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伏的鹅卵石（第八章）
文/姚红涛
陈兴科到家时，陈岩文已经做好了晚饭，正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看到儿子带着茶叶进了门，陈岩文马上坐了起来，穿上拖鞋，抬起两鬓微白的头，脸上带着笑，问道：“怎么，下午没见到黄老师？”
“黄老师最近调离了我们母校，到省城的某一所中学了。”陈兴科回答着父亲的问话，把茶叶放在鞋柜上，换上拖鞋，进了门。
“下午签合同前，有没有进行安全教育培训？”陈岩文似乎不经意地询问，脸上却像马上要落雨的乌云。
“也没讲几句，只是要求我们做了一张安全教育试卷；试卷的答案也是事先准备的。”陈兴科在对面坐下，如实回答着父亲的问话。
“到车间后，首先要熟悉疏散通道的分布情况，找到离开车间最佳的逃生路线……其次要注意用电和用气的安全。了解空气开关和天然气阀的位置，电路和气路的走向，看看工作现场有没有裸露的线头，气管的连接是否可靠，若有塑料管是否存在老化现象……食品厂最大的安全隐患是高温高压设备的爆沸引起的烫伤……所以对于不熟悉的高温高压设备不能私自操作；还要尽量远离沸油、沸水以及高温高压装置。如果出现局部烫伤，首先要去除覆盖物，用冷水冲洗后再使用治疗烫伤的药物……”陈岩文把自己看到、听到和经历过的安全案例讲解了一遍，又讲了一些安全急救常识。
晚饭后，陈兴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拿出卷子，端正地坐在书桌前，拿起笔，认真做了两套试题。核对答案后，他沉浸在苦思冥想的思考中，他不时用笔在卷子上画着，有时还拿红笔标注一下。子夜时分，陈兴科关了灯，躺了下来，脑子里像回放着电影，回想着那几道错题，直到深沉地睡去。
清晨陈兴科起得并不早。他匆匆吃过早饭，冲了一个热水澡，换好衣服，整理好头发，拿起准备好的贴身衣服，骑车到华源食品厂门口。
大门口聚集着十几个人。保安不停地解释着什么，又不断打电话请示。他们三五成群，有时交头接耳，有时长吁短叹，有时捶胸顿足，有时吵吵嚷嚷……
“拖欠我们的工资到底什么时间给？我们还要回家过年呢。”
“如今欠债的是大爷！货款已经拖欠一年了，工人们还等着春节发工资呢。”
“让你们经理处理这件事！都是多年的老客户了，别撕破脸让双方难堪。”
陈兴科带着满腹的疑惑走进了大门，径直到车间男入口处；这时他见到了昨天进行安全教育的车间主任。
食品厂实行车间集中封闭管理，七八个疏散通道内外张贴着封条，人员通过北部男女分隔的中央通道进出车间。通道进口是衣物存放室；进出车间必须洗浴，洗浴中心提供免费的洗浴用品和毛巾等个人用品寄存；人员洗浴后进入工装室，工装柜里有工作服、工作鞋和登记的贴身衣服。进门时的个人衣物不得带进洗浴中心，工作服和登记的贴身衣服不得带出工装室；工装室进入洗浴中心需要领导或管理人员刷卡。原料仓库在男女中央通道东西两侧，成品仓库在车间南区，靠近办公楼处。原料仓库、成品仓库和车间安装了若干个摄像头，信号传送到南门安保中心和办公楼二楼总经理办公室。
陈兴科跟随主任进入衣物存放室，领取了智能门锁卡，把登记的贴身衣服交主任带工装室。陈兴科脱下衣服，锁好柜门，洗浴后进入工装室。主任发放了合身的工作服和工作鞋，并把登记的贴身衣服交给了他；陈兴科着装后进入车间。主任让他从事称重和装袋的工作，给他讲述了工作的流程、方法和要求，并让李成民和徐贞帮助他。
李成民是真空包装机操作员。他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偏瘦，眼睛不大但透着精明；他没有太多的话，说话时从不和人对视，似乎透着一丝奸邪。看到陈兴科过来，李成民上前握了一下手，转身搭在他肩膀上，说：“你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把煮好冷却的牛肉从半成品库拉过来，称出标准的重量，装进复合袋。”他顿了顿，翻一下眼皮，压低着声音说，“如果有时间，帮我把食品袋送到灭菌间。”
陈兴科推着平板车，找到半成品库管理员徐贞，过磅后办理了交接手续。他把牛肉拉到真空包装机前，开始称重练习。经过数次的练习和不断总结，陈兴科很快掌握了快速称重的方法，只需要两三刀，他就能称出标准的重量。他不停地工作着，操作台上很快堆积了数十袋称量好的牛肉。陈兴科又不时留意，食品袋是否堆满了平板车；堆满后就及时送到高温灭菌间。
午饭后，陈兴科和李成民在休息室相遇。李成民抽了两口烟，看看四下无人，就从口袋里拿出一袋牛肉，递给了陈兴科，说：“高材生——，尝尝牛肉！”
“偷吃牛肉，被发现是要被罚款的，你快收好它！”陈兴科向后躲了躲，摆摆手提醒他。
“你才来，别太老实了。这是车间不成文的规定——只要躲过监控，牛肉还是可以偷偷尝尝的。”李成民翻一下眼皮，眼睛里似乎流露着不易察觉的笑。
“我才吃过饭，真的吃不下！更何况我不喜欢吃牛肉。”陈兴科无奈地寻找着拒绝的理由。
李成民只得收起了牛肉。
“你别太拼命了，每天总有干不完的活……你按天计算工资，干得多也不会多给钱。”他瞟了一下陈兴科，以世俗的眼光述说着生活的山山水水。
“是，是。”陈兴科不置可否地回答着他的话。
下午陈兴科仍然忙碌地工作着，拉牛肉，装袋和称重，送食品袋到灭菌间。下班前一小时，他提前打扫好车间，和李成民一起做完了包装；他把最后的食品袋送灭菌间结算后，恰好到了下班时间。陈兴科洗浴后离开，到家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父亲已经做好了饭菜。
“今天工作辛苦吗？心情怎么样？”吃饭时，陈岩文笑吟吟地问。
“不辛苦，还很开心。”陈兴科应声作答。
晚饭后，陈兴科开始了有计划的学习。从晚上六点一直到凌晨，他以知识点为中心，以做题为手段，通过做题去理解知识点的内涵和外延。
第二天，陈兴科到半成品库拉牛肉。过磅称重后，他拉平板车离开。他走着低头看着，发现出库单的重量多了四百多克，他放下车，回头去找管理员。
“徐师傅，出库单的重量好像填错了，比刚才的称重多了四百多克。”陈兴科拿着出库单让徐贞看。
“没错——，这是以往的惯例。”徐贞没有看出库单，瞟了一下陈兴科。
“怎么会没错呢？牛肉还在平板车上，要不再复称一次吧！”陈兴科奇怪地问。
“不用了。给你明说吧——，热牛肉在冷却时会有一定的折损，出库单多出的重量就是为了弥补每天的折损。”徐贞有些不耐烦地解释着。
“既然有折损应该上报公司——，”他还没说完，徐贞从他手里拿走了出库单，“刺啦——”一声撕开，扔进了垃圾桶；拿起笔，又填写了一张，交给了陈兴科。
陈兴科站在那里愣怔了半分钟，才无精打采地回到真空包装机前。看到他像霜打的茄子，李成民上前问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陈兴科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李成民听完一拍大腿，说：“哎呀——，这是以往的惯例。以前这个事曾经请示过领导，领导说这个损耗增加到真空包装工序。因为公司并没有根据重量进行考核，所以我们就接受了。”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也别心存芥蒂，你主动向她解释，我也找徐大姐说明情况。”
陈兴科感激地说：“谢谢你，李师傅。”
陈兴科又恢复了年轻人的干劲，不停地装袋、称重，很快操作台上堆积如山。李成民一直提醒他慢点，陈兴科总听不进去，他觉得做任何事都应该无愧于心。
巡视的主任走了过来。看到操作台上堆积如山，他冲着陈兴科点了点头，笑着对李成民说：“怎么样？年轻人干劲十足，你就知道自己已经老了——”
“不错！真的不错！永远饱含青春激情的年轻人一定会大有作为！小伙子，别跟我们学，我们老了——”主任走过去，拍了拍陈兴科的肩，无限感慨地说。
主任刚走，质检员向这边慢慢走来了。李成民随即又包装一个，扔在了凌乱的平板车上。质检员顺手抱起了一摞，一袋一袋开始复核；当发现有一袋重量少了十克，他马上对所有的产品进行检查。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再出现不合格的产品，他拿起笔给李成民开具了三十元的罚单；开罚单时他看了陈兴科一眼，嘱咐他以后再细心点。
陈兴科满脸歉意，从口袋里拿出三十元钱递给李成民。李成民接过来，塞进陈兴科的口袋，说：“不用，这是我的错误，我应当承担这样的处罚。你以后工作慢点，再细心点。”
“嗯，我以后一定注意。”他感激地说。
中午吃饭前，陈兴科看到李成民和徐贞在说笑，也走了过去，说：“徐师傅，我真不知道公司有这样的规定，对不起了。”
“算了，我不会生你的气，你还是青涩的孩子嘛。”她笑了笑，继续说，“听说你不喜欢吃牛肉！我们车间真有这样不成文的规定——工作人员偶尔尝尝可以，但带走一定要开除。社会上到处有不成文的规定，大家都是看破不说破。你是刚进入社会的娃娃，当然不会知道，但你始终也不可能脱离红尘。有人说看破红尘聪明，但不去看破红尘更聪明。你自己想想吧！”
在以后的工作中，陈兴科放慢了称重的速度，复核也更加仔细了；但他坚决不吃牛肉。他能够理解出库单上增加的折损，但他不能够接受偷吃——这样听起来就很低俗的行为。他要保持心灵的纯洁，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比别人高尚；或许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内心是他始终坚守的座右铭。
马上就到了返校的日期，期末考试也日渐临近，工厂更加繁忙了。陈兴科认为，应当工作到春节，等食品厂最忙碌的时期过去，再重返校园。当他说出自己的想法时，父亲也很支持和赞同；父亲一直认为，做任何事情都应该有始有终，如果现在离开，食品厂肯定招不到人。陈岩文打电话给老师，说明了孩子学习和工作的情况，提出了请假申请。于老师同意了。
陈兴科白天愉快地工作着，晚上做题、思考和总结。周六晚上他与同学微信，询问各科的进度，他尽可能跟上学习的节奏。
再有四五天就是春节了，车间也要停产放假。陈兴科下午打扫完车间，李成民把他叫到了休息室。问道：“你还记得那天罚款的事吗？”
陈兴科点了点头。
“那是我故意扣掉了一个小块。我不想让你那么忙，那么累；但你总不听，我只好那么做。三十元的罚款我是罪有应得，你不必觉得内疚。”
看到陈兴科惊讶地张着嘴，他吐了一口烟圈，继续说道：“做事情有三种境界：第一种境界是大江过浪。就是凭借满腔的热情，想把事情做好，却不考虑条件是否具备，时机是否成熟，也不考虑别人的情感和感受。这就好像要到达彼岸，却不考虑河岸的宽度和风浪的大小，冒冒失失，很容易丢掉性命。第二种境界是稳坐船头。就是说做事情前考虑了很久，分析了做这件事的好处和坏处，可能遇到的阻力，克服这些阻力的难度，如果失败了有什么严重后果以及如何应对。这就好像要到达彼岸，已经了解风浪的方向和级别，做好了应急预案，只要掌稳舵就很可能成功。第三种境界是随波逐流。就是说做事情要因势利导，变不利的因素为有利的因素。这就好像随着波浪起伏，随着流水飘荡，如果借助于波浪和流水能够成功到达彼岸，是不是也值得称道。”
陈兴科心悦诚服地点着头，说：“谢谢师傅！我会记住你的话。”
“你坚守自己的道德底线，这很好。但我要提醒你，公司资金紧张，你最好明天就来要钱；你上班那天，那么多人到厂门口要账至今还没给呢。你要趁热打铁，错过了这几天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陈兴科忧心忡忡地走出了车间，他为自己的付出而后悔。想起自己牺牲学习，辛辛苦苦地工作了二十天，如果拿不到工资，该是多么令人晦气和败兴！他整个春节都会生活在阴霾之中。
陈兴科在车间门口无聊地踢着石子。看到主任出门，他马上迎了过去，问道：“主任，今天能发工资吗？我是临时工，春节后就不来上班了，我希望今天就能发工资。你明白，我很努力！”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他挠了挠头，看到陈兴科一直注视着他，说道：“要不这样吧！我今天就给你出勤证明。我们车间只负责考勤，不负责工资，你到财务上说明情况，看今天能不能发工资。”
陈兴科只好同意了。十几分钟后，主任把一张签字盖章后的出勤证明交给了他。陈兴科绕过车间，来到了二楼财务室。财务室没人，他恰好遇见了负责招聘的办公室主任，他看了一下证明，让他明天上午再来。
上午九点，陈兴科来到了大门口，却被阻拦在门外。原来工人已经放假，只有办公室和领导上班，进门需要有人来接。当他向保安索要电话时，他们都说不知道。陈兴科站在门口，暗暗为如何进去发愁。
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食品厂门口。一个身穿皮草长发飘飘的女孩下了车。她看着门口熟悉的背影，惊喜地叫了声：“陈兴科，是你吗？”
陈兴科转过身，看到张雅宁端庄淑雅站在他面前。卡其色狐狸毛皮草自然地蓬松着，蓝色高腰拖地阔腿裤顺畅地低垂着，仿佛是蔚蓝的天空飘过了一片云，既慵懒随性，又美丽生动。他远远地看着张雅宁，似乎看到了百花丛中雍容华贵的牡丹；等她慢慢地靠近，又好像出水芙蓉一样清新自然；这时他想到了童话故事里的公主……陈兴科思绪万千地想象着，直到张雅宁上前拍一下他的肩，他才回过神来，问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这是父亲的食品分厂，今天过来带几件礼物去拜访亲戚朋友。哦——，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张雅宁惊奇地问。
陈兴科惊讶地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告诉她真实情况吗？那是他应当得到的工资，他不甘心让她帮忙。他想即兴撒个谎，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好期期艾艾地说：“我没……什么事，只是四处……走走。”
“要是没事——，今天就做我的脚夫吧！”张雅宁笑着对他说。
陈兴科只好跟着上了楼，走向经理的办公室。房间的门虚掩着，听到经理正与人谈笑。张雅宁敲了一下，随即推开了门，亲切地叫道：“杨叔叔——，”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办公室主任，继续说，“给我写张条子吧！我想要六件牛肉。”
杨经理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在沙发上坐下。当他问起牛肉该如何带走时，张雅宁大大方方地说她有同学帮忙，并亲密地拉住了陈兴科。杨经理看了看对面的办公室主任，点了一下头；他立即起身，拉陈兴科到自己房间。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千六百元钱，递了过去，说：“不知道你和董事长千金的关系……那张出勤证明带来没有？”
陈兴科拿出证明交给了他。主任又叫来了面包车，把准备好的牛肉放进后备箱，交代司机上午为他们服务。
【作者简介】姚红涛（男），1973年3月出生于许昌市鄢陵县，现供职于鹤煤集团郑州分公司，定居于洛阳市。1992年从事文学创作。主要的作品有诗歌、小说和杂文等约八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