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诗：戊子阳历十二月十五日于北平中南海公园勤政殿门前登车至南苑乘飞机途中作并寄亲友
临老三回值乱离,蔡威泪尽血犹垂。
众生颠倒诚何说，残命维持转自疑。
去眼池台成永诀,销魂巷陌记当时。
北归一梦原知短,如此匆匆更可悲。
（1948年12月。）
历史背景：
1947年冬北京甚寒，陈寅恪忍痛将一部分书籍卖给北京大学，买煤回家以度寒冬。1948年11月平津形势趋紧，朱家骅、傅斯年、蒋经国等人磋商谋划后经批准实施抢救平津地区学术教育界知名人士的“抢救学人”计划，陈寅恪名列其中；12月13日一家人从清华园进北平城躲避炮火；14日晚与郑天挺、邓广铭彻夜长谈，几乎未睡；15日一家人搭汽车到南苑，乘飞机到南京；16日从南京到上海。
1948年11月23日东北野战军主力隐蔽向平津地区开进；25日华北军区由集宁地区东进；29日平津战役开始，华北军区第3兵团首先向张家口外围国民党军发起攻击；12月2日华北军区第2兵团切断怀来、宣化间的联系；5日，东北野战军先遣兵团攻克北平密云后继续南进，8日包围张家口。（15日，东北野战军从北面和西南面包围了北平；17日攻占南苑飞机场。）
赏析：
“临老三回值乱离”句中“临老”指粤语所说的“到了老年的时候”。“三回值乱离”指作者有生之年的三次逃离经历，第一次指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日本人占领北京，北大、清华等高等院校南迁，陈寅恪挈妻携女，下天津、奔青岛、至济南、转郑州、经长沙、绕桂林、过梧州、抵香港，一路上颠沛流离，饱尝了逃难的苦痛；第二次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占领香港，1942年５月５日至６月在朱家骅的帮助下全家自香港取道广州湾至桂林，7月5日由旅舍迁住良丰雁山，1943年8月至11月，从桂林辗转到重庆，1943年12月乘汽车沿川渝公路至成都，执教于燕京大学；第三次即指此次（1948年12月15日）。全句直译就是到老的时候，自己经历了三次战乱与流离。
“蔡威泪尽血犹垂”句出自庾信《哀江南赋》：“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此处借蔡威公国亡时痛哭泪尽、继之以血的典故，化用庾信的诗情以伤悼当时政局和个人处境。全句直译太浅，只能意译为佳。
“众生颠倒诚何说”句中“众生颠倒”多为佛学用语，指说众生心颠倒，见不到万法真实相状，此处指时局变化无常，民众生活飘摇不定。全句意译指战乱中民生大众的悲惨命运，也指清华园的局势“嬗变”无常，令人不知道该怎么叙说。
“残命维持转自疑”句中“残命”本为古代阴阳的“命运”之说，在此解为剩余的生命较为妥当。“维持”释义为保持使继续存在。“自疑”指自我疑虑。全句直译为继续保持剩余的生命，但辗转就自我怀疑不已。
“去眼池台成永诀”句中“去眼”直译为离去时眼看，准确的就是最后看一眼。“池台”本指池苑楼台，此处指北平古城或清华园。全句指最后看一眼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从此就是永别，表明作者这一去，可能很难再回古都北平的心绪。
“销魂巷陌记当时”句中“销魂”指灵魂离开肉体，用以形容人极度兴奋、欢乐或极度悲伤、愁苦。“巷陌”是街巷的通称。此句可以解为那些牵魂的街巷能记住自己游历时的岁月与身影，也可以解为自己以后对那些留魂的街巷记忆犹新，此处也许解释为第二种比较符合作者的诗意。
“北归一梦原知短”句指自己1946年10月返回北平任教于清华大学到此离去的时间太短。此诗句也是1948年3月19日所作《清华园寓庐手植海棠》中“北归默默向谁陈，一角园林独怆神……剩取题诗记今日，繁枝虽好近残春”所预感自己要二次南渡的准确回答。全句直译即可，即归回北平清华园的生活原来这么短暂如在梦中。
“如此匆匆更可悲”句综合前面七句的诗境，结合自己南渡北归的逃难历程，直译为像这样匆匆离去就显得更加悲楚。
此诗是作者1938年6月在云南蒙自所作诗歌《蒙自南湖》的后续，共读有相得益彰的奇效。全诗以国民政府1948年11月“抢救学人”行动为大背景，结合自己南渡北归的逃难历程，以携带全家于12月15日搭汽车到南苑乘飞机到南京为主线，借“蔡威泪尽”、“众生颠倒”的典故，抒发自己离开北平清华园的漂泊生活，表明对广大民众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无限悲悯。
陈寅恪一生思想精神“三步曲”为“最是文人不自由”、“真信人间不自由”和“晚岁为诗欠砍头”。他的人生轨迹为“南渡”和“北归”，一生两次“南渡”，却只有一次“北归”，此次南渡成为作者人生轨迹的最后脉络，应验了在《蒙自南湖》中“南渡自应思往事， 北归端恐待来生”的谶语。据此启发，岳南写下全景描述20世纪中国最后一批大师群体命运剧烈变迁的史诗巨著《南渡北归》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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