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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格买提:有梦别说出来

作者:文化有意思

小时候想做的事太多了,不像现在,如果有人问我,你不做主持人了会做什么?实话实说,这问题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常常问自己,若有一天这个舞台不再需要我了,咱还能干点什么?心里琢磨一番,比照成本,计算风险,估计会去开个餐厅吧,但多久能回本?那就经营一家咖啡馆,但利润是不是太低?什么金融投资就别想了,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写书码字,就我这水平,这病入膏肓的拖延症,长江的金社长都被我拖得没脾气了……

绞尽脑汁,居然连一个哪怕不太靠谱的梦想都说不出。

小时候做过的那些梦呢?那些面对这个问题时,眼睛发着光,脱口而出的答案呢?每一个孩子都有成堆的梦想——科学家、宇航员,医生警察售票员,每一个职业都是孩子心中的英雄,每一个职业你都有充足的理由去拥抱它。长大之后,我们不是应该拥有了更多的超能力、圆梦的机会和条件,更应该敢于做梦不是吗?怎么人一长大,反而没有童年时那么敢想了呢?日记写多了,居然做起小说家的梦来,我写的文章当然被嗅觉灵敏的父母发现,我隐隐感觉又一出戏即将上演。我的爸妈堪称两位戏精,许是当过演员的缘故,尤其是妈妈,特别善于放大情绪。

听我弹出第一个音符,她哭了;看我画的画拿了奖,她哭了;我去上海参加艺术节送我到车站,她哭了;我和老外用英语聊了几句,她远远看着,又哭了。

捧着我写的作文,她又泪流满面,接着给爸看,家里来客人了唤我出来念给他们听,我猜我们家客人的内心活动是:“不是头两年就展示展示画作吗?来两句英文我们也忍了,但让我们坐这儿不动,听二十分钟作文,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

尼格买提:有梦别说出来

因为“圆”了太多梦,其中几个有幸中标,有了点成果。从上海回来后再没消停,又是北京又是云南,录节目、少代会、艺术节,大小舞台、电视广播,唱歌跳舞朗诵报幕,有那么几年好像就没闲下来过。厉害的是,爸妈也完全没让我的学习受到影响。逐渐地,我这履历就越来越长,慢慢被神话了,我这被制造出来的“神童”,在十一二岁时,已经声名在外。

那段时间,经常有电视台记者来我家采访,而我也竟真好意思接受采访。明明就是个被父母逼着学东学西的普通小孩,彼时却像滚雪球似地,不断被附加技能,让外人误以为这孩子真的已经优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到底有多少真本事,我心里还是很清楚,幸而没有飘飘然。

那时候的专题片采访风格我想电视看多了你也清楚,基本一个套路:记者进门拍两次,一次门外,一次门里,敲门开门欢迎欢迎,完全不去担心观众是否奇怪怎么有个摄影师在家里。再摆拍几个我画画的、写作业的、大声朗读英文书的画面,再到院儿里拍几个我背着书包去上学的背影,爸妈在旁辅导的身影,再把哥哥姐姐叫来,一家人乐乐呵呵地唱歌跳舞,欢聚一堂。导演看到墙上挂着一把都塔尔(维吾尔族传统乐器),说谁能弹一段?我们家没一个会弹的,导演说没事,就比划比划。我爸便拿着都塔尔,装模作样地假装弹了弹,好在那段儿插了背景音乐,弹棉花的声音,观众听不见。连续几个采访都这样,我们一家子演员倒也演得不亦乐乎。

再长大了一些,又有一次采访,导演让我在画板上写下梦想。我不知哪里来的火花,居然赫然写下七个大字:

“我想当个外交官。”

又是一个新的梦想。

那一年,突然在电视里看到外交部的新闻发布会,我被其中一个人,严格地说被一个职业深深吸引了:外交部新闻发言人。我难以理解当时的心情,这个职业的什么吸引了年少的我?它和我此时这报幕员的工作又有几分共通?站在台上,面对人群,口若悬河,对答如流。还比报幕员的工作似乎看起来更“高级”一些,有了这个梦想,是不是还能督促我更努力地学好英语?发言人也是外交官,把环游世界变成工作,还有比这更逍遥的事吗?我对外交部发言人的认识,就到这里了,那个年龄,无法再深入。

那条采访的片子播出时,把我手写的那行字当做了标题。那几个字一个个蹦出来,就像我心里又一个新的梦想,发出了芽。

父母债,还不尽

啊,那是一个遥远的,不可企及的梦想。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做起这个梦来。这个梦的路径和落脚点,我不知道的是,居然是个更加不可企及的学府:

外交学院。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外交学院,它对我比北京广播学院还要陌生。当这个名字进入我的世界,以当时粗浅的理解,想要成为一名外交官,以及外交部新闻发言人,必须得是外交学院毕业,那是唯一通路。就如同过去会有人认为,播音员主持人都得是广院毕业生,对口学府是最起码的门票,凭票入场。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一定会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梦想装进心里,绝不拿出来,尤其不让爸妈看见。一旦他们知悉,其后果不堪设想,现实中,也确实如此。

自从我有了考外交学院的想法,爸妈庞大的动力系统开始轰隆隆运转起来。多方打听,翻查资料,追根溯源,了解分数线、历年招生情况、就业方向和职业发展。直到他们最终摸到一道铜墙铁壁,以他们的行动力,也无法打破的一扇大门:

外交学院已经几年都没在新疆招生了。

没有名额,成绩再好梦想再坚定都没有用,但我妈不信这个邪,她的强迫症驱使着她,以她到了最后一刻也不会放弃的性格,我意识到,这事儿大了。

她先是四下打听,得知如果想要外交学院在新疆招生,得让北京的相关部门批准,明确需要“定向培养新疆外交系统人才”。没人会帮妈妈给教育部打电话,教育部为了一个孩子特开大门想来也是天方夜谭。三千多公里路,去了北京也极有可能徒劳无功。可我那执着的妈啊,凭着“为母则刚”的信条,已经加班了油,充足了电。

我正值高三上半学期,学业繁重。加之我和爸爸已经根本无法阻挡她的脚步了,既然没有门路,那就自己踩出一条路来,她就像上了发条一般,谁拦着她她就和谁拼命。

尼格买提:有梦别说出来

遗传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有时候我的倔脾气一上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时候,当一件事情的走向和结果偏离预期时,现实和计划哪怕有一点落差时,当我懊恼和沮丧,不甘并坚持时,我都会想起妈妈。我完好无损地遗传了她的“强迫症”。

《你好生活》里有一期,我们为了完成一项任务,精疲力竭,寻找无果。当时有位嘉宾说:“人生中总要有点遗憾吧。”我说:“拼尽全力之后的遗憾,才是真正的遗憾。”这句话不是鸡汤,就算是,也是我妈为我熬的汤,它的养分已经渗入我骨髓。但这样的性格也有弊端,就是容易往死胡同里钻,甚至逼入绝境。简单说:

活得太累。

跟朋友们一起去旅行,我往往是最累的那个。出发前选航班酒店就能让自己先累趴下了,什么机型,哪年的飞机,座位是232还是343 ,酒店位置,房间朝向,步行可达设施……到了目的地我一手捧着旅行书一手拿着手机查餐厅,为确保每一个朋友都满意,我宁愿先于他们一路小跑到餐厅里,实地分析确认了,才跑回去告诉大家,午餐就在这儿了。有人觉得这种人是好张罗,有点控制欲,更多人告诉我,有时候随遇而安、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选择,可能你拼命找的一家餐厅,还不如我们随便撞进去的有意思,生活中处处是惊喜,难道不好吗?我不能再同意这个观点,但回到现实,我还是难以控制地,计划、部署、执行、坚持,不顾劝阻,一直到底。

妈真是我亲妈,怀揣一堆我的资料文件,直奔北京。

我在北京快20年,至今不知道教育部在哪,门朝哪开。我妈一去就找到了,还径直走了进去,敲开了那一扇扇看似不可能的大门,那些可能我连喊八遍“开门大吉”都打不开的门。教育部的工作人员很为难,知道她从新疆赶来不容易,但他们也没办法,外交学院是外交部直属院校,这事儿得外交部同意并提出需求,确实可以在新疆招收学生,以满足外交事业的人才储备,教育部才能给出指标。你想得没错,咱妈这会儿已经在去外交部的公交车上了,毫不犹豫,无人可挡。

到了外交部,当时还年富力强的母亲,也不知道怎么就进了大门,上了楼,层层询问,级级上报,终于见到了她能见到的最大的领导(当然不是外交部长了,妈也没这通天之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的结果是:

没有结果。

妈妈在北京住姨妈家里,那是妈妈的亲妹妹。姨妈住在中国歌舞团的宿舍,房间不大,加上表哥三个人挤在一间屋子,但那也是只身在北京的妈妈,最大的安慰。好在有妹妹在北京,我妈每日白天满北京城地跑,晚上总有个像样的家能回,若是住在旅店宾馆里,那种孤独无助难以想象。

每一个精神抖擞的出门,都注定一个垂头丧气的回家。姨妈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你已经努力过了,不行咱就放弃,何必这么为难自己?为此她俩还吵了一架,后来表哥告诉我的,妈妈生气地摔门而出,表哥出去找了半天,终于在家不远的马路边寻着我妈,她正坐在路边一个什么角落里,嚎啕大哭。我脑补了一下表哥找到她时的画面,我想不下去,不敢想,那个永远开朗热情的妈,现在被挫败感注满全身。

这画面我虽未亲眼见到,但它被浓重地描画在我脑海里。我想让自己深深记住,这世界上能够不惜一切代价,成全你的人,只有他们;毫无保留不求回报地为你奔走的人,只有他们。少不更事的我,随口的一个梦想,也许当时是认真的,但父母永远比我认真万千倍,他们了解外交吗?对美术外语又懂得多少?他们当真洞察了某一个领域里你的发展前途,所以才不遗余力?不啊,全然是为了我,我们,你,你们,这些任性的孩子,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天起,他们的生命坐标就发生了偏转,每对父母程度不同,但大都从你的生日起——

余生为你。

我为说出那个不成熟的想法(远谈不上梦想),而深深自责和懊悔。所以你知道我多想让他们变成一对儿讨债的,把给我的那些成倍奉还,我想给他们一座花园,带他们环游地球,去那些他们在电影里看到的世界,去时代广场,去悉尼歌剧院,去京都拍初春的樱花,去巴厘岛看金色的落日,在西班牙广场的台阶上怀念罗马假日,在巴塞罗那的天台沐浴阳光,在歌剧院里享受维也纳,在塞纳河边呼吸整个巴黎……我想成全他们年轻时所有的梦想。与其说报答,不如说还债。

好在,到今天,这一切已不再是纸上的梦想,一座一座的城,全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父母的情,是还不完的,父母子女之间,也许就是靠这一笔笔的债,你还我,我还你地欠下去。这账没法算清楚,还债也不是目的,只能在每个人不长的生命里,尽可能地补偿,以爱之名。

恐怕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牵绊吧,难以偿尽,但别遗忘。

外交学院的梦碎,我也放下了它,安心继续学习。

尼格买提:有梦别说出来

文章摘自《一夜长大》作者:尼格买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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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大C

审校:刘峥

监制:刘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