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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波哀西:人为何会自愿为奴?

本文来源于哲学社

拉波哀西:人为何会自愿为奴?

说到政治哲学,就不得不提到文艺复兴时期的马基雅维利(Niccolò Machiavelli)。马基雅维利被公认为「现代」的政治哲学之父,并不是因为他提出权术对统治的必要性,而是因为他将政治学变成理智思维的分析对象,祛除了政治运作和伦理的神秘性和宗教元素。而说到「法国」的政治哲学,就一定是以启蒙运动为其代表。虽然在法国的保守主义和复辟主义言论绝对不比民主主义和平等主义少,但被视为法兰西思想代表的鲁索和伏尔泰等人,都是从天赋人权出发抨击专制。祛魅(disenchantment)这个现代特性,和抨击君主专制这个法国共和特性,正是由文艺复兴时期的拉波哀西所首先揉合出来,正因如此,他常常被称作法国政治哲学的奠基人。

拉波哀西:人为何会自愿为奴?

艾蒂安 德 拉波哀西( tienne de La Boétie)

艾蒂安 德 拉波哀西( tienne de La Boétie)生于1530年,父母都是贵族和政务要员,但在他年轻时就离世,所以拉波哀西由他的牧师叔父养大。拉波哀西在奥尔良大学取得法律学位之后,就在波尔多高等法院(Le Parlement de Bordeaux)里任职法官和外交官,直到32岁英年早逝。波尔多高等法院可以说是开明贵族的聚集点,拉波哀西的舅舅曾经出任院长,他的知己好友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以及一百多年后的哲人孟德斯鸠(Montesquieu)都曾经是法院要员。当时的法国国王法兰索瓦一世爱好文艺,在他的重金支持下,原本集中在意大利半岛的文艺复兴运动延伸到法国,为了挑战教皇霸权,法兰索瓦一世也率先将法语定为国家官方语言。在这个背景下,拉波哀西在法院事务之外,也投入到文学事业中。他擅写十四行诗和散文,还将色诺芬和普鲁塔克这些「异教」古典作家的著作翻译成法语。拉波哀西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他结交甚广,与改革了法国文学风格的七星诗社(La Pléiade)成员龙沙(Pierre Ronsard),以及支持加尔文宗教改革的法学教授布尔格(Anne Du Bourg)等新思想文人都有深刻交往,蒙田甚至视二人的关系为友谊典范。

拉波哀西:人为何会自愿为奴?

蒙田:人应该如何生活?当大散文家也是位哲学家

从拉波哀西的短暂生命中,我们也可以猜想16世纪的法国文化有急速发展,但当时的欧洲绝对不是歌舞升平。路德宗教改革以来,各国国内都有残酷且持续的宗教和农民战争,文艺复兴最旺盛的时期正值各国混战的意大利战争,而殖民美洲所带来的新财富不但没有终结欧洲的连年战事,反而使国家之间和阶级之间的冲突全面化和白热化。正是在这种多元冲突、多元发展和新旧时代交接的情况下,拉波哀西开创了一种新的政治哲学思考模式。虽然拉波哀西在世时的身份是法官和文人,但其实他在大学时期写过一篇思想激进的论文,从来未有公开发表过,而只是在蒙田等友人手里相互传阅,所以并未被禁绝,也未在当时造成任何政治纷扰。这篇题为〈论自愿为奴〉(“Discours de la servitude volontaire ou le Contr'un”)的论文,放在今天看仍然非常新颖。

拉波哀西:人为何会自愿为奴?

拉波哀西〈论自愿为奴〉(Discours de la servitude volontaire ou le Contr'un)

在思考模式方面,〈论自愿为奴〉可以说是近代第一部以思辩方式谈论政治问题的作品,换句话说,里面首先分析到人性本质与政治现象和可取行动之间的关系,这种在启蒙运动之后最常见的政治思考模式,事实上是由拉波哀西所开创的。古典政治学通常都是在具体政治形势和历史之下所作的特定论述,他们并不追究根本性或原则性的问题,而只是考虑一个新形势如何符合特定人群的利益,并依此作适当行动。马基雅维利仍然有这一种思考倾向:他更多讨论的是特定人物在争夺或保卫权力时所作的行动,而并没有质疑过权斗本身的存在理由。只不过因为马基雅维利将行动决策原则视为一种可学习的技术,也不承认道德的崇高性,这就涉及到人性的主题。而拉波哀西在〈论自愿为奴〉中的思考模式却是高度抽象和原则性的,他所拷问的正是人性问题如何导致专政的存在,这就使得〈论自愿为奴〉可以被不同时空、处于不同局势的人所研读。

拉波哀西:人为何会自愿为奴?

马基雅维利:政治的重点是「实际上做什么」,而非「应该做什么」

拉波哀西:人为何会自愿为奴?

拉波哀西:《自愿奴役论》

作者简介:拉波哀西(1530——1563),法国人文主义者。

拉波哀西:人为何会自愿为奴?

自愿的奴役的第一原因是习惯。人们断言,他们永远是处于奴役状态的,他们的父辈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他们认为,应当忍受恶,并且举出各种先例,使自己相信这种说法。他们用“古已有之”这个理由,替暴虐地统治他们的那个政权辩护。

然而实际上,风俗习惯无论怎样“古而有之”,也没有权利,以祸害加于人,它只会使暴行变得更凶猛而已。

总是有一定数目的人,具有更多的自然禀赋。他们感觉到桎梏的束缚,希望扔掉它。他们任何时候也不能习惯于受奴役。这些人,象思念故乡炉灶上的炊烟一样,任何时候也不能忘记自己的自然权利。他们具有清晰的认识和明达的智慧,希望知道前前后后更远一些的事物。

人们自愿受人奴役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生下来就是奴隶,同时是在奴隶状态下受教育的。这个原因,产生另一个结果,就是:处在暴君权力下的人很容易变得胆小怕事和软弱无力。因此不容怀疑,英勇气概,是同自由一起丧失的。

受奴役的人民在斗争中找不到任何愉快,他们也不追求这种愉快,因为他们好象被人牵着走,绝对感觉不到内心沸腾着对自由的渴望。然而自由却会使人藐视危险。自由的人,都竭尽全力来谋求公共的福利;他们都愿意在胜利时有福同享,在失败时有祸同当。

反之,受奴役的人,不但没有这种英勇的热情,甚至没有任何毅力完成其他一切工作;他们是软弱的、怯懦的和毫无出息的。暴君们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当他们看到人们身上的这种变化时,就千方百计地更进一步促使人们更多地失去人的面貌。

任何一种圈套,人民都会立即陷进去;暴君们从来不费什么气力就可以欺骗人民,所以他们越是嘲弄人民,他们就越容易奴役他们。暴君们一有可能,就吹嘘自己具有神的特性,以便维持自己的暴行。

人民丧失了理解力,因为他们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病痛,这就已表明他们是奄奄待毙了。甚至现在的人,连热爱自由也觉得不自然。人们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自由,所以要唤醒他们把自由收回来,是困难的。他们甘愿供人驱使,好像他们不是丧失了自由,而是赢得了奴役。

我只想弄清楚,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乡村,这么多城市,这么多民族常常容忍暴君骑在自己头上。如果他们不给这个暴君权力,他原不会有任何权力。

暴君总是由四五个人支持的,这四五个人替他奴役着整个国家。暴君总是有五六个向他进谗言的走狗;这些人或者善于亲近暴君,或者是能够为暴君宠信,从而变成他的残酷行为的参与者、他的娱乐的帮手、他的享乐的筹办者以及他的掠夺行径的同谋犯。

这五六个人如此成功地控制着自己的首领,以致使这首领这五六个下面又有五六百人得到他们的恩典。这五六百人根据五六个人的作风行事,正如这五六个人根据暴君的作风行事一样。这五六百人反过来又控制着另外的五六千人,用分配植物来提升他们……在这五六千人之后依次还有一批人。

为了充当暴政的新支柱。结果就出现这样的局面:占住这些职位的人,从第一等人物到第二等人物那里得到这些恩典,他们通过这些利益,便同暴君联系着,所以归根结底,认为暴政有利的人,就和认为自由可贵的人一样多了。

暴君利用一些臣民来奴役另一些臣民。事情往往是这样:这些人也受暴君的欺压。但只要他们能够迫害那些和他们一样忍受不幸而且不能不忍受的人,那时,他们也就不反对对他们作恶的人了。

每当我看到这些人,卑鄙地奉承暴君,企图从他的暴虐统治和对人民的奴役中得到好处时,他们的凶险恶毒,总是使我惊讶;而他们的愚蠢,有时却使我觉得可怜。因为实际上,接近暴君,若是意味着离开自由、不是意味着可以说是力求牢牢地保持住奴役制度,又是意味着什么呢?

光是服从暴君是不够的,还必须讨好他,小心翼翼地注意自己的说话、声音、姿势和眼色。两眼、两足、两手都得时时刻刻侍候他的愿望;一切都应当在他还没有想到这前做好。难道把所有这些,可以都叫作幸福生活么?难道这真是过生活么?世间是否还有什么处境,更能令人难以忍受呢?

世间是否还有什么处境,更能令人难以忍受呢?只要是没有丧失人的面貌的人,就不能容忍。世间是否还有一种生活,比这样的生活更加可怜呢?你没有任何一件自己的东西,无论是你的安宁,你的自由,还是你的身体,甚至生命本身,这一切都完全操纵在另一个人手里。

暴君的喽罗们,为了获得财富,宁愿供人驱使,好象他们即使自己也不属于自己,也还能得到一点归自己所有的东西;好象有谁会在暴君统治下得到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他们忘记了,正是他们自己使暴君有可能从所有的人那里夺去一切,不留下任何可以称谓属于其它什么人所有的东西。

暴君没有爱过,而且自然也不会爱任何人。只有正派人中间才能建立友谊,也只有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友谊才会发展。它不是靠恩惠,而是通过正直的生活才能维持下去。要对一个朋友深信不疑首先就必须相信他有完美的品德,所以先决的条件就是他天性善良、为人忠实和始终不渝。

如果一天到晚只想到讨得暴君的喜欢,同时害怕他甚于害怕世上所有的人,推测从哪里会有打击发生;逢人面带三分笑,每事常存戒备心。他没有一个明显的敌人,但是也没有一个忠实的朋友,面现笑容,而心如刀剑;没有欢乐,也不敢悲伤;这该是怎样一种惩罚,怎样一种折磨啊!

不过,一想到这些走狗受到种种折磨,和以卑污的生活换取某种幸福以后得到了怎样的结果,是令人高兴的。一切人都知道他们的名字,揭露他们的缺点,一齐用无数种侮辱、秽亵咒骂的话攻击他们。一切祷告、一切祝愿都是反对他们的。人们把自己的不幸,把一切疾病和饥饿都只归罪于他们。

如果有时人民表面对他们表示尊敬,但是内心深处其实是很死了他们的。这就是民众对于他们为暴君服务而给予他们的尊敬。即使这些侥臣已经死了,民众也会不知厌倦地罄竹书载这些剥削人民的人的罪行,使之遗臭万年;即使在他们死后也要因为阴险的一生而惩罚他们,让子孙后代世世唾骂。

让我们行事善良罢,让我们向天祷告罢!不论是为了我们的良心,不论是为了对美德本身的热爱。就我来说,我深信(而且我想,在这方面我不会错,因为在无限仁慈和无限慈悲的上帝看来,在没有比暴政更可恶的东西了):上帝会在来世单独给暴君和他的走狗们,准备下某种特殊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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