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lex Katz的官方网站，扑面而来的是鲜艳的花朵。橙色、明黄、浅紫，纷飞的花瓣仿佛一首明亮而轻快的夏日序曲。这件创作于2010年的绘画作品《野花1》（Wildflowers 1）拥有简约的笔触、平涂的色彩以及去景深的大面积纯色背景，呈现出Katz作为波普艺术先驱而最为人所熟知的视觉语汇。
《Wildflowers 1》，2010
而在Thaddaeus Ropac画廊位于首尔的展厅里，这幅作品则以巨大的尺幅（243.8 × 304.8cm）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它令人联想起Katz自1990年代开始创作的那些被称之为“环境式”的风景画作，它们的尺幅之巨大，似乎将观者环绕、包裹其中。
上图：艺术家Alex Katz在工作室中创作
中图、下图：首尔Thaddaeus Ropac画廊内的Katz个展“Flowers”。摄影：Chunho An
然而提到这位年逾九旬的美国当代艺术家，人们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或许并不是这些色彩亮丽的花朵。扁平化的人物头像是Katz绘画中最为常见的意象，它们被电影般的特写方式进行剪裁与构图；身着时尚服饰的女子仿佛来自旧时的广告招贴画，生动的社交场景则喻示着中产阶级的繁荣境况；不得不提及的还有他的妻子与缪斯Ada——自1957年在纽约一家画廊的开幕上相遇，Katz在而后的60多年中为她创作了250余张肖像。
Katz与妻子Ada
Katz为妻子Ada画的各种肖像作品
大尺幅的风景画也是Katz所钟爱的创作——它们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即时性与运动感中，记录着自然转瞬即逝的片刻之景，连同那些肖像画，一并传递出某种平和而悠远的诗意。
Katz曾表示，他的花卉系列亦与自己在整个1960年代创作的群体肖像画有关——重叠繁复的花朵仿佛鸡尾酒会中攒动的人头，令他得以探究运动之感，以及他在过往七十多年创作生涯中所追寻的“即刻存在”（immediate presence）；而摇曳的零散花枝又好像旷野中稀疏的树丛，创作中，对物写生的绘画方式亦与其风景画中的“外光派”画法拥有着相似的节奏。
《Wild Spring Flowers 2》，2020
《Irises》，2011
《Yellow Tulips》，2014
《Day Lily 1》, 1969
步入95岁高龄，Katz将在今年10月迎来所罗门·R·古根海姆美术馆为其举办的大型个人回顾展。就像画面里那些简约的造形与明亮的色调一般，采访中，Katz的回答亦始终简洁而明快——当被问起对于这场回顾展的期待，他留下了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被所有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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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一次采访中，Alex Katz回忆了自己创作的第一幅绘画。那一年他16岁，画下了眼前的牙买加湾——他是那里的守夜人。“那是一份很棒的工作。”他说道。
1927年出生于纽约布鲁克林，Katz在1928年大萧条开始时与家人搬至圣奥尔本斯，一个位于皇后区的多元化社区。他成长于一个俄罗斯移民的犹太人家庭，曾于纽约曼哈顿的库珀联盟艺术学校（the Cooper Union Art School）和缅因州的斯科希根绘画雕塑学校（Skowhegan School of Painting and Sculpture）学习。
Katz的工作室
同为波普艺术的先驱，人们喜爱将Katz与David Hockney的绘画作出比较，然而，两者的创作方式是截然不同的。Katz的创作是其周遭美国中产阶级现代生活的再现，不禁令人想起Ann Beattie的《纽约客故事集》；而其中光影运用的灵感来自于东方——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喜多川歌麿（Kitagawa Utamaro）。与葛饰北斋、安藤广重有浮世绘三大家之称，喜多川歌麿也是第一位在西方备受欢迎的日本木版画家，影响了一代艺术家对于平面艺术形式的看法。而作为纽约画派的一员，在1950年代崭露头角的Katz更是对彼时的的抽象表现主义浪潮做出了回应，以其高度风格化的美学，在形式主义与表现主义之间另辟蹊径，找到了自己独特的解决方案。
Katz早期的版画作品《Cat in Chair》，1954；《Danny and Laura》，1986；《Carter and Phyllis》，1986。
曾为Katz策划了大邱艺术博物馆同名个展的韩国艺术评论家李振铭于《Alex Katz：当代绘画史中的在世大师》（A Living Master in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Painting）一文中将其艺术所处的时代背景概括论述为三个方面：首先，彼时的文化氛围大肆推崇纯粹的形式主义，而这种现代主义哲学对那些表现不同思想的艺术提出了强烈的反对；其次，通过精神分析来探索人类思想的“无意识”，这一方法论愈发受到绘画界的欢迎——日常生活属于“有意识”的领域，而“无意识”的思维即可进入与之相反的另一个世界；再者，“为了艺术而艺术”思想的捍卫者们拥有极大的权力——而综上所述，所有的这些条件为具象绘画的发展带来了多重的困境。
以Willem de Kooning、Jackson Pollock、Barnett Newman与Ad Reinhardt等人为代表的抽象表现主义（Abstract Expressionism）乃至更为极简的单色画（Monochrome）在彼时的艺术界占据主导地位，显然，Katz的出现逆流而行。
《Round Hill》, 1977
《Summer Picnic》，1975
《Five Women》, 1977
受到电影、广告招贴画、音乐、诗歌等等以及亲朋好友之间亲密关系的启发，Katz无视彼时的潮流，延伸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方法论：即运用扁平化的图像、简约的线条以及生动明亮的色调来呈现人物肖像与风景，以自身对于日常生活的关注与对具象造形的极大热情，调和了抽象派绘画对于精神性与形而上学的追求。这些图案拥有锋利而干净的轮廓、激进而大胆的构图与裁切，同时，为观者提供了某种感知上的延伸。
《Good Morning》,1975
《Good Afternoon》，1974
“我们就是在争宠，我要让自己的作品把抽象表现主义们从墙上打下来。”Katz曾于一次采访中直言道。他坦言，自己是一个好胜心极强的人：“一方面，我在和当下正在画画的孩子们竞争，而同时，我也在和那些老家伙们竞争。”年轻人作品中的“新鲜感”令他时刻保持警惕，而面对曾经的老对手们，他则持续尝试着去“产出一些拥有足够实质的东西”。
《Tracy》, 2013
《Moose》，2013
“当你在画画时，你脑海中所想的都是绘画、画布以及自己在上面呈现的东西。但是，也必须有一些东西驱动着你（前进），是的。”而这种“好胜心”，便是多年来驱动Katz创作的重要推手之一。
他不愿投身于某个特定的风格或流派，譬如极简主义——“我在1954年就开始创作硬边绘画（hard edge painting），那时极简主义运动还远没有开始。”他也不愿将自己局限于波普艺术的范畴——“我创作流行文化题材的时候，也远早于波普艺术的诞生。”
《The Green Cap》, 1985
《Ulla in Black Hat》, 2010
《Blue Umbrella 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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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tz在1950年代中期开始创作花卉画，在他看来，花卉与旷野风景的绘画方式是一致的，有别于毕加索或马蒂斯笔下那些封闭的物体。“花卉更像Jackson Pollock——它们是开放的。花儿很漂亮，很普遍，也真的很难画。”
在缅因州的避暑度假屋里，Katz第一次开始描摹花瓶，那是一个雨天。他修剪了一些花儿放入瓶中，然后开始写生。即便多年之后，他依然延续着同样的创作方式，只不过相较于花瓶，他开始对花卉本身产生了兴趣。
《Yellow Flags》, 2011
《Yellow Flags 3》, 2020
当下在Thaddaeus Ropac画廊首尔空间的展览呈现了Katz在过往20年的3个花卉系列中未曾面世的作品，亦包括他在新冠疫情期间的最新画作。正如五十年代期间的创作一般，在近期的花卉画创作中，Katz依旧对着工作室里的花儿写生。他在疫情期间过着极为简单的生活——“画画，睡觉，循环往复。”他研究花儿的结构，并用彩色的油画颜料在画布上快速勾勒出它们的形象——“那是无意识的，不假思索的，一气呵成。”他如此形容。在这全球疫情之下的特殊时期，全新的花卉系列代表着Katz内心“对于周遭世界的鼓励”。
首尔Thaddaeus Ropac画廊内的Katz个展“Flowers”。摄影：Chunho An
Katz曾表示，在斯科希根的学习经历让自己学会了对景写生——这对于他作为画家的专业发展至关重要，并且在今天，仍然是他艺术实践的主要内容，尤其在风景画的创作中。来自欧洲印象派大师的“外光派画法”（plein air painting——“en plein air”，即法语中“户外”的意思），给了他“一个将我的一生奉献给绘画的理由”。
延续了外光派的绘画方式，Katz喜爱在自然中创作，这让他能够直接捕捉到光线和氛围，而这些光线与氛围赋予了花朵明亮的色彩。他在户外迅速绘制出草稿，随即将其转移至工作室内尺幅更大的画布之上。“外光派绘画给了我一个机会，令我得以在无意识中作画。”他在采访中说道。因而由此可见，虽然被誉为波普主义的先驱，但Katz与同代人如Andy Warhol之间的本质差别是显而易见的——Katz的创作深深植根于欧洲的绘画传统。
《Rhododendron on Orange》在展览现场
在创作于2020年的新作《牡丹》（Peony）与《橙色的杜鹃花》（Rhododendron on Orange）中，相较于以往的平涂风格，Katz开始运用更多的阴影以刻画花卉的体积感，赋予其更为强烈的巴洛克感。“近些年来，我觉得我的艺术已经从最初的抒情艺术走向了更为经典的艺术。”他说。
“我创作的基本前提几乎是不会改变的，但解决方法会发生变化。在绘画中，没有一种解决方法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依然是有效的；它会变得过时。在我的思维里，如果我不能把它做好，它就会不断变化。”
《Blue Flags》, 2014
《White Roses》, 2014
而永远不会改变的，是他对于“当下”的关注。在Katz惯用的“湿盖湿”（wet on wet）画法中，他的创作速度飞快——最后一笔颜料必须在第一笔颜料未干时便涂抹上，使得整个画面充满一种“即时感”（immediacy）。而这种即时感亦体现在其花卉作品的构图之中——与肖像画一样，Katz的花卉画构图同样以大胆的方式裁切，被放大的花朵透露出一种冷静、优雅而强大的美感，让观者沉浸于艺术家所描绘的“当下”之中。这种“即刻存在”（immediate presence）对他而言至关重要：“一切都是移动的。现实并不存在，它在移动。现实受制于时兴的东西，所以你得到的东西没有过去时态，没有将来时态，只有现在。”在Katz看来，即时性因其“强大的能量”而深深吸引了自己，“我就想画出现在。这就是即刻存在。这就是意识。”
《Dog On The Beach》，1927
《Ada and Louise》，1927
对于Jackson Pollock涂抹颜料的方式以及Pierre Bonnard的色彩运用产生了极大的兴趣，Katz由此进入了风景画的领域，在1950年代初创作了大量的风景画，这一题材一直延续多年。1990年代起，他亦开始创作那些大尺幅的、“环境式”的风景画。即便风景与花卉是他所钟爱的题材，但Katz坦言，自己在生活中却并非一个与自然亲近的人。“自然只是一种形式。”他如是说。
《Blueberry Field》, 1968
《Late July 1》，1971
《Swamp Maple 1》, 1970
画面上的内容并不重要，他尽可能地与之疏离；风格即是内容——这是他过往七十余年创作中一以贯之的核心。“线条、色彩，以及这一切是如何组合在一起的。最终，内容并不重要。风格才是最重要的。”他的创作保持着绘画性，同时始终立足于对现实的观察——在Katz看来，自己的绘画语言是“抽象的”，而其基本目标则是“创造出看似现实的景象”。
《Yellow Barn》, 2009
《Red Sails》, 2008
《Four Poplars Study 2》, 2019
一种介于抽象和具象之间的风格或许是对于Katz绘画最为贴切的解读，他亦曾表示：“现实主义画家不理解我在做什么，抽象派也不理解。我介于两者之间。”又或许对他而言，抽象与具象并非重点，而“绘画的表面”才是一切——在这个表面中，具体的景物被简化为清爽的线条与色块，来自自然的光线在瞬时间进入视野……绘画的行为本身在速度上超越了绘画时的想法，他在无意识中挥笔描摹，这是他的风格，亦是他心中所追寻的“自由”。
展览空间摄影：Chunho An
撰文：夏寒
编辑：盛文嘉
新媒体编辑：hanxi
部分图片来自艺术家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