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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死回生“说爱莲”

起死回生“说爱莲”

2015年,江青在英国皇家舞蹈学院大厅爱莲胸像前。

二○一六年是恩师戴先生爱莲一百年冥诞,也是这位舞蹈家逝世十周年,二○一四年我就想好,两年后敬献上《说爱莲》纪念恩师。同时,我一九四六年出世,整七十岁时再出本书,也当是给自己“人生七十才开始”的一份厚礼。承蒙隐地先生答应尔雅出版社出繁体版,人民出版社应允出简体版,在北京“纪念戴爱莲百年诞辰”时出版,现在写下这本书还魂——起死回生的“命运”。

一本书由构思、创作、编辑、排版、校对、印刷、装订,到成为我们精神上的粮食,其间过程,说像一粒米从农夫培植秧苗、犁田、插秧、灌溉、收割、打谷、晒谷、去糠,而后由农会收购、运输,经过大盘、中盘、米店到我们家里,是完全一样的。

这段话是台湾“尔雅出版社”资深创办人,也是元老级作家隐地先生在《出版圈圈梦》中所言,他如此巧妙、精准地描述了一本书的诞生,说到我心坎儿上了,于是借用此言。

首先由书的构思谈起,想写亦师亦友戴先生爱莲的人生传奇已经很久了,我不想将她写成“舞神”,虽然她在中国舞蹈事业上有无数的第一:第一任中华全国舞协主席、第一部舞剧《和平鸽》女主角、第一任国家舞蹈团团长、第一任北京舞蹈学校校长、第一任中央芭蕾舞团团长,是当仁不让的“中国舞蹈之母”。但在我心目中,更为重要的她是一位有赤子之心、极富悲悯和爱心之“人”,心无杂念、纯粹的艺术家。她热爱中国文化,热爱民族,感情生活上她依心而行,大无畏地去爱,这种爱的情怀贯穿了她的一生。北宋学者周敦颐有篇议论散文《爱莲说》,很多写戴爱莲的文章都取“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比喻她不受环境影响,高风亮节的品格。因此起书名《说爱莲》,既吻合了大儒周敦颐营造的爱莲的世界,也给了我一个较宽松的场景。书分为上下两阙,丄阙:爱莲的故事;下阙:戴先生爱莲与我。

爱莲不易说,她跨越的年代和地域久而广,涉及的人和事多而宽。为了书不失真切,我前后两年为《说爱莲》行走万里,叨扰了许多人,走访了戴先生的出生地西印度群岛千里达,飞去了她的成长地英伦,中国是她“认祖归宗、落叶归根”所在地,当然需要在中国查访相关的人和事,在美国她也有不少亲朋可以了解情况。

北京舞蹈学院图书馆、英国皇家舞蹈学校资料室,都给予了力所能及的无私协助。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馆长程健先生热情地介绍我看图书馆收藏,翁万戈先生拍摄的戴爱莲舞蹈及叶浅予绘画纪录片,并使我得以和年事已高的翁万戈先生再续前缘,由他口中了解,四十年代中期他们夫妇访美演出和办画展情况,以及在美国制作纪录片的前因后果。

我的北京舞蹈学校学长吴静姝,在戴先生身边多年如左膀右臂,自始至终对戴先生鞠躬尽瘁,相关的人和事大都心中有数。当时她体弱多病,不但解答我一个又一个的提问,还帮我联系一个又一个人。与戴爱莲情同母女,画家叶浅予女儿叶明明和丈夫金正平,也不遗余力地支持我,每次在她北京家中长时间采访,他们都竭尽所能所知倾囊相助。明明不但允我将她于二〇一一年写的《怀念母亲戴爱莲》一文收在书中作附录,而且签了授权书,无偿提供我书中所需使用的弥足珍贵的材料、照片和父亲画戴爱莲舞蹈的画作。

贴心朋友高友工教授,答应给书写“序”完全是意外。众所周知他非常低调,对中西表演艺术是内行,但向来不喜“管闲事”,尤其他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前,还要耐心看《说爱莲》文稿,对我的鼓励难以衡量。

收到主办单位中央芭蕾舞团“纪念舞蹈家戴爱莲百年诞辰”邀请,我专程自费赴北京参加活动。白天参观在戴先生华侨公寓的故居,那里布置了生平、作品介绍图片展;晚上有大型表演纪念活动在天桥剧场举行,上演了戴先生最著名作品《荷花舞》和《飞天》外,也展示了戴先生穿针引线引进的当年她在英国学芭蕾舞的恩师安东尼·道林的名作:女子四人舞(Pas de Quatre)和男子四人舞变奏(Variations for four)。一九八三年安东尼·道林到北京,亲自给中央芭蕾舞团排演。戴先生是把普通民众中自然传衍的舞蹈加工为舞台艺术品的先行者,毕生推广、弘扬中国民间民族舞蹈“人人跳”,所以用“人人跳”作演出压轴。

不料,出版社另有重大任务需要完成,只可能印十本《说爱莲》样书应景,表示如期出版,当然无法开新书发布会或办与读者分享活动。手中这十本书首先我需要送给女儿叶明明,从千里达来参加盛会的“戴爱莲基金会负责人”戴先生侄子Adrian Isaac,主办纪念活动的中央芭蕾舞团,年届古稀的师辈彭松先生和王克芬女士,他们四十年代就在戴先生引领下入行舞蹈,他们接受我的采访并给书提供了宝贵的资料,我生怕自己下次来不知道老前辈们还能否健在。吴静姝当时病得失去了免疫力,没有参加纪念活动,我专程送书去她家道谢、道别。回纽约的手提袋中仅剩下一本《说爱莲》伴我同行,觉得手提袋沉甸甸的,经过逾两年辛勤培植的新书诞生了,但一路上一种失落感袭来。回纽约后没多久,知道学长吴静姝与世长辞,万分感慨,取周敦颐《爱莲说》文中形容莲的“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来比喻和吴静姝交往中,她给我留下的自重自爱的典雅印象和不媚世随俗的行事风格。每次翻看《说爱莲》时,不得不忆想起她的友情和有义!

几个月之后我收到了出版社寄来的赠书,赶紧给纽约的亲朋好友送去,当时我已经开始动手筹划写《爱莲》电影剧本,基于很多原因,电影一事一直一筹莫展。我对写作的兴趣浓厚,又有很多的事和人值得书写记下来,就开始书写其他。

二〇二一年九月十七日上午我在瑞典,非常突然地在计算机邮箱中收到简体版《说爱莲》责任编辑来信:

久疏问候,您一切都好吧?

社里发行部通知,拟低价(30%折-20%折)销售库存图书。销售不完的,将化纸浆。《说爱莲》2020年7月以来实际发货数267,库存还有2311册。这么好的书,如化纸浆太可惜了。若您或朋友还有需要,可以买一点儿留着,不买也没关系。

祝您安康!

一看此信我立马胃疼不已,气急败坏地给我北京的好友曹敏打电话,先了解一下她们公司或家里是否有地方可以存放,可不可以帮我先垫付款,派车去把书拉回来。曹敏是医生,知道年纪大了着急生气会伤身体,所以劝慰我宽心。我因为有书变纸浆的焦虑而失眠,坐立不安之下一连回了几封信给编辑:

你好!

非常谢谢你来信让我知道讯息,我想自己可以买些送朋友,太可惜了!

如果我自己买,存放在我朋友处,价钱怎么算法?我再问问舞蹈界的人看看有没有办法,当纸浆处理会很心疼……

我刚才跟我在北京的朋友商量了一下,她建议你们尽量推销,剩余的部分不要做纸浆,以同样价格卖给我本人,她可以找地方帮我收藏,找人帮我搬。请你帮我协调一下,变成纸浆太不可思议啦!

我是作者本人,这本书花了两年的时间,只是心疼变为纸浆,退休搞舞蹈的收入有限,但依然希望给书存起来,慢慢我再想办法。

所以是否可以10%折我全买了?钱我朋友先垫付,运送部分我负责处理,总比卖纸浆好些吧。

拜托也麻烦你再说一下,感谢!

急得感到走头无路时,跟戴先生女儿明明、金正平求救,他们万般无奈,两人退休后基本上跟社会不接触,北京的老同学们基本情况也一样,但想每个同学认购几本帮我解围,我解释:“这不光是钱的问题,作为作者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当然希望书有人看,到对的人手中,你们认购解决不了问题,何况我早就送过给你们了。”

中秋节我回到纽约跟妈妈团圆过节,因为近三周没有得到出版社的消息,一直在为书要变纸浆的事糟心。十月十四日与舞蹈家殷梅相约在SoHo午餐,受疫情影响我们两年没见了,八十年代初,我任香港舞蹈团第一任艺术总监时殷梅报考,一直是香港舞团女首席。后来,她来纽约,先攻读硕士学位,后在皇后大学舞蹈系拿到终身教职,并成立了自己的舞蹈团,在国际舞台上十分活跃。

刚和殷梅坐下,我就表示近来心情不好,别扭、堵得慌,然后将书要变纸浆的忧心忡忡全盘托出。殷梅说:“江老师我马上帮你问江东,他目前是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所长,写了篇《近距离感受殷梅》,言谈中知道江东对你印象非常好。”

“啊——想起来了,为写《说爱莲》二〇一五年我对江东作过采访。”

回家后即刻翻查《说爱莲》,书中章节“乐”有记载:

江东对我说了二〇〇五年戴先生“支援”他学习的经过。因为他多年在中国驻外使馆工作,可以和戴先生畅通无阻地用英语交谈,在他的导师王克芬的引荐下和戴先生见了面。之后,他经常去探望这位晚年孤寡寂寞的老人。老人喜欢和年青人讲话,她不停地要找可以做的事做,不停地想安排一些跟舞蹈相关的日程。当戴先生了解江东必须“打工”来交学费时,就马上自告奋勇要江东辞去工作,专心一意完成舞蹈博士论文,对江东说:“你的学费我全包了!”“那可是三年啊,一笔不小的数目。”江东执意不肯接受这位古道热肠艺术家的帮助。况且,戴先生日常生活极其俭省:她家没有空调,觉得太浪费;没有保姆,只肯请钟点工;沙发坏了,不舍得扔……结果戴先生坐到江东身边语重心长地说:“你知道吗?给予是快乐的。我最初回到祖国,是因为有宋庆龄大姐的及时给予,后来又得到周恩来总理夫妇的帮助,我很幸运一辈子有那么多好人和朋友帮助我。可以说,没有别人对我的给予,就没有我的今天。你不是希望我快乐吗?”

夫复何言!戴先生一生蹉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她的血管里流着的始终是助人为乐的热血!

看到这里,马上给殷梅发了短信:一想起《说爱莲》的命运心里不是滋味,江东跟戴先生的师生关系,倒是可以请他帮忙,请尽速联络江东!谢谢!

十月十七日看到江东让殷梅转给我的信:江青老师的书共2282册已经全部推销完了,放心吧!

仅三天的时间?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为在做梦,于是赶快与我的老同学、退休前在舞研所与江东同过事的周元确认。结果周元转发了江东的口信:

江青老师的那批书已经全部处理妥当了,出版社也都运到那些买家手里了。大家都很高兴,学校会办生活会、读书会,主题是向戴先生这位中国舞蹈之母学习,结果和效果非常好。其实书根本不够分,广东就要了1500本(其中江门戴爱莲出生地要了1000本),山东要了500本,剩下的200多本都给了湖南,光三个省就给消化掉了。后来其他地方知道了也想要,但书已经没有了,要真的撒开了发动的话,需求量肯定会更大,事情圆满,在大家努力帮助下完成了一件好事。

回想起学长吴静姝,贴心朋友高友工、翁万戈先生,舞蹈界师辈元老彭松先生和王克芬女士这几年中相继作古,更加庆幸当年争分夺秒写下戴先生传记的重要和及时。

因为江东没有习惯通过计算机看写邮件,我们之间无法直接交流,只好请周元和殷梅转我的信:

谢谢江东的努力与你们的帮助,帮我解去了心头一个结,让书的命运还魂——起死回生,可以跟大家分享戴先生不凡的面对人生的态度,可以勉励更多的年青人!请向江东表达我的心声!

《说爱莲》“后记”中最后一段文字:

走笔至此,想到本书主人翁——戴先生是我最该感念的,虽然她离开了人世,但其可歌可泣不平凡的传奇人生,却在我记忆的长河中永存。

愿将《说爱莲》献给天上的戴先生,并与爱她的朋友们和同行共享!

2021年12月18日于瑞典

江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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