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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他是俊美富公子,把高门贵女拒之门外,却偏要求娶一小乞丐

作者:深夜有情
故事:他是俊美富公子,把高门贵女拒之门外,却偏要求娶一小乞丐

本故事已由作者:婴心,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深夜有情”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1

天圣大街人烟熙攘,酒肆歌楼繁华一片,充耳皆是各种编词精妙的吆喝声,卖艺的在人群中间吐出一团火球,引来阵阵叫好,街角那家的包子刚出锅,飘香四溢,勾得对面墙下一小乞丐直舔嘴唇。

小乞丐一边揉着饥肠辘辘的肚子,一边抬手放在眉上瞧了眼日头,就听见不远处的大门开启,里面走出几个人,把方才带进庄宅的礼盒又原样带了出来,一脸窘迫地走了。

小乞丐在角落里偷笑一声,得,又吹了。

晒着太阳眯了会儿,有脚步声逐渐靠近,一片阴影将她笼罩住,不瞧也知道是谁。

她闭眼就当睡得死,可鼻尖传来了桂花糕的香味,立刻没出息地睁开眼,拿过糕点往嘴里塞。

来者是个面冠如玉的公子,穿了身雅致干净的文人道袍,不顾大街人来人往,就这么纡尊降贵地蹲在小乞丐身旁,认真看她吞咽。

小乞丐吃急了,噎得直抽抽,公子毫不嫌弃地帮她捶了捶后背,总算把喉间那块糕点捶了下去。

见她吃完,庄独步才不紧不慢开口:“毁我清誉,败我婚事,这笔账怎么算?”

小乞丐咳了两声,摘掉粘在下巴上的一块残渣塞进嘴里,心虚地说:“不是你叫我散布点消息的嘛......”

“我是叫你放风说我身有顽疾。”庄独步狠狠审视着她,“但没叫你到处跟人说我不举。”

“总归这法子好使了不是。”小乞丐脸皮厚地冲他笑了笑,“你看,这个月只有三家上门提亲,要不是我想了个这么好的说辞,你家门槛早几天前就该换了!”

庄独步微微一笑,咬牙切齿地说:“那我可真是该谢谢你,帮我永绝了后患。”

他分明是个翩翩书生,一双犀利的凤目却暗藏凌厉,小乞丐垂头躲着他的目光,讪讪地笑了两声,“呵呵呵呵,不客气不客气,那......那咱们说好的报酬?”

庄独步站起身来,俯视着她冷漠道:“方才已经被你吃掉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踏进了庄宅,大门“咣”一声地关上了,震得小乞丐身体一抖。

“就这脾气。”小乞丐撇撇嘴,“谁嫁谁倒霉。”

然而京都里的大小姐们并不这样想。

三个月前,庄独步不声不响地入京,住进了这么一处不起眼的宅院里,转天因为出手一幅画,他在酒肆里露了次脸,便引来无数注目。

不过是个卖画的书生,得天垂幸生了张好相貌,提亲的人却蜂拥而至,庄独步疲于应付,便找门口的小乞丐往外放出些风声,好叫那些人知难而退。

谁知消息都传满城了,居然还有姑娘为图那一张脸,甘愿嫁进来当尼姑。

好看能当饭吃么?

小乞丐独坐墙角摇摇头,把方才用来裹糕点的帕子放在鼻边嗅了一下,桂花余香沁人心脾。

2

深秋颇凉,庄宅的书房里只有一豆灯火,主人端坐桌旁,执笔落墨。

忽然房门敲响,庄独步一袭青衫摇摆,打开了门,外面站着脏兮兮的小乞丐,五官被污垢埋没,剩一双眼睛像是泥地里嵌了两颗夜明珠,朝他眨了眨。

“怎么进来的?”庄独步的声音比这秋夜还凉。

“钻、钻狗洞。”

庄独步深吸了一口气,凤目眯得狭长,带着审讯的意味,“我家不养狗,没有狗洞。”

小乞丐瘪了瘪嘴,垂头可怜道:“翻墙进来的。”

每面墙都被他设了机关,没点功夫的人不可能全须全尾地翻进来,但庄独步没有继续审问,屋外正起一阵凉风,他侧过身,“进来吧。”

衣衫褴褛的小乞丐钻了进来,径直凑到炭笼旁边烤火。

庄独步没管她,回到桌后重新拿起笔,“来干什么?”

小乞丐清了清嗓子,用尽那点微不足道的底气:“要账!”

“已经被你吃掉了。”庄独步头也不抬,隔着屏风说,“我若是你,这时就该跑得远远的,免得这家主人半夜气醒,开门放狗咬人。”

“可你家没有狗。”小乞丐扒着屏风边,探进头委屈地说:“干这事找了好些弟兄帮忙,要不到钱,我没法跟人交代。”

七嘴八舌地满街嚷他不举,他还得为此付钱?

庄独步差点捏断了笔杆,一侧眸,眉头蓦然皱起,凤目紧紧盯在那双脏兮兮的手上。

小乞丐猝然把手收回,然而已经晚了,洁白的屏风上留下了几个黑漆漆的指印。

庄独步半天默不作声,似乎是在调整气息,小乞丐总觉得下一刻他就会朝自己喷出火来,就像街边卖艺人那样。

可他最后并未撒火,总还是保持着谦谦君子的风度,从腰间解下钱袋丢给她。

“谢谢大爷!大爷福禄安康!”小乞丐顺嘴说了句吉祥话,拿着钱袋蹦蹦跳跳地就要走,又突然停住脚步,盯着桌上的一盘桂花糕。

这东西可比街对面那家的包子还好吃!

“我......”小乞丐指了指桂花糕,“能再吃一个吗?”

庄独步没应声,小乞丐便当他是默认了,直接伸手朝盘子里抓,谁知庄独步突然跟中了箭似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我我我不吃了!”

她被庄独步拽得踉踉跄跄,以为自己要被丢出去了,结果庄独步却只是把她的手按进了温热的水盆里。

那一双手指节分明,曾作出好画无数,眼下竟握着一个乞丐的脏爪子,轻柔地洗去上面的污迹。

这一片刻,素日藏含心思的凤目里纯净一片,令小乞丐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洗罢了手,庄独步又浣湿了帕子,要帮她把脸也给擦了。

小乞丐两只胳膊挡在脸前,仿佛烈女守护着不可侵犯的贞洁,“不洗不洗!就靠这层泥过冬呢!”

庄独步举着热气腾腾的帕子,神色怔怔,小乞丐捂着脸,看不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就听他用清朗的嗓音说:“去吃吧。”

3

小乞丐抱着盘子吞嚼桂花糕,看他目光专注,鼻峰高挺,几笔就将漆黑的指印勾画成一枝墨梅,

她突然就理解了那些怀春的少女,这位……好像是挺招人的哈。

小乞丐抹了抹嘴,擦去不知是为桂花糕还是为眼前人流下的口水。

“为什么沦落成乞丐?”庄独步忽然出声,并及时递给她一盏茶。

桂花糕是好吃,就是太噎人。

小乞丐咽下茶,抚着胸前顺了半天气,才厚颜无耻地说:“继承祖业。”

“那你家还真是福泽绵延。”庄独步讥诮道,又问:“叫什么名字?”

“要饭的哪有名字。”她说,“喂,小乞丐,要饭花子——您看着叫吧!”

庄独步望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子,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我以为都能传宗接代了,自然也能有名字。”

小乞丐放下空盘子,揉了揉圆滚滚的肚子,满足地说:“多谢大爷恩赏!小的这就滚了!”

庄独步没吭声,她正要走,却听庄老来到门外禀报:“公子,贵客来了。”

入京已三月,等的就是今夜这位“贵客”,所以他吩咐庄老,若人来了,就直接带过来。

当时没料到小乞丐也会来,现在里外碰在一起了,此刻出去不免尴尬。

“你留在屏风后面,不许出声。”

说完这么一句,庄独步便走出屏风,前去开门,小乞丐只好重新拿起盘子,舔上面甜滋滋的残渣。

“庄某恭候多时了。”

另一人的语气里带有兴奋:“一幅寒雪墨梅,便识鸣山凤雏,先生终于肯出山了。”

小乞丐把耳朵贴在屏风上,忍不住偷听。

怪不得一个卖字画的能引来那么多官门贵府争抢,不单因为那张脸,更因为他是鸣山居士的唯一弟子,人称鸣山凤雏。

凤凰非梧桐不栖,他若是选择落在哪家枝头,哪家就必然枝繁叶茂,直上青云。

来者便是当朝五皇子,与太子多年针锋相对,披夜前来正是为了将庄独步拉拢到自己的阵营。

二人在矮几前对坐,谈论时局,不免提到那位储君。

太子,太子……

屏风后,小乞丐一双圆眸骤冷,仿佛瘦骨嶙峋狼狈不堪的野狗,在遭遇天敌时依然能够乍露凶光。

4

事情远比五皇子想象得顺利,他不禁主动问起庄独步是否要提什么条件。

隔着屏风,小乞丐看不到庄独步的神情,只能听他声音低沉地说:“我要为宋家翻案。”

“这……”五皇子有些迟疑,并非是觉得为难,反而这实在算不上什么要求,“昔年他正是靠宋家谋逆一案当上的太子,我们要扳倒他,此事算是顺手,庄先生可还有其他条件?”

“没有。”庄独步笃定道,“只此一件。”

五皇子欣喜地答应了,与庄独步又客套了一番便告辞离去。

庄独步绕回屏风后,小乞丐正拿着笔在纸上糊画一通,被他看见后尴尬笑了两声,仿佛压根没听见外边都说了些什么。

“对提亲的人拒不接见,夜会男人倒聊了这么久。”小乞丐咬着笔说,“莫非……你是断袖?”

庄独步一双凤目似嗔非嗔,目光在她脏兮兮的小脸上逡巡半晌,像是想要抓取到什么。然而那一层泥垢就如同坚固的外壳,把一切都隐藏得不露分毫。

最后他半垂眼帘说:“走吧。”

小乞丐刚往外走,却又听到一声:“等会儿——”

庄独步瞥了眼她单薄的衣衫,去衣柜里翻出自己的毛领大氅,对她说:“天凉了,外面冷。”

“呦!这可是好衣裳!”小乞丐没敢上手碰,“穿了它还怎么要到饭呐!不拿不拿!”

“那就别要饭了!”庄独步眉头微蹙,突然有些心浮气躁,“到我家来做事,我给你发工钱。”

“为奴为仆哪有要饭自在啊!”小乞丐摇摇头,“不干不干!拿天王老子来换我都不干!”

庄独步彻底失去了耐心,强行把大氅往小乞丐身上一披,面色不虞地说:“被你穿过了,我不要了,出去吧。”

小乞丐打量着他的神色,仿佛自己要是再多说一句,他就要泼妇骂街了,只好披着棉被一样的大氅,晃悠着屁股走了。

待她走后,庄独步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紧接着便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心痛。

踱步过去看她方才的画,凌乱几笔如同画了一堆柴火,但庄独步还是看出乱笔所遮盖的图案,是一棵被削株掘根的槐树。

而当朝太子,就叫明槐。

5

马车缓缓驶于天圣大街上,车幔上所挂的响铃提醒行人见之避让,也昭示着此人乃是五皇子的入幕之宾,顶要紧的人。

小乞丐被铃声吵醒,不胜其烦地用大氅蒙住脑袋,好接着睡。

天一日比一日冷,好在大氅够暖,能叫她用睡觉打发时间。

突然什么东西钻了进来,冰凉的鼻子在她脸上可劲嗅,实在扰得她不得安睡,怨气满满地掀了大氅,才发现是只还沾着奶气的狗崽子,而庄独步不知何时蹲在了她面前,一脸幸灾乐祸。

“大爷,这玩意没多点肉。”小乞丐拎着小奶狗的后颈皮,“您要赏赏别的。”

“这是五皇子刚送的塞北名犬。”庄独步把狗接到自己怀里,抚着它的背毛,“现下我家缺个抱狗丫鬟,管吃管住,工钱一月十两,其他的什么也不用做,只管养狗。怎样,考虑考虑?”

按理说这简直是菩萨下凡普度众生了,可小乞丐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说:“天地间逍遥惯了,当不得别人的奴仆,您沿街找别的乞丐打听吧。”

说罢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睡。

庄独步眼中那点子笑意骤然冷却,但唇角依然保持着弧度,望了眼天,幽声道:“两日之内一定会下雪,城南的旧庙已拆,这个冬天你要怎么过呢?”

大氅里传来慵懒的声音:“靠金钟罩和铁布衫。”

突然睁眼一想,他怎么知道城南的旧庙?

“我的宅子里有什么吃人的东西吗?”庄独步凤目狠悻,“但凡脑子没病的乞丐都不会拒绝,你究竟在躲什么?”

小乞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坐起身对他说:“庄大爷,没事儿总蹲在这跟我碎碎念,您脑子就没点病吗?是,京里的大小姐们上赶着巴结您,但我可不稀罕,别当我们乞丐必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就是有座金屋子,也不如这天大地大。”

庄独步与她对视良久,眼中情绪翻滚不明,最后一言不发地抱着狗回宅子里了。

“还是换个地方要饭吧,今日这般得罪他,晚上说不定真会放狗咬我。”

小乞丐坐在原地一脸惆怅,光顾着可惜这块日头足的好地方,也不寻思那小奶狗压根牙都没长齐。

庄独步书看得乏了,挺直身体揉了揉鼻梁,旧案尘封十几年,寻找蛛丝马迹谈何容易,本就十分伤神,心里还惦记着外面那个不识好歹的,便控制不住地烦躁。

“庄老。”他朝门外唤了声。

庄老立即推门入内,不待他问什么便主动禀告:“已经吃过了,是街角的那家包子,先前跟老板通过气,故意蒸坏几个丢掉,她没察觉。”

“嗯。”庄独步还在揉鼻梁,想了半天没什么可说的,于是挥手让他下去了。

下山前,他想过动摇太子何其凶险,翻案又会何其艰辛,却不想最棘手的乃是心病难医。

现下已经入冬,书房的窗却始终大敞,桌案就在窗边,这样他坐在那里就能知道外面的冷暖。

自与五皇子碰面之后,他又加固了院墙的机关,以防太子派人行刺。

但这也让小乞丐没办法再随意翻进来。

案牍劳神,庄独步不时就要停下来缓一缓,缓着缓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

后来有什么被风吹进来,飘进了他的衣领里,把人给凉醒了,他困眼朦胧地望了眼窗外,原来是下了雪,看那檐上积雪的厚度,该是下了很久。

庄独步蓦然惊醒,连件外衣也来不及披,慌张奔了出去。

深夜的大街空荡一片,墙边有团东西被雪完全盖住,庄独步几步跑过去,掀开大氅就见小乞丐已经冻得没了知觉。

他立刻连人带大氅一起抱回了庄宅。

6

那一年除夕,京都也是大雪纷纷。

宋府几日前便已张灯结彩,宫内设宴,纵然是阖家团聚的日子,禁军统领宋斌也不得休沐,反而更要戒严值守,保护皇家安然无忧。

临出门前,宋斌在女儿床头留了沉沉一袋压岁钱。

小丫头一醒来就抱着钱袋数,完事儿洗脸吃饭,胡塞了几口就跑去院里跟师兄们一起练功。

奶娘拿着棉衣跟在后面跑,一边跑一边骂她穿的少。

无双却一身正气地喊:“练武之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自有金钟罩铁布衫护体!”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惹得师兄们一阵哄笑,马步都扎不稳了。

哪怕到晚上该吃年夜饭了,宋斌也没回来,无双悻悻地只吃了四个饺子,就急着要出去点烟花,院里还不成,非要到街上去,这样爹爹一回来就能看到她。

攥着小烟花,呲呲洒火星,小丫头鼻子都冻成了小红萝卜,忽然听旁边巷子里吵吵嚷嚷。

她跑过去一瞧,好家伙,这还得了——一群人揍一个!

无双丢了烟花,上去一顿拳脚把那些小叫花揍跑了,再瞧地上趴着这个,血糊了一脸,瑟瑟发抖如同将死的野狗崽子。

于是新年第一天,小丫头捡了个小乞丐回家。

大夫来处理了一番,等无双再见到人,小乞丐满头都缠着纱布,就剩一双眼睛、俩鼻孔和一张嘴。

那一张嘴还挺能吃,气都虚成细细一缕了,嘴却能连吃十几个饺子不带歇的。

这可真是饿坏了,在巷子里险些被打死,也只是为了抢半个馒头。

小乞丐在宋府养了几天终于能下床了,只是脸上的纱布还缠着,隔几日就得换药,每次拆下来也只能看见一张血肿的脸,凭着窟窿才能认出来哪是鼻子哪是眼,把小丫头看得啧啧称奇。

无双把人拽到后院,要教人练武,“有了武功就不会被欺负了,谁再打你你就打回去!来,跟着我做!”

小乞丐无法反抗,穿着单衣在大冬天里扎马步,无双一开始嫌弃他腿力不足,老是抖,好半天才明白人家那是冻的,嘴都紫了。

于是,旧伤之上又加了个风寒。

无双心说我也没见过这么弱的人啊,但还是有点心怀愧疚,趴在床边摸了摸人家脑门,嚯,那叫一个烫,简直能烤地瓜了,可真厉害。

“对不起啊小乞丐。”无双玩着自己两条小辫。“你可能不太适合练武,要不让我爹送你去念书吧,我爹认识一个特别厉害的先生,叫什么来着,在哪儿来着……害,记不住了,反正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小乞丐躺在床上摇摇头,虚弱地说:“我不走,我还没报答你呢。”

“报答我?”无双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用不着!我是宋府大小姐,要啥有啥,什么都不缺,你给我好好活着就行!”

小乞丐在高热中昏昏欲睡,心里却清楚地想:不,一定要报答,哪怕是拿他的命来报答。

许是命贱的人好养活,风寒很快就痊愈了,这回无双给他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领着球一样的人到院里。

“这是桂花树,我娘种下的。”小丫头抚摸着树干,“但娘生完我就死了。我看着它就像看见了娘。”

小乞丐则丝毫不记得自己的爹娘,他被一个老乞丐养大,后来老乞丐也死了,剩他自己在烂泥塘里摸爬滚打。

现在想想,早知道也该在老乞丐的尸骨旁种一棵树,这样死去的人依然活着,让生者能怀着一点念想度完余生。

小丫头攥着他的手,“树到秋天就开了花,爹平日总在宫里,但那时一定会闲出几天在家,采桂花酿酒,跟师兄们喝酒赏月,他们不让我喝,只给我桂花糕吃。”说罢扭头看小乞丐,“等今年秋天也给你尝尝,比饺子还好吃!”

他终究没能来得及吃到便被送走远方,临行前无双拉着他的手,笑着说:“等到了秋天,我给寄你桂花糕,你要好好念书,记得回来看我。”

少年脸上缠着纱布,说不出几句漂亮话,只说:“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他没想到,那次分离,险些成为一场不得重逢的死别。

7

不是下雪了吗,怎么这么暖——无双在昏昏沉沉中想。

听说人快冻死的时候会觉得很热,所以她这是终于熬到了尽头,要去与爹娘团聚了吗?

如此也好,十四年一直像猪狗一般活着,多少次她都想要放弃挣扎,彻底结束这永无宁日的人生。

无双在温暖中挪动了一下,又感觉不大对劲,有什么东西捆着自己,难道是无常的锁链?

身边的环境热烘烘,她闭着眼睛去摸索,心说锁链怎么是软的.....

大梦逐渐清醒,她掀开眼皮子一瞧——嘿,哪个混账的胳膊敢抱着老娘!

翻身就是一个擒拿,她把那人扭着胳膊按在床上,就听枕头里发出一声闷哼。

庄独步脸埋在枕头里,咬着牙关,心想她这一点还真是没变。

无双瞧清了环境和身下的人,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下床,这才发现自己换了身干净衣服,不由得双臂防在身前,瞪着床上的人。

枕头里露出半只凤目,瞧见她的动作,冷漠地嘲讽:“我一个不举的人,能占你什么便宜?”

“你又不是真......”半句话咽了回去。

庄独步坐起身揉了揉胳膊,凌乱的头发散在脸边,令他多了一丝别样的风情。“你知道自己差点冻死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无双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叫花子的命没你们那么金贵。”

可她也曾金尊玉贵,是别人的掌上明珠,如今却把自己说成死不足惜的蝼蚁。

“我救你一命,所以你得把自己卖给我。”庄独步见她瞳孔剧颤,仿佛在预备一出烈女舍身就义,不由得弯起唇角,“想什么呢,给我当抱狗丫鬟。”

又说:“去吃饭吧,一直在炉子上热着呢,就等你什么时候醒。”

无双这才收回一副壮烈的姿态,揉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往外走,路过镜子的时候蓦然停住,她盯着镜子里的脸,愣在原地。

脏污尽数洗去,露出干净清晰的五官,如同剥去了她多年的外壳。

自她把泥巴涂在脸上之后,便再也不曾洗去过,十四年漫长岁月,从十岁孩童到花信之年,她甚至从未好好看一眼自己长大的模样。

她迟疑着抬手摸了摸,指尖不可控制地颤抖。

始终萦绕不去的噩梦,又开始肆意攻击失去外壳的她,把她带回了数年前的亡命奔逃。

她盯着镜中那张眉目清晰的面孔,犹如见到了不敢面对的人,立刻蹲下身抱住头,像一只因受惊而紧闭起来的蚌。

庄独步从床上一跃而下,跪在她旁边摸着她的头发,一遍遍唤道:“无双,无双,你别怕,无双......你抬起头看看我。”

她却因为这个名字而抖得更加剧烈,“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庄独步强行把人打开,攥着她的两只手腕,逼迫她看着自己,“十四年了......除了你我,没人还在记挂这桩案子,你不必再害怕,不必再把自己藏在脏污之下,以后……我就是你的外壳。”

无双呆钝地盯着面前这个人,许久才喃喃:“是你……是你吗......”

昔年的小乞丐满脸纱布,但那双漂亮的凤眼,她怎么会不记得。

8

那年,宋斌日常巡城,偶然发现三皇子在城外私养重兵,此乃意图谋逆的大罪,可不待他上报皇帝,当夜便有三千重兵破城而入,直闯皇宫。

他立刻遣兵入宫护驾,怎知那三千兵士突然振臂高呼:“跟随宋统领夺位!”

如若被宋斌告发,这一万重兵全都得死;而只要牺牲其中三千死士,死局便可扭转。

三皇子明槐为此答允,事成之后必会厚待他们的亲眷。

左右都是要死,三千人殊死抵抗,口口声声称是听从宋统领指使。宫城一片混乱中,三皇子及时带人前来救驾,压制住了所谓的宋家叛军。

宋家九族被诛,师兄们把无双塞进狗洞,并用自己的身躯掩住洞口,最后被一刀贯穿胸口也没有挪开。

那一晚京城血气浓重,冤魂在风中哀嚎不止。

三皇子明槐踏着尸骨累成的台阶,入主东宫。

无双像只被人追打的野狗崽子,在偌大的京都城里狼狈逃窜,城门戒严,不可能逃出去,她记得父亲与某些大臣常有往来,甚至成为至交,她将那些人唤为叔伯。

无双按照记忆偷偷找上那些府邸,顺利地被收留,可太子登位后一心斩草除根,凡与父亲有关的官员都被扣上谋逆之嫌。

夜里她被火把的亮光惊醒,禁军闯入伯伯的府邸,见人则杀。

饶是自身难保,伯伯还是优先让人把她带到后门逃走,连亲生子都没来及保住。

她没了命地在小巷子里跑,直到彻底听不见身后的惨叫声。

那一年冬天,京都的雪是殷红色的。

她冻得四肢僵硬,迷迷糊糊走到城南的旧庙外,透过漏风的破门望见里面依偎而眠的乞丐们。她呼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仿佛脱离肉体的魂魄飘到了天上。

她颤颤巍巍地蹲下身,抓起一把泥涂在脸上和单薄的衣服上,然后带着一身肮脏走向旧庙,融入了卑贱的乞丐中。

从此,宋无双被她彻底埋葬。

每一夜每一夜,只要闭眼便是尸海无边,这场剧变成了一生都无法挥去的梦魇。

她与其他乞丐抢夺地盘,同野狗争夺食物,经受年复一年的风霜雨雪,独自忍受无药可医的病痛,还要因街上不时出现的带刀士兵而担惊受怕。

自小练武发挥了作用,她如同一棵顽强不死的野草,最终还是在疾风骤雨中活了下来。

时间令旧案逐渐尘封,朝廷不会想到,那个始终没被追捕到的宋家孤女,其实一直就在京都最繁华的天圣大街上,堂而皇之地抱着破碗晒太阳。

9

因得先生赐字:独步天下,举世无双。故而小乞丐从此跟随师姓,取名庄独步。

山中岁月过得慢,倒也悠闲自在,比起流浪乞讨更是如同神仙一般。

直到某一日消息传入山中,他震惊地摔坏了砚台,声音颤抖地问先生:“那宋家小姐呢?”

先生摇了摇头。

他双目血红,“是不知,还是……”

先生须发皆白,人近半仙,已有半生不曾为俗尘落泪,此刻却泣涕涟涟,“时也命也,我才薄智浅无力挽回,或许有一天你能青出于蓝,还宋家一个清白……”

可人若无了,恢复清白又能如何,终是魂入黄泉不得归。

他与她甚至没有一件留念之物,可少年不愿种下一棵树,不肯相信她已不在人世,只能在深夜里对着虚无、伴着孤寂痛哭。

后来又传回来消息,太子一直在派人搜捕逃走的宋家余孽,并对涉嫌窝藏逃犯之人处以极刑。

少年便求师父派人进京寻找,并从此埋头苦学,但求来日能修得一身本领,护她一世无忧。

不久后其中一人回禀,说是找见了一个疑似的小乞丐,但她如惊弓之鸟,满口疯言疯语,否认自己是宋无双,然后趁人不注意钻进了小巷子里,追去已不见影踪。

成日走街串巷的乞丐,远比他们更熟悉捷径小路。

庄独步坚信那就是她。

她不敢承认,也许怕身份暴露被抓走问斩,也许出于懵懂年少便已生出的自尊心,也许是不愿再牵连任何无辜之人。

十一年学成,先生却也行将就木,庄独步不得已留下来侍疾三年,这三年里他仍不断地派人寻找,却不得结果。直至先生驾鹤西去,他才终于能够出山,亲自入京找人。

他了解京都的乞丐们都混迹于何处。

庄独步扮成乞丐,混进城南的旧庙里,久违的地方依然满是病痛的呻吟和低俗的笑骂。他悄声坐在角落里,目光从一张张面孔上审视而过。

先生教过他相面,一个人无论长成多少岁,骨相是不会变的,再厚的污秽也迷惑不了他的眼睛。

最后他的目光捕捉到了对面角落里的一个人,他一遍遍审视,一遍遍将其与记忆中的人比对,直到眼睛湿润,视线模糊不清。

庄独步慢慢地穿过人群挤到她身边,她正在睡觉,却因为寒冷而睡不踏实,在半梦半醒间毫无防备。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看她逐渐落入睡梦深处。

物是人非,身份对换,庄独步何其清楚,做一个乞丐会遭遇到多少磨难。

他多想就此相认,告诉她:我回来找你了,你曾救过的那个小乞丐,回来报答你了。

却又怕像几年前那样把她吓跑,再一次失去她的踪迹。

后来旧庙被拆,乞丐们都另寻去处,无双找到了一处阳光充足的地方,整日倚着墙睡得香甜,在活命面前将尊严抛诸脑后,为半碗剩饭满足不已。

而幸运的是,这里特别容易讨到东西,甚至不用她敲碗,路过的人就会往碗里丢钱,搬来之后她几乎再也没有饿过一顿。

宅子年久破旧,风水也欠佳,唯独一点让庄独步决定买下,就是门外那个整日倚在墙边晒太阳的小乞丐。

他同手下人整日变着花地演戏,多次旁敲侧击,百般试探,却始终打消不了她心里的提防。

他是俊美富公子,把高门贵女拒之门外,却偏要求娶一小乞丐

只要太子一日不倒,宋家一日不翻案,她就一日不敢褪下自保的外壳。

宋无双,就一日不能正大光明地行走于人世间。

10

庄独步端着盘子蹲在无双面前,拿起一块桂花糕晃了晃,柔声说:“饿了吧,吃一块?”

无双蜷缩在横榻的角落处,看上去仍是心有余悸,庄独步只好用桂花糕蹭她的嘴唇,哄道:“咬一口。”

无双终于张开嘴咬了一口,庄独步疲惫地笑了一下,“再咬一口。”

就这么一口哄着一口,吃完了四块,无双突然颤着声音问他:“你要动太子,不怕他杀你吗?”

凤目中的柔情即刻转为阴鸷,庄独步的笑里夹杂了些许狠,“我或许会死,但太子,一定得死。”

就算丢了性命,只要能拉太子一起下地狱,于他而言也算死得其所。若无昔年的宋无双,他本来早就该死了。

无双终于平静地看向他,说:“我知道一个人,或许你用得上。”

隆光四十九年秋,皇帝缠绵病榻已久,太子日渐无所顾忌,常行僭越之事,引朝中争议无数。

一首诗忽然在坊间传唱,经乞丐们口口相传,引发了许多揣测。

其中一句念作:槐树暝栖鸦。

五皇子的枝上落凤凰,太子的枝上却落报丧的乌鸦。

如今圣上龙体不安,太子横行霸道,竟如已然登位一般,令人很难不去揣测圣上的龙体正是因其而衰。

寥寥几句诗便使皇帝对太子生了猜忌之心。

五皇子侍疾三日之后,皇帝突然下旨重启昔年宋家旧案,一个乞丐成了重要人证。

他正是当年太子派出的三千死士之一,因为怕死,而且并无什么亲眷在世,所以宫变当夜趁乱潜逃,靠扮做乞丐隐匿多年,如今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倒也不在乎是否获罪了,出面指证是为了报某个小丫头的一饭之恩。

虽然没什么物证,但旧案被撕开一个口子,三皇子奉圣命亲自主持此案,查军饷、查军需、查军籍名册、提审当年旧人,太子的马脚越露越多,彻底惹怒圣心。

隆光四十九年冬,宋家翻案,太子因谋逆被废,三皇子新立为储君。

两日后,皇帝驾崩,新太子继位,广施仁政,下令各路设"众济院",收养不能自存之人,安置鳏、寡、孤、独、残,并为年富力强者派遣工事。

众生感激天恩浩荡,却不知这一制度乃是出于鸣山凤雏之手,此人隐于幕后不问功名,谁也不知昔年他为何突然步入凡尘。

“哎呦,日子真是变好了。”瞎眼老乞丐倚着墙边,烤着炉火,问起旁边人:“你们谁见着那个丫头了?好久没听见她碎嘴子了。”

大家伙知道他指的是谁,都摇摇头。

“有几年没见了。”

“八成早在哪儿冻死了吧。”

“唉,可怜丫头,要是能再撑几年就好了......”

11

这一年除夕,万家烟火绚烂如花,街头巷尾热闹非凡。

鸣山凤雏谢绝泼天恩赏,不要贵府、不收金银、不入朝堂,始终隐居在这处不起眼的旧宅院里。

宫内设年宴,庄独步无官身,不必入宫,只守在一人身边过年。

院里炮声不停作响,他孤苦一人在屋里包着饺子,素日满是算计的凤目里此刻只有无奈,终于忍不住了,两手沾着面粉就走出了屋门。

无双一手捏着线香,刚引燃一颗巨大的炮仗,立刻捂着耳朵往屋里跑,却撞进了某个人的怀里,被他双手环住。

“砰”的一声炸破天际,远近十里的鞭炮都不及这一响,把狗都吓得不知躲哪儿去了。

庄独步抱着人没法捂耳朵,被轰出了耳鸣,眉间皱成山川沟壑,怀中人却还咯咯笑个不停。

他不禁叹气,昔年拿着小烟花的可爱丫头,如今怎么热衷于放炮炸房子......

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只能模糊地听见自己说:“别躲懒,进去一起包饺子。”

无双才不可能老老实实包饺子,一会儿捏出个王八,一会儿又捏出个猪头,还非要说捏的是他,两个人反倒包得更慢了。

等饺子终于包完,俩人都是一脸乱七八糟的面粉,像极了叫花子。

这年除夕夜,无双十个饺子里有九个吃到了钱,不知是经年失去的好运一朝得到补偿,还是某个狡猾的男人又使了什么诡计。

“你是不是做了记号?”

无双用眼神审问饭桌对面的男人,饺子全是他包的,也全是他夹给自己的。

庄独步低头轻笑,只温声说了一句:“以后要岁岁安康,如意吉祥。”

到了正月初三,他带她去见了一个人。从龙之功赫赫,新皇问庄独步想要什么赏赐,却不想他唯一的要求竟是留废太子一命。

眼前的人衣衫褴褛臭气熏天,爬在地上吃带着冰碴的猪食。

这是京都唯一不被允许进入众济院的乞丐,任何人不准救济,不得打赏,不能容留。

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子,将用肮脏卑贱的余生来赎罪。

他这招倒是阴狠。无双曾经想过,就算赐死太子也难消自己心头之恨,现在这样,确实让她心里有了几分痛快。

带她看过一眼便罢了,庄独步牵着她的手徐步往回走,余生漫长,此后第一天都要活得顺心,不囿于仇恨。

上元佳节,外面漫天飞雪,屋内炭火足够温暖。庄独步握着她的手画下一枝傲雪凌霜的梅花,用朱砂点出红色的花瓣,颇应这喜庆的日子。

无双抬笔端详了片刻,觉得满意。

庄独步看她此刻高兴,不禁凤目微狭,突然道:“咱们还有一笔账没算呢。”

无双咬着笔杆,回忆自己最近又哪里得罪他了,难道她逼迫小狗扎马步被他看到了?

最后实在不知道,问他到底是哪件事。

就听他附在耳畔轻声说:“洗去我不举之名。”

无双心道不妙,作势要跑,却被他拽回来压在桌上吻了个酣畅淋漓。

那夜积雪压枝头,从此同一屋檐下,共听铁马叮铃,伴好梦一生。(原标题:《丐世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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