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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发店里女人们的秘密

本文转载自:极昼工作室(media-fox)

作者|李晓芳

编辑|王一然

85 后妈妈张美娟拥有一家假发店。十年间,她接待的客户大都是女性,因化疗头发掉光、头皮烫伤、产后脱发、遗传白发等等,假发背后是失去头发后的羞耻自卑,也编织着女人们经历的痛苦、生活里的挣扎,它还弥补人生遗憾,成为一些人生命最后一段时光的慰藉。

大多数人恐惧岁月更迭带来的皮肤松弛与皱纹,脸色与仪态,但对买假发的女人们来说,头发可能更重要——当那些富有光泽、发型发式多变的毛发尽数消失,只留下惨白的头皮后,旁人异样的眼光和难听的话语先刺穿自尊,更可怕的是,这意味着她们失去了原本正常的生活。

一位年轻患癌妈妈把孩子当作「活下去的动力」,决心接受化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但让她心如刀割的是,面临失去头发的妈妈,仅仅两岁的小人儿开始恐惧、大哭,拒绝她靠近。

「(孩子)可能感觉怎么跟以前的妈妈不一样了。」假发店老板张美娟说,对方找到她时,详细描述了自己的发型,具体到肩以下几厘米;还坚持把照片发过来,脸打了马赛克,「定制一个跟照片上一模一样的假发。」拿到假发后,这位年轻的妈妈说,她从孩子身上感受到假发的「真」,因为孩子又愿意让她抱了。

每天都有无数女人找张美娟做假发,想重新获得以前生活的安全感:一位女儿想用自己的头发为母来制作一顶假发,像自己时刻陪在母来身边;中年女人小心翼翼地询问,能否在厕所试戴假发?因为光秃的头顶是她不愿示众的伤口。还有一个包裹,从肿瘤医院寄来,满是药味,里面是一顶待保养的假发,这是一个女病人想维持的最后体面。

我们根据张美娟的讲述,将假发店里女顾客的心酸与渴望整理如下∶

和以前一样「真」

假发的价值或者说目标,是为了帮助客人回到她之前的状态。她们定制的假发都跟原来发型相差不大,比如她原来是齐刘海的波波头,化疗掉发之后,过来定制假发,肯定还是要求做一个齐刘海的波波头,而不会是她以前从来没留过的长卷发,因为这样别人看不出来。

她们的内心诉求只有一个:我希望跟正常人一样,生活还是跟以前一样。有次我们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寄回来保养的假发。从地址栏上可以看到,是从一家肿瘤医院寄过来的。然后发件人不是我们的客户,手机号对不上,应该是客户让朋友或亲人代寄的。拆开包裹之后,装假发的盒子是一个药盒,打开盒子还有一股药味。

这个包裹是我们的一个客服拆的,她说当时就感觉心里有点难受。因为这个客户可能还在治疗中,但她还不忘记把假发寄过来护理,因为不护理的话,假发状态会没有之前好,容易看出来是假发;但同时我们也能感受到她现在的状态肯定是不好的,因为她都不是自己寄,而是请别人帮忙寄的,然后她都找不到一个像模像样的盒子,就直接拿一个装药的盒子寄过来。

从这些小细节上你能猜到,每一顶假发的主人可能正在遭遇怎样的痛苦,也能感受到,即使身体遭受着痛苦,她还是渴望着能美丽一些,或者至少是自信一些。

那顶假发保养完了再寄回去的时候,我们就特别叮嘱,一定给客户换个盒子,起码让她少一些想起她在治疗这件事。

前几个月,有个女生专门到南京来见我。那天早上在办公室,推门进来的是一个满脸笑容,挺时尚阳光的女孩,30 来岁,头上戴的一个带刘海的大波浪长卷发。这个女生是在两岁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家里的热水瓶,一整瓶热水就从她头上浇下来,当时立马送去了医院,但还是没完全治好,她后脑勺有一大块地方永远长不出头发,毛囊是坏死的。

她的整个童年,包括上大学、刚工作的那些时间,二十多年里全部都是戴帽子的,夏天 30 多度的高温她都不摘。小时候还会有些喜欢恶作剧的男生突然拿掉她的帽子,她一直很自卑,走路都是低着头的,一度患上了抑郁症。

她之前定制的假发,每顶都要求把右侧刘海修长一点。之前我没太在意,客户需求就满足她嘛,那天她来了之后告诉我,她右侧额角有一道烫伤疤痕,一直没有修复过来,所以每次都会要求把刘海修长,把那道疤给遮住。

她说戴上假发之后,终于可以把那顶压着她的帽子摘掉了,自己终于有了一段正常的人生,感觉自己跟别人是一样的。

她订了 5 年以上的假发了,款式都差不多,但价格一次比一次贵,因为她会不断地追求假发的逼真度,制作的工艺和水平都要不断翻新。这也是很多客户的另一个诉求,就是「真」。

我也遇到过有客户的家人不让她戴假发,她们来申请退款的时候会说,家人觉得假发很可怕,戴着别人的头发心里感觉不太舒服什么的。但更多时候,能从假发里看到一个人,她的家庭、情感和经历。

假发店里女人们的秘密

工作室里的假发

图源:受访者提供

「一棵舒展开的植物」

我是 2011 年接触假发的,当时在一家跨境电子商务公司。那时候做的假发面向国外市场,很多客户是非洲人,因为她们的头发比较卷曲,贴着头皮,就会想用假发来改善。

那年春节,家里人给我打电话,说你给我带个假发回来,亲戚家一位奶奶需要。我也没多想,就按照要求带了一顶短发回去。

过年回家,我带着假发去那位奶奶家里。进门看到她的第一眼,她戴着帽子,当时是冬天,我就没有多想。从她脸上,我看得出她脸色不是很好,笑容也是因为照顾客人才露出来的,不是特别开心的那种。

在她家吃完午饭,我说把假发拿出来试试。奶奶坐到镜子面前让我帮她试戴,她把帽子拿下来那一刻,我才知道她的头发都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然后她跟我说是因为得了癌症化疗了,掉头发了。我觉得挺心酸的,本来好好的一个人,把帽子拿下来那一刻就突然感觉憔悴了很多,也苍老了很多。

但我给她戴上假发的那一刻,我就在镜子里看到她笑了,那个笑容是发自真心的,而不是像我刚进门时打招呼的那个笑容——她当时整个人是蜷缩起来的状态,包裹着自己,带着自卑的。

戴上假发之后,不管是从她脸上的笑容,还是整个身体姿态,感觉像是一棵舒展开的植物。我觉得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我也陪奶奶去了化疗的医院,管床的医生告诉我,基本每个星期病房都得换一批人,有年纪大的,也有很年轻的妈妈,还有年纪特别小的,每个人的标准动作都是戴着帽子。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以为他们戴帽子是怕受冻,为了保护身体。

但从那次之后我才知道,帽子对她们有另一种「保护」作用,因为帽子拿下后可能就剩零星几根头发了。

奶奶没过几个月就去世了。她最亲近的家人跟我说过,觉得我给她带的那顶假发是真的让她最后那段时光开心了不少,她每天都戴着。

2013 年我从公司辞职,自己创业做假发。当时就是因为那位奶奶,加上也去医院了解过,我想要满足这部分人群的需求。她们希望能有一顶戴得出去的,看不出来不是自己头发的假发。所以我们都是收集真发做假发。

我以前也买过化纤假发,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特别是在太阳底下,阳光一折射就能看出来材质跟真发不一样——连外包装上也不能有假发两个字,因为她们不希望被别人看出来。

我们一年大概售出 10 万顶假发,一部分客户是因为癌症化疗掉发,也有一部分是少年白、产后掉发等等,单纯爱美选择佩戴假发的可能只占到 20%。

买假发的基本都是女士。一个是男士假发要做好比较困难,因为他们头发比较短,经常要修剪很容易露馅;即使是因为生病掉发,他也不会太在乎,可能就直接剃光头。但对于女性来说,头发就是不一样的。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掉了一大块头发,当时在梦里一直安慰自己没关系,你自己就是做假发的,但内心的那种失落,真的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我最后是哭着醒过来的。

假发店里女人们的秘密

造型师正在修剪打理假发

盔甲

我觉得假发就像一个盔甲。

当我们去看一个特殊的群体,比如她掉发,或者有白发,可能并不觉得是个多大的事儿,但被看的那个人,会无限放大这种感受,一直怀疑「是不是因为头发,我看起来跟别人不一样」。

外界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对她可能都是一种伤害和打击。但戴上假发后,从她的内心讲,就像有了一副盔甲,可以帮她挡掉所有异样的眼光。

买假发的这部分人群我觉得相对来说封闭:我们很多时候在线上开展定制业务,不面对面交流不太能看得出来(耻感),但从她们发的照片能看出来,照片基本打马赛克的比较多。

好多年前,我们还没有比较大的办公区,在一个很小的工作室里,也没开辟正儿八经的线下试戴区。

一个线上的客户跟她老公从南京周边地区过来买假发,当时我还不能深刻感知她们的害羞,也没有隔一个地方出来让她试假发,是这个客户主动提出来,说我能不能到你们厕所里面去试?然后她自己拿着几顶假发,跑到我们工作室很小的厕所里试戴。

后来每个线下店,客户试戴假发之前,我们都会先征询意见,你需不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

假发店里女人们的秘密

工作人员正在包装寄出假发

还有一个女儿,她不是来买假发,而是想把自己的头发做成一顶假发送给她妈妈。我们之前是不接受这种业务,因为很麻烦,提供的那束头发不一定能满足做假发的条件,工序也很多。但她当时说,她的妈妈生病了,她很想让妈妈戴上用自己头发做成的假发,感觉她一直陪伴在妈妈的身边。我被她这句话打动了,从此以后我们就开拓了这项业务。

还有个客户是遗传性白发,很小的时候就有白头发,一些人会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有白头发,她就必须不断地去染发,但频率高了她担心染发剂对身体的危害,后面就关注到假发。前几天她在微信里感谢我们,让她恢复了跟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帮她建立了自信。

她还给我们提了建议,说前额部分有点粗糙,可以继续改进,然后说她之前买过的假发,那个品牌在这方面就做得比较好。她主动把那顶假发寄给我,让我们研究,改进产品。

我能够感受到,她们真的很需要假发,才愿意费那么大的心思。她们对这个产品也是有更极致和更高的要求的,就是想要更逼真,而这体现的其实还是她们对正常生活的渴望。

做假发这个行业,我总是会有些难过,又有点欣慰,因为你知道他们在经历痛苦,但是你做的产品又是能给人带来希望和温暖的。

撰文:李晓芳

编辑:王一然

首图来源: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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