一进屋，哆哆嗦嗦地给钱静跪下。在场的人惊诧不已，纷纷去搀扶下跪的大姨。老人摆手说：别扶我，我有罪，不能免去这一跪。

钱静抹一把眼泪，认出跪在面前老人是当年的王主任。赶紧扶起她说：起来吧，那时候，也不能都怪你，你们之间并无私仇。

苍老的王主任，老泪纵横：我和你妈妈钱雅娇素昧平生，本无恩怨。可是我必须说出我的内心，不说出来，我都要闷死了。我是个官迷，想升到区里去，坐在更大的办公室，做梦都是在区里办公。我急于立功，期盼得到火线提拔，于是盯上了你妈妈。

钱静拦住王主任：不要再说了，我非常难受，不想听过去的那些事。王主任说：钱静，我更难受啊，镶进骨头里的刺痛，要是能重来一回多好啊。我一定和温文尔雅的钱雅娇结交为姐妹，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回去的路。

钱静，我可怜的孩子，你要成为母亲，让自己的生活有色彩，这一定是你妈妈希望的。生活在继续，你不能停留在过去。

王主任接着说：你知道是谁给你寄的东西和你妈妈那封信？钱静摇摇头：我很想知道这个好心人是谁。

王主任低头叹息说：这个人就是我。在你妈妈跳楼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发现了那封信，以及藏东西的地方。为了你不受牵连，我把东西和信藏好，将跳楼做为意外事件上报。这样你上学和参加工作政审时，就少了许多障碍。

哎，看见你妈妈躺在楼下的血泊里，我噩梦初醒，可惜你妈妈再也没醒来。我错了，这个错不可原谅，你怎么惩罚我都行。钱静，你就是不能惩罚自己，你是个孩子，没有任何错。是我用班干部诱导你，一个才几岁的孩子，哪能体察到复杂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