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边疆时空」蔡伟杰 | 欧美学界的卡尔梅克研究史回顾

作者:边疆时空
「边疆时空」蔡伟杰 | 欧美学界的卡尔梅克研究史回顾

蔡伟杰

台湾政治大学民族学系学士、硕士,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内陆欧亚学系硕士、博士。现任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历史学系助理教授。研究方向为蒙古时代以降的欧亚世界史及内亚与中国关系史,着重于帝国、族群、移民与法制史领域。

本文已获作者授权,首次在微信公众平台发布。

摘 要:卡尔梅克研究(Kalmyk studies)在欧美东方学界中并不被视为一个独立的领域,而是被当作蒙古学的一部分,只有在俄国才被认为是一门独立的学问。然而它与卫拉特研究(Oirat studies)之间又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本文将以时间为经,以1945年二次大战结束、以及1989年冷战结束为分界,将卡尔梅克研究分为奠基期、发展期与转型期。其次以著名学者为纬,包括帕拉斯、史密德、波兹德涅耶夫、巴德利、兰司铁、伯希和、鲍培、包尔曼西诺夫,以及克鲁格等人。介绍他们在不同研究主题上的贡献,诸如卡尔梅克源流、咱雅班第达创制托忒文、阿玉奇汗治下的鼎盛期、渥巴锡率土尔扈特人东归,以及苏联时期的流放,以及当代卡尔梅克共和国的现状相关研究。另外辅以江格尔英雄史诗、民间传说与经典游记的研究介绍。目标在于勾勒欧美学界卡尔梅克研究史的发展,并且为未来的发展方向略申己见。本文主张若想振兴欧美学界的卡尔梅克研究,政府与私人机构的持续投入与青年研究者的培养是当务之急。

关键词:卡尔梅克;卫拉特;蒙古学;托忒文;江格尔

导 言

卡尔梅克研究或卡尔梅克学(英文Kalmyk studies;德文Kalmückenforschung)在欧美东方学界中并不被视为一个独立的学科分支,而是被视为蒙古学的一部分,只有在前苏联与今天的俄罗斯才被认为是一门独立的学问。然而它与卫拉特研究(Oirat studies)之间又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而关于不同卫拉特部族的研究,例如杜尔伯特(Dörbet)、土尔扈特(Torgut)、和硕特(Khoshot)、札哈沁(Zakhachin)与明安(Minggat)等,则依其居住地分别被归入中国、蒙古国与内亚研究当中。因此可以说是一个研究成果相当分散的领域。

本文将以时间为经,以1945年二次大战结束、以及1992年冷战结束后苏联与东欧共产阵营开始对外开放为分界,并且以著名学者为纬,介绍他们在不同研究主题上的贡献,诸如卡尔梅克源流、咱雅班第达创制托忒文、阿玉奇汗治下的鼎盛期、渥巴锡率土尔扈特人东归,以及苏联时期的流放,以及当代卡尔梅克共和国的现状相关研究。另外辅以江格尔英雄史诗、民间传说与经典游记的研究介绍,勾勒欧美学界卡尔梅克研究史的发展,并且为未来的发展方向略申己见。

本文的写作奠基于过去蒙古学界关于卡尔梅克研究(包括卫拉特)的综述。奥地利蒙古学家于勒格(Bernhard Jülg, 1825-1886)早在1882年时就回顾了当时的蒙古学研究,以方言加以分为三大分支:东蒙古(或蒙古本部)、卡尔梅克与布里亚特,并介绍了卡尔梅克语的文法书、辞典与文本翻译。他认为卡尔梅克语文是研究蒙古语言的一把钥匙,因为托忒文标音较为准确,且不易误认。俄裔美籍蒙古学者鲍培(Nicholas Poppe, 1897-1991)在1955年就专门对当时的卡尔梅克研究做了详细的评述,并且细分为历史、历史文学、人类学与民族志、语文、文学史等领域。除了涉及欧洲的研究成果以外,还涵括了蒙古人民共和国学界所做的贡献。后来美籍蒙古学者克鲁格(John R. Krueger, 1927-2018)则曾经于1975年就卫拉特与卡尔梅克文字作品做过详尽的回顾,其中包括了语言学、文法书、史书、法典(例如1640年的《蒙古-卫拉特法典》)、人物传记、史诗(包括《格萨尔》与《江格尔》)。美籍卡尔梅克裔学者包尔曼西诺夫(Arash Bormanshinov, 1922-2011)于1989年也曾经对当时卡尔梅克与卫拉特研究的进展做过述评,特别着重介绍了卡尔梅克共和国学界的新成果,并且于1994年又撰文呼吁国际蒙古学界应该合作编纂卡尔梅克研究与卫拉特研究的书目汇编。让人遗憾的是,过了25年,至今仍未见类似成果问世。本文在这个意义上算是对以上先行研究成果的补充。限于篇幅与学力,这篇文章肯定不能全面涵盖欧美学界卡尔梅克研究的成果。要作出更加全面的研究,还有待更多学人的投入。

一、奠基期(17世纪下半叶至二次大战结束)

荷兰政治家与地理学家魏岑(Nicholaes Witsen, 1641-1717)也许是最早留下关于卡尔梅克人记载的欧洲人。他曾于1664至1665年间游历俄国,并于1692年于阿姆斯特丹出版了《北部与东部鞑靼地区》,增订版则于1705年发行。著名阿尔泰语言学家多尔费(Gerhard Doerfer, 1920-2003) 在探讨17世纪末至19世纪初卡尔梅克语言学史的发展时,便从魏岑的研究开始回顾。

法国是欧洲最早开展卡尔梅克研究的国家之一。早在1729年,法国耶稣会士宋君荣(Antoine Gaubil, 1689-1759)就已将1712至1715年间出使伏尔加河下游阿玉奇汗汗廷的清朝使臣图理琛归国后所撰写的《异域录》(满文Lakcaha jecen de takūraha babe ejehe bithe)节译为法文出版。而早在土尔扈特部回归新疆,归顺清朝之际,法国的耶稣会教士钱德明(Jean-Joseph Marie Amiot, 1718-1793)则是将乾隆皇帝的《御制土尔扈特全部归顺记》译为法文。到了二十世纪初,卡尔梅克史开始受到重视,例如加恩(Gaston Cahen, 1877-1944)于1911年出版的《彼得大帝时期的俄中关系史》以及古恒(Maurice Courant, 1865-1935)于1912年所出版的《17至18世纪的中亚:卡尔梅克帝国或满洲帝国?》都涉及了卡尔梅克人的历史。其中古恒的作品首次叙述了准噶尔汗国与清朝的冲突,但关注仍限于政治军事领域。而伯希和(Paul Pelliot, 1878-1945)所写的《卡尔梅克史评注》则是法国学界在卡尔梅克史研究的经典之作。该书的写作动机主要是为了补充英国学者巴德利(John Frederick Baddeley, 1854-1940)著《俄国‧蒙古‧中国》(1919)一书囿于俄文史料之憾。伯希和翻译了如乾隆皇帝《御制准噶尔全部纪略》以及《钦定外藩蒙古回部王公表传》中关于厄鲁特与土尔扈特的世系与历史记载等。伯希和约于1920年前后开始写作本书,但未及刊行即去世。而是由其弟子韩百诗(Louis Hambis, 1906-1978)整理其遗稿出版。

俄国关注卡尔梅克文化与历史的时间相当早。例如德国人帕拉斯(Peter Simon Pallas, 1741-1811),他于1767年当选俄罗斯科学院的自然史院士,并于1768至1774年前往伏尔加河流域、乌拉尔河流域、西伯利亚西部与阿勒泰和贝加尔湖地区进行探险。后于1776年出版了《内陆亚洲厄鲁特历史资料》,留下了相当多关于卡尔梅克风俗与文化的第一手观察。后来还有德裔拉脱维亚籍(当时属俄国领土)教士别尔格曼(Benjamin Bergmann, 1772-1856)于1802至1803年间曾经前往伏尔加河下游卡尔梅克人处,后来出版了《1802与1803年在卡尔梅克的游牧游记》四卷。该书为当时卡尔梅克人的宗教与文化留下了详实的记载,其中也留下了被认为是《江格尔》最早的记载。

至于俄国卡尔梅克研究的传统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上半叶,以俄罗斯科学院为主要研究机构。蒙古学的奠基人、荷兰籍俄国科学院院士史密德(Isaac Jacob Schmidt, 1779-1847)在担任摩拉维亚弟兄会的传教士期间,曾经前往卡尔梅克人处传教,并且致力将《圣经》译为卡尔梅克语,包括《使徒行传》与《约翰福音》等。近年来学界也开始将他的研究成果重新整理。此后如比丘林(N. Bichurin, 1777-1853)所写的《从15世纪迄今的卫拉特或卡尔梅克人的历史概述》于1834年在圣彼得堡出版。戈尔斯童斯基(Konstantin Golstunsky, 1831-1899)则将《乌巴什洪台吉的故事》《江格尔》以及《尸语故事》的卡尔梅克文本集结出版,另外关于1640年的《蒙古-卫拉特法典》的研究于1880年在圣彼得堡出版。由波兹德涅耶夫(Aleksei M. Pozdneev, 1851-1920)所写的《阿斯特拉罕卡尔梅克人的历史文学巨作》于1885年在圣彼得堡以石印本形式印行,后来又于1892年出版了《卡尔梅克神话故事》,以及一部托忒文文献汇编《卡尔梅克文学范文》,该书曾于1907年再版,1915年三版。科特维奇(V. L. Kotvich或 Władysław L. Kotwicz, 1872-1944)于1919年发表了《有关17至18世纪对卫拉特人关系的俄国档案资料》。在这篇文章中他澄清了“卡尔梅克”(Kalmücke)一词的来源。过去认为该词衍生自突厥语动词“留下”(qal-),指1771年那些未随渥巴锡东迁而被留在伏尔加河流域的土尔扈特人。但科特维奇指出卡尔梅克一词始见于1574至1583年完成的《西伯利亚编年史》,因此实际上该词早在1771年卡尔梅克人离开俄国前就已存在。这些都是早期俄国卡尔梅克研究的代表学者与作品。

德国对卡尔梅克人的研究也有长久传统,许多德国学者在俄罗斯科学院工作,例如帕拉斯。早期还有摩拉维亚教会的德籍传教士兹维克(Heinrich August Zwick, 1796-1855)于1818年前往阿斯特拉罕地区传教,其游记的英译版于1831年出版。后来又出版了《西蒙古语手册》。后来海尼士(Erich Haenisch, 1880-1966)于1929年出版了托忒文版《金光明经》手抄本的拉丁转写本。

在英国,霍渥斯(Henry H. Howorth, 1842-1923)自1876年至1922年间所写的四卷《从九世纪到十九世纪的蒙古史》汇集了十八至十九世纪欧洲蒙古史学界的研究成果,被认为是当时的集大成之作。该书第一卷涉及了卡尔梅克人的历史,包括了和硕特与绰罗斯等部。后来巴德利根据他在俄国的东方边疆地区游历的经验以及莫斯科外务部档案资料(当然也参考了如前述帕拉斯与霍渥斯等人的作品),写成了《俄国‧蒙古‧中国》一书。该书内容详实,述及了沙俄与卡尔梅克人的早期来往关系,而且刊布了许多历史地图。

许多18世纪在俄国服役的瑞典人也曾经留下卡尔梅克相关的记载。例如施尼茨克尔(Johann Christian Schnitscher)在任职少校期间,于1714至1716年陪同清朝图理琛使团前往阿玉奇汗处,于1744年以瑞典语出版《阿玉奇汗治下的卡尔梅克》一书,书中记载了使团的旅行经过以及卡尔梅克人的历史文化。而有两位在沙俄与瑞典之间的大北方战争(1700-1721)当中被俄国俘虏的瑞典籍军官也做出了贡献,其中之一为史托兰伯(Philip Johan von Strahlenberg,1676-1747),他曾经前往俄罗斯境内游历及绘制地图,也曾经造访卡尔梅克人,留下了《欧洲与亚洲北部与东部的历史地理记述》,于1730年在斯德哥尔摩出版。该书中留下了最早的卡尔梅克辞书记载。另一位则是雷纳特(Johan Gustaf Renat, 1682-1744),他后来在沙俄与准噶尔汗国之间的战斗中被后者俘虏,并且在当地生活了17年,并于1734年回到瑞典。他后来为准噶尔汗国绘制两幅有名的地图,为后人了解准噶尔汗国时期的地理知识提供了重要的材料。

芬兰的卡尔梅克研究则以蒙古学家兰司铁(Gustav John Ramstedt, 1873-1950)为代表。作为蒙古语比较历史研究与阿尔泰学的创始人,兰司铁曾于1903年三月前往卡尔梅克人居住地区进行考察,后来将其考察成果写入《七次东方旅行记》,1944与1946年以芬兰语出版。他还采集了卡尔梅克歌谣,由芬兰蒙古语言学家阿尔托(Pentti Aalto, 1917-1998)与巴里诺夫(Sh. Balinov)整理出版。另外他所编纂的《卡尔梅克语词典》于1935年出版,书中收录了约12000个卡尔梅克语词汇,附德语译文、拉丁音标,以及蒙古书面语、突厥语和通古斯语等语言的相互意译,被认为是第一部具有学术意义的卡尔梅克语词典。

简言之,欧美世界对卡尔梅克人的认识源自17世纪下半叶各种旅行家与军官的实地访查纪录。到了18世纪开始有比较系统的资料翻译、结集与出版,包括辞典、文法书、宗教经典、史书、史诗传说、歌谣与法典等。自19世纪至20世纪初期开始有比较深入的比较与综合研究,例如与其他蒙古方言的语法比较。这些先行研究为后来欧美学界的卡尔梅克研究奠立了坚实的基础。不过当时也缺乏卡尔梅克研究的专门机构,相关研究多半是以学者的个人兴趣来支撑的。

二、发展期(二次大战结束至冷战结束)

自二次大战以后,国际局势陡变。冷战造成了以美苏为首的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两大阵营之间的对峙。许多俄国与欧洲蒙古学者移居到美国,成为美国蒙古学研究勃兴的契机。而且在冷战时期,蒙古人民共和国位于中国与苏联之间,在中苏交恶后,蒙古的战略角色更加重要。而且蒙古帝国作为一个横跨欧亚的世界帝国,也相对得到西欧与美国学界较多的关注。然而相较之下,由西蒙古卫拉特人所建立的准噶尔汗国由于其历史较少为人所知,因此所得到的关注较少。而且在1943至1957年间,卡尔梅克自治共和国被苏联当局所撤销,大批卡尔梅克人被流放至西伯利亚与中亚。在这种情况下,欧美研究者前往苏联境内进行实地研究难上加难,也因此限制了卡尔梅克研究的发展,不过在此同时,也有卡尔梅克人于1951至1952年间开始移居到美国,大部分定居于费城以及邻近的纽泽西州。这些都导致了卡尔梅克研究在方向上的转变:即立基于文本上的语文与历史研究成为主要方向,以实地考察写成的游记与民族志作品数量大幅减少,多半集中于美籍卡尔梅克人之上。以下针对主要的研究者、作品与研究机构进行介绍。

自二次大战后至1970年这段期间内,苏联的相关重要研究成果相较过去要少得许多。值得一提的是卡尔梅克学者巴德玛耶夫(A. V. Badmaev)所写的《咱雅班第达传》,另外著名苏联蒙古学者兹拉特金(I. Ia. Zlatkin, 1898-1990)的《准噶尔汗国史》。该书初版于1964年,二版于1983年在莫斯科发行。该书应用了许多的过去学界未能利用的相关俄文档案,可以被视为近代以来最全面的准噶尔汗国通史,重要性不言可喻。不过二版中移除了15至18世纪的准噶尔汗国及其邻近地区的地图,但增加了不见于第一版的法、德、英、蒙文的参考资料。这些作品都对卡尔梅克人的早期历史研究有所贡献。

自1980年代以来,卡尔梅克研究的中心主要在苏联底下的卡尔梅克自治共和国,而且在当地有专门的卡尔梅克研究的学术机构,主要是位于首都埃利斯塔(Elista)的卡尔梅克国立大学卡尔梅克历史语文学与东方学研究所以及俄罗斯科学院卡尔梅克科学中心。但是大多数在卡尔梅克共和国出版的成果都不易为国际学者所利用,一方面肇因于语言障碍(多数作品以俄文写成),另一方面则是缺乏商业流通管道,外界取得不易。

自1980年代以来,卡尔梅克共和国在卡尔梅克文学和语言学研究方面,都有丰硕成果。在文学研究上,出版了两卷本的卡尔梅克文学史,第一卷探讨1917年十月革命以前的卡尔梅克文学,第二卷则是苏联时期的卡尔梅克文学。另外还有一本谈十月革命以前的卡尔梅克文学史再版。在语言学上,则出版了一部卡尔梅克语法,是现代卡尔梅克语法的综述(包括了语音学、构词学、音韵学与正字法)、一部现代卡尔梅克语音学。另外还编有一部卡尔梅克语言学参考文献,虽然该书存在着不少的编辑疏漏和错误,但由于是该领域的首部作品,因此仍值得一提。在卡尔梅克民间故事与史诗研究方面,则有时任职于俄罗斯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的聂克留多夫(Sergei Nekliudov)所写《蒙古民族的英雄史诗:口传与文学传统》。

美国的卡尔梅克研究在这段期间异军突起,成为重要的研究阵营。其原因一方面是冷战期间卡尔梅克研究成为苏联研究的一部分,因此美国联邦政府偶尔会拨款资助相关研究。例如罗文达(Rudolf Loewenthal, 1904-1996)对卡尔梅克人与卡尔梅克自治共和国的研究,就被视为作为苏联如何对待少数民族的个案研究,而得到美国国务院的资助。另外一方面是要归功于移民至美国的卡尔梅克人在保护其语言、历史与文化上所做的努力。1954年4月卡尔梅克文化促进会(The Society for the Promotion of Kalmyk Culture)成立于费城。该会是由一群在美国的卡尔梅克青年所组成的非营利与非政治组织,目标是提倡卡尔梅克的语言、文化与历史。该会发行了“卡尔梅克专题论著系列”,共收录克鲁格编著的《兰司铁〈卡尔梅克语辞典〉之蒙古文全录》,以及包尔曼西诺夫与克鲁格合编的《卡尔梅克-卫拉特专题论文集》。

这个时期美国学界也有一些关于卡尔梅克的人类学与民族志研究。但受到无法前往苏联进行田调的限制,多半是以文本研究,搭配对移居美国的卡尔梅克人的访问与调查。例如阿伯勒(David F. Aberle, 1918-2004)在马里兰州的新温莎与巴尔的摩等地访问卡尔梅克移民所做出的对卡尔梅克蒙古人的亲属体系研究。曾在鲍培门下学习的阿德尔曼(Fred Adelman)研究美国卡尔梅克人的文化复兴。拉蓓尔(Paula G. Rubel, 1933-2018)对纽泽西州与费城的卡尔梅克移民所面临的文化改变与适应所做的研究。另外还有一些硕士论文针对美籍卡尔梅克人的宗教庆典与音乐文化进行研究。

在语言学上,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语言学系教授史崔特(John C. Street, 1930-2017)曾经著有《卡尔梅克文法结构》。另外,任教于马里兰大学日耳曼与斯拉夫语文系的包尔曼西诺夫则曾经出版《卡尔梅克语手册》。这两本书都是英语学界学习卡尔梅克语的重要参考资料。

关于历史学的研究成果,哈科维奇(Stephen Albert Halkovic, Jr., 1943-)的研究值得重视,他在克鲁格的指导下完成博士论文,后来也留在印第安纳大学乌拉尔与阿尔泰学系任教。后来其博士论文改写为《西蒙古人》出版。该书探讨了卫拉特史学中的诸多问题,并且附上了《卡尔梅克诸汗史》的托忒文原文与英译。至于卡尔梅克汗国的早期历史,则有两部重要作品,一是印第安纳大学历史学博士瑞斯(Charles Andrew Riess, 1946-)的博士论文《迄至1724年的卡尔梅克汗国史》,实际本书也简短谈到了下至1771年的卡尔梅克汗国历史。另一部则是芝加哥罗耀拉大学历史系教授霍达尔科夫斯基(Michael Khodarkovsky, 1958- )所写的《两个世界相遇之处:俄国与卡尔梅克游牧民,1600-1771》。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两人的研究时段与主题几乎重合。瑞斯虽然将卡尔梅克汗国的失败归结于其领袖的能力问题,但是他也强调了卡尔梅克与周边其他游牧民族在对俄策略上的对比,即卡尔梅克人选择与俄罗斯人合作,而未投向其他游牧民族的阵营,这导致了它后来的失败。可惜的是瑞斯的博士论文从未正式出版,也因此限制了它的影响力。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霍达尔科夫斯基曾经在卡尔梅克国立大学留学,取得学士学位。该书利用了土耳其与俄罗斯的档案材料,试图从卡尔梅克一方的立场来理解沙俄与卡尔梅克之间的关系,认为沙俄完全误会了与卡尔梅克人的盟誓意义,与沙皇的盟誓对卡尔梅克人而言并不意谓臣服于沙皇。

美国卡尔梅克研究的开展与著名俄国蒙古学家鲍培是密不可分的。他于1949年来到美国,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任教。在这段期间内,他奠基于过去蒙古学界的研究基础上,撰写了西方卡尔梅克研究的综述,并且出版了蒙古语比较语法(卡尔梅克语亦包括在内)与九首《江格尔》歌曲的德译。除了研究出色以外,更重要的是他培育了新一代的美国本土蒙古学者,其中在卡尔梅克研究领域里又以克鲁格最为出色。

克鲁格可以算是美国卡尔梅克研究中最重要的学者。他早年曾经在丹麦与蒙古学家格伦贝赫(Kaare Grønbech, 1901-1951)学习,后来又赴西雅图华盛顿大学随鲍培学习,毕业后在印第安纳大学乌拉尔与阿尔泰学系任教。由于他精通德文以及曾在哥本哈根求学的经历,因此他得以将德国蒙古学的成果引入美国,并且将许多欧陆的蒙古学研究翻译为英文。他的研究专业领域主要在于西蒙古研究,包括了卡尔梅克与卫拉特。除了前述的《兰司铁〈卡尔梅克辞典〉之蒙古文全录》与《卡尔梅克-卫拉特专题论文集》之外,在他早期的研究中,他根据前述瑞典人史托兰伯的游记中所记录的1431个卡尔梅克词汇进行了整理与英译,大大便利了研究者的使用。他还根据于勒格1866年所搜集的《尸语故事》托忒文文本,针对其中的13个故事进行整理与英译。1978年出版了兰司铁《七次东方旅行记》的英译本。另外为了编纂第一部纪录自17世纪中叶以来古典卫拉特蒙古文学语言的辞典,他还将他所搜集的材料先后分为三部份出版,可以当作一本卡尔梅克语的英文辞书。

除了整理和翻译文献以外,克鲁格也撰写了关于卡尔梅克语文与历史文化的专论,例如卡尔梅克语文中的梵文和藏语借词、与1640年《蒙古-卫拉特法典》相关的《锦吉勒敕令》及丹麦蒙古学家哈士纶(Henning Haslund-Christensen, 1896-1948)所记录的一份关于土尔扈特起源的材料英译、对过去各部卡尔梅克辞典之间的循环性的分析与抄袭的批评,以及沙皇颁布给卡尔梅克人的谕旨英译等等。

而任教于马里兰大学日耳曼与斯拉夫语文系的包尔曼西诺夫,则是美国卡尔梅克研究的另一位代表学者。他除了前面提过的综述文章以外,主要关注卡尔梅克人的历史。例如他研究与顿河哥萨克人共居的卡尔梅克人(不在今日的卡尔梅克共和国境内)所崇拜的楚巴诺夫大喇嘛(1840-1894)以及他们如何维持藏传佛教(或俗称的喇嘛教)与传统文化。另外他还关注19世纪因为参军或是受雇于欧洲商人等原因而有机会前往欧洲游历的卡尔梅克人及他们的遭遇。他还关注这些顿河卡尔梅克人的王公贵族的历史,也研究二十世纪初卡尔梅克人与西藏和蒙古的关系。还有二十世纪初卡尔梅克人丹毕坚赞(Ja Lama, 1860-1923)在喀尔喀蒙古的活动。另外他还为卡尔梅克作家桑吉‧巴里柯夫(Sandji B. Balykov, 1894-1943)的两部英译作品《比力量还强大》以及《少女的荣誉》添加注解。可以说是相当活跃的卡尔梅克研究者。

相较于美国,这个时期欧洲相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卡尔梅克语文、史诗与民俗研究上。例如芬兰有赫尔辛基大学语言学教授阿尔托出版对卫拉特文字研究的文章。匈牙利罗兰大学蒙古与内亚研究系教授柏艾妮(Ágnes Birtalan, 1961- )则出版了由帕拉斯所搜集的两首18世纪卡尔梅克民歌的拉丁转写与翻译。而德国突厥学家本津(Johannes Benzing, 1913-2001)则出版了《卡尔梅克参考文法》。德国蒙古学家海西希(Walther Heissig, 1913-2005)则在推动蒙古史诗的研究上不遗余力,其中也包括《江格尔》的研究。

三、转型期(冷战结束至今)

自1990年代苏联解体、冷战结束以来,虽然欧美学者能够获准进入卡尔梅克共和国,但是卡尔梅克研究却未能随之振兴。相形之下,欧美学界对蒙古国的研究仍能保持一定热度,这主要是因为蒙古国是独立国家,仍占有中俄之间的战略位置,邻近内蒙古,双边互动也多,故受到的关注较多。首先是许多机构的主要蒙古学家在这个时期退休或过世,老成凋零。另外一方面是冷战结束后,美国政府对于区域研究与俄国研究的投入开始降低,而且卡尔梅克研究与蒙古学一样都面临未能在学术分科中取得一席之地,缺乏专门研究机构与人员。多半还是跟前一个时期一样,仰赖个别学者对这方面的兴趣与投入。加上其在冷战后的政治战略角色并不重要,所以投入的研究资源不多,研究成果的数量较前两个时期呈现衰微之势。不过在领域上则有所拓展,特别是社会科学(例如人类学、语言学、社会学与政治学等等)的整合,以及对于离散群体(diaspora)与集体记忆等理论的应用。另外也运用网路影音科技来推广卡尔梅克研究,以及保存与发扬卡尔梅克的历史与文化。

在俄罗斯方面,卡尔梅克研究的中心仍旧在卡尔梅克共和国,而且在当地有专门的卡尔梅克研究的学术机构,主要是位于首都埃利斯塔(Elista)的卡尔梅克国立大学卡尔梅克历史语文学与东方学研究所以及俄罗斯科学院卡尔梅克科学中心。拜网路发达所赐,如今后者的许多研究成果已经能在网路上下载。而且有些卡尔梅克学者的俄文出版品也透过英译而得以跟更广大的读者群接触。例如俄罗斯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古齐诺娃(Elza-Bair Guchinova)的《卡尔梅克人》就是一部目前最详尽的近现代卡尔梅克共和国现状与历史的英文通论。她也关注卡尔梅克人在苏联时期遭到流放的历史与记忆。另外前卡尔玛克共和国副总统与俄罗斯科学院研究员马可斯莫夫(Konstantin N. Maksimov)所著的《卡尔梅克共和国在俄罗斯的过去与现在:国家政策与行政体系》则探讨卡尔梅克人如何从拥有行政自治权的汗国,后来被吸纳入沙俄行政体系内,在社会主义时期成为自治省(包括自治权被剥夺与恢复的过程),最后在俄罗斯联邦中获得共和国的新地位。本书可以算是近年来探讨这段历史进程的重要著作。

在欧洲学界,柏艾妮持续关注卫拉特与卡尔梅克的语言,编著了《卫拉特与卡尔梅克语言学文集》。另外她与荷兰莱顿大学语言学中心教授布雷辛(Uwe Bläsing)则分别为芬兰赫尔辛基大学语言学教授杨虎嫩(Juha Janhunen, 1952- )所编著的《蒙古诸语言》一书撰写卫拉特语和卡尔梅克语的介绍。瑞典隆德大学语言学教授斯温特生(Jan-Olof Svantesson, 1944)则整理了19世纪曾与卡尔梅克人共同服役的瑞典军官拉赫曼(Cornelius Rahmn, 1785-1853)所编写的《卡尔梅克-瑞典语辞典》并英译出版。

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民族学高级研究员修尔科维兹(Dittmar Schorkowitz)则关注卡尔梅克历史研究,著有《17至19世纪中叶卡尔梅克(卫拉特)的社会与政治组织与涵化过程》以及《俄罗斯政府与民族:布里亚特与卡尔梅克人的整合(1822至1925年)》。

英国伦敦大学蒙古学教授鲍登(Charles R. Bawden, 1924-2016)则编译有《蒙古传统文学选集》,书中收录了部分著名卡尔梅克的传说故事,例如《乌巴什洪台吉的故事》与《厄鲁特之战》 。另外鲍登还整理了一批新近被识别的史密德翻译的卡尔梅克文基督教册子。剑桥大学人类学系的蒙古与内亚研究组则组织了“卡尔梅克文化遗产纪录”(Kalmyk Cultural Heritage Documentation),试图以网路与影音方式记录濒临消失的卡尔梅克文化。这个计划由剑桥大学人类学系的宝力格(Uradyn E. Bulag)教授所主持。

在美国学界,克鲁格持续他在这个领域的贡献。例如他翻译了施尼茨克尔的《阿玉奇汗治下的卡尔梅克》,以及19世纪末的丹麦医师廓尔斯贝尔格(Hans S. Kaarsberg, 1854-1929)前往卡尔梅克地区的游记与民族志。另外还整理了史密德所创作的托忒文文书。而原先在匈牙利布达佩斯罗兰大学的蒙古学教授卡拉(György Kara, 1935- )自1990年代开始在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内陆欧亚学系任教后,也对美国的卡尔梅克研究做出了贡献。他整理出版了1925至1930年的卡尔梅克人自己编的学校语文教材,另外他还与克鲁格合作英译了他早年研究蒙古语文与书籍的名作《蒙古游牧民的书籍》,并且增订了原书三分之一的幅度。书中也涉及了托忒文。

另外在卡尔梅克的历史方面,任教于纽泽西州基恩学院(Kean College)的博尔高兹著有《草原的分割:俄罗斯人、满洲人与准噶尔人在中亚的争霸(1619至1758年)》。而耶鲁大学历史系教授濮德培(1949- )著有《中国西进:清朝征服中亚》。虽然这两本书主题都是处于清俄之间的准噶尔汗国,但也都涉及了17至18世纪卡尔梅克汗国的历史。

在美国大学中主要的卡尔梅克文献收藏,则以宾州大学图书馆的葛尔济‧桑济‧札噶迪诺夫《卡尔梅克文库》(Georgij Sanji Zagadinow collection of Kalmyk materials)为代表之一。葛尔济‧桑济‧札噶迪诺夫(Georgij Sanji Zagadinow, 1925-1999)为移民美国的卡尔梅克人,他曾经试图编纂一部卡尔梅克语-英语辞典。他过世后将他的藏书与影音资料捐献给宾州大学,这个文库以苏联时期的卡尔梅克出版品为主,部分是札噶迪诺夫的手稿。

另外,为了让美籍卡尔梅克人能够保存其文化,卡尔梅克共和国委请罗格斯大学民俗学教授吉尔斯比(Angus K. Gillespie)进行“卡尔梅克离散人群档案计画”(Kalmyk Diaspora Archives Project),并且于2017年举行一系列展览活动。

整体而言,目前在欧美学界中,对卡尔梅克研究做出贡献的主要还是以老一辈研究者为主。但是在大学与研究机构中,缺乏卡尔梅克研究的新血加入。这也为欧美的卡尔梅克研究前景蒙上了阴影。政府与私人机构的持续投入与青年研究者的培养则是当务之急。

结 语

总结前述,欧美学界的卡尔梅克研究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自17世纪下半叶起至二次大战结束可以视为奠基期,各种原始材料的采集与翻译都在这个时期开始进行。冷战期间可以视为发展期,虽然受限于卡尔梅克地区不向西方世界开放,研究人员难以进入当地考察,但由于美国政府对区域研究的投入,加上苏联蒙古学者与卡尔梅克移民来到美国之故,使得美国的卡尔梅克研究得到发展。但自冷战结束以来,虽然卡尔梅克共和国对外开放,但是由于欧美政府对相关领域研究的投资减少,加上卡尔梅克研究并未在欧美学术分科中取得制度保障,也未能吸引新血投入,使得欧美学界的卡尔梅克研究进入转型期。而要想振兴欧美学界的卡尔梅克研究,政府与私人机构的持续投入与青年研究者的培养是当务之急。

【注】文章原名为《欧美学界的喀尔玛克研究史回顾》,收入赖盈铨等:《出走与归乡:喀尔玛克民族的漂泊史诗》。为方便手机阅读,注释及参考文献从略。

责编:李静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