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小说《芝镇说》第二部8｜把骆儿脸都盯红了，也想不起个好字

□逄春阶

第一章 牛二秀才

他给骆儿起名“牛廙”

脸色蜡黄的骆儿被灌昏了，身子像面条一样扶也扶不起。牛二秀才赶紧给她解开绑着的两手，“烧包子”心真狠，骆儿的手脖子都勒出了黑青。掐了人中，摇晃了手臂，揉了胸膛。慢慢地，那闺女有了血色和气息。忽地腰拱起来，呕啊呕啊地往外吐，又剧烈地咳嗽，咳出了血丝。过了半个时辰，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才慢慢睁开了。

“骆儿可醒了！”牛二秀才说。

闺女绯红了脸，嗫嚅着：“叔，俺这是在哪里？”

“骆儿啊，你咋闯了烧锅呢？”

“俺娘害偏头疼，疼得直撞墙。俺去找了藐姑爷，她让俺去烧锅上捉五只醉雀，炖葱白……俺刚敲开烧锅的门，就被‘烧包子’摁住了……”

烧锅上不缺的就是醉雀，醉雀就是麻雀，成群结队在屋梁上飞来飞去，唧唧唧唧，天天让酒熏着，熏成了醉雀。

“你咋还信藐姑爷！骆儿啊！你真是的。”

“俺……有大名，叫牛廙。”

“牛yì？是哪个字？谁给你起的？”

“他。”骆儿歪头看一眼牛兰竹，面露一丝羞赧。

牛二秀才瞅一眼儿子，牛兰竹咂咂嘴，在手心里写了“廙”。

“就你有学问？！起这么个生僻字。”

牛兰竹笑笑，没跟父亲犟嘴。心下是想，根儿还在您老人家身上呢。

牛二秀才当着芝东小学的校长，满心眼儿盼着自己的学生都有大出息，包括他的一双儿女。女儿牛兰芝小学毕业了，按家境呢，再升中等学校升不起。巧的是，他在省城的一个本家回芝镇探亲，带回一张省立第一乡师的招生简章，上面说明，学习期间，每月还有五元的津贴，这可是好事呀。牛二秀才就告诉女儿，只要能考上咱就上。十三岁的牛兰竹也说：“我也考！”牛二秀才说：“你要考上，咱也上。”可省立乡师招考规定考生得年满十六岁以上。牛二秀才那夜喝了两壶酒，晕晕乎乎地问儿子：“你真想考？”儿子嗯了一声。牛二秀才又抿一口酒，说：“真想考，就拿笔来！”儿子拿来毛笔，在砚台上研了墨，牛二秀才摇头晃脑，找个下笔的地方，一笔下去，把儿子小学毕业文凭上的“三”改成了“五”，这样虚岁就是十六了。“考去吧！”毛笔一扔，呼呼大睡。

牛二秀才当时心里想的，儿子不过是凑个热闹。谁承想，招生八十名，报名近两千，牛兰芝、牛兰竹姐弟俩居然都上了榜。

牛二秀才犯了难，他到玉皇阁找雷以鬯算了一卦，抽的是上上签——“芝兰竞秀，翠竹生香”。牛二秀才满心欢喜，忍痛把家里的蚂蚱驴卖了十几块大洋做学费，没想到这卖了的驴钱被孙松艮偷了。牛二秀才好不容易才在芝镇烧锅朋友那里凑够了学费。

提前一个月，送俩孩子进省城读书。学费缴了，吃住咋办呢？他有个本家，在省城医院做高级职员，管了牛兰芝、牛兰竹姐弟俩的一月食宿。

牛兰竹后来自己有了一道保留菜品——酿茄子，就是他在人家借宿时偷着学的。那时省城每天一大早就有挑担卖菜的，还有挎着篮子卖肉的小孩。牛兰竹买一毛钱的肉馅，再花几分钱买三四个茄子，就可以和姐姐美餐一顿“酿茄子”，这是从那家借宿搬出来以后的事儿。借宿完了，牛二秀才又来省城，跟俩孩子到借宿的本家搬行李。那家的门矮，牛二秀才个儿高，站直了往外走，把头磕了个大疙瘩。猛抬头，看到门边墙上贴着一张报纸，上面有“王廙”二字，他指着这“廙”字考儿子，儿子说不认得，牛二秀才轻轻责备了句：“就光知道吃啊！”牛兰竹心里暗暗记下了。

进了省乡师第一天去图书馆，查的第一个字就是“廙”，顺手查了“王廙”，知道此人是琅琊人，多才多艺，工诗文，晓音律，绘画艺术功力颇佳，是东晋著名的文学家、书画家、音乐家。

牛兰竹用铅笔刀在床头上刻下了这个“廙”字，还把自己的宿舍偷着命名为“廙斋”。

牛兰竹回乡，骆儿跟着认字，恳求牛兰竹给起个大号。他从没给人起过名字，盯着骆儿，盯得骆儿脸都红了，也想不起个好字。回家翻看自己在乡师时的笔记，看到了“廙斋”二字，高兴得跳起来。

小跑着敲开骆儿家的门，把用毛笔写好的“牛廙”恭恭敬敬地交到了骆儿手里。骆儿双手接了，抬起头，一缕头发盖了半边脸，牛兰竹瞅着她，心咯噔一下。“姐姐，你……真俊。”撂下一句话，逃了。

可是，牛二秀才早已把这个考过儿子的“廙”字给忘了。

“这名字啊，可不能乱起。不过这个‘廙’字，寓意倒很好，勤谨、恭敬，通‘翼’字，咱芝镇有个大学问家叫王筠，那是清代四大文字学家之一，有《说文句读》行世。《说文·广部》解释‘廙’：‘行屋也’，王筠句读的是：‘行屋者，张之如屋，用之行路也。’”

骆儿牛廙刚刚学会认字，皱着眉头，不敢言语，肚子里却还是在翻江倒海。

弗尼思对我说：“廙，怎么写？共广田。”

我好久才明白了弗尼思的话。

牛廙又开始呕吐，牛兰竹扶不住，干脆两手托着，把她拖到了驴车边。我大爷公冶令枢皱着眉头，看驴车看了半天，有点烦了。就听牛二秀才说：“先把闺女拉到芝谦药铺，再把车赶到义昌泰。”

牛二秀才去了义昌泰烧锅。

壹点号老逄家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