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手记：那些猝不及防的瞬间

作者：姚小白上海市青浦区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

许是人到中年，许多过去的事情会冷不丁跃上心头挥之不去。回顾十几年的办案生涯，那是在办案过程中得以阅看人性的岁月，让我从一个学生时代的胆小鬼变成了另一个如履薄冰的胆小鬼。办案千余件后发现，每个案件、每个被告人都是社会的缩影，这些案件已经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就像我会回忆起往事一样，办案过程中的那些猝不及防的瞬间也总会被回忆起……。

猝不及防的惊吓

许多年前，一个故意伤害的案件，妻子因难以忍受丈夫的种种不堪，在一个周末早上，将半锅煎鱼过后的热油直接倒在睡梦中的丈夫的身上，致丈夫重伤。开庭前某日，立案庭打来电话说一个当事人一定要见我，我去接待了。然后，我看到了一个行走的木乃伊，全身用绷带包着，拄着拐杖，全身仅露出眼睛。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形下看到这一幕，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逃，我这样一个连恐怖片都不敢看的胆小鬼，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木乃伊，我除了逃还能怎样？但是，多年的职业素养告诉我此时不能当逃兵，我只能选择跟他面对面，任凭内心惊恐万分。他是被妻子重油泼伤的丈夫，要求对妻子严惩并附带民事诉讼。我一一记下了他的诉求，保持和他对视，这是对当事人的尊重。接待完后，我不知道是怎样回的办公室，同事说我的脸白得毫无血色，接连几个晚上，我的梦中全是木乃伊，行走的，安静的，各种各样的木乃伊，向我诉说着他们的诉求。因为被害人的伤势及愈后情况对刑事附带民事判决有影响，我决定去瑞金医院找被害人的主治医生了解情况。由于上次受到了惊吓，当时的法警队长许大胡子亲自开车陪我去了瑞金医院，在瑞金医院烧伤科，我看到了更多用绷带缠绕的病人，他们的情况远远重于本案的被害人，请教了主治医生，我明白了本案的被害人被烫至重伤是事实，但也不至于全身缠绕绷带，他可能只是想让我知道他的伤很严重，我稍稍有点释怀。走出医院，在接近40度的高温下，我仍然感受到了寒意，直面自己，我面对伤者的惊恐和医护人员的细致是多么鲜明的对比，在医院的那一刻，我深切感受到了医护人员的伟大，从此只要是面对医护工作者，我永远心生敬意。

庭审中，被告人与被害人在法庭上相遇。被告人竟然是一个外表看起来有点柔弱的女子，跟我之前想象中的悍妇差距甚远，被害人也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将自己全身包裹起来。被告人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也为自己没有选择理智的解决方法后悔莫及，从被告人和被害人的眼中我都读出了悔意，我没有选择当庭宣判，而是给被告人和被害人都留了时间。果然，不久之后被害人撤回附带民事诉讼，并且原谅了被告人，希望法庭对被告人从轻处罚。在综合案情及被害人的态度后我依法对被告人作出了判决。

这不是个复杂的案件，但当时还是初出茅庐的法官着实被第一次被害人如木乃伊般的出现惊吓到了，这猝不及防的惊吓也时时提醒我，法官不仅需要专业知识，也需要生活阅历，理性的思考和感性的处理碰撞后的案件可能是另一种结果，对法官个人来说也是一次成长。

猝不及防的尴尬

还是刚办案那会儿的小白，一次审理一个强奸案件，被告人为一社会青年，被害人是一在校女生，完全零口供案件。关于被害人是否自愿问题是本案罪与非罪的关键，证据的相对薄弱使得定罪困难重重。法庭上，被告人始终坚持被害人是自愿的，辩护人为被告人据理力争，公诉人则义愤填膺，法庭讯问阶段的发问无比细致，辩论阶段更是激烈碰撞，因涉及个人隐私，此案不公开审理，但由于涉及犯罪行为的许多用词十分黄色和暴力，不适感还是伴随着整个庭审过程，心理的不适甚至了引发了生理的不适，但被告人的狡猾反而让我的精神高度集中，整个庭审过程我关注着被告人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反应。充斥着不适感的庭审终于结束，在结束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法庭上，除了我和搭档是女的，被告人、辩护人、公诉人、陪审员、法警，统统都是男的，这突然的认识让我陷入了猝不及防的尴尬中，我只庆幸，在法庭上我很投入，投入到忘记了自己的性别。

多年后，当初猝不及防的尴尬时不时会被我和搭档说笑着提及，当初的尴尬放到如今也已然谈不上尴尬。但这次经历时刻提醒我，法庭上，法官始终处于中立的位置，包括性别。

猝不及防的感动

这是一个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案件，被害人受伤身亡，他的身后是一个破碎的家庭，妻子在给他生下两个孩子后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讯，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一直由腿部残疾的奶奶抚养，家中一贫如洗，如今孩子父亲的身亡对这个家庭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案件审理过程中，被害人的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均作为原告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案件事实并不复杂，作为承办人如果仅仅以结案为目的的话很容易下判，但是了解到被害人的家庭情况后我希望能为这个家庭做点什么，也为这个社会防患于未然做点什么。在进一步了解两名被告人愿意共同对被害人进行赔偿的意愿后，我加大了调解的力度。不算电话沟通，前前后后不下五次召集双方进行调解，尽可能让被害人拿到多一点的赔偿费，而且确保钱在判决前到位,以免留下后遗症。

最后一次的调解画面至今记忆犹新，老太太拖着裸露出钢板的义肢，憔悴浮肿的脸，双眼却又特别犀利，对我充满了敌对情绪，只要被告方不同意她的方案就认为是我的问题。但同行的另一个老妇人却又看着特别干净和慈悲，不停地劝着老太太。

最终，附带民事部分达成了和解，两名被告人共同赔偿了被害方人民币80万元，而且全部即时打到老太太账户。我长嘘一口气，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有这笔钱作为保障，两个孩子的生活和学习都有了着落，也算做到了案结事了。临走时，老太太并未对我有任何表示，倒是那个陪同过来的老妇人特地在老太太走后又折回来，仿佛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老妇人跟我解释说自己是老太太的教友，出于同情陪同老太太过来，看得出我为这件案件做了很多额外的工作，为老太太和两个孩子尽量多争取赔偿款，为两个孩子的成长提供了保障，也为社会做了好事，感谢法官对此的付出，老妇人临走时对我连声道谢。口干舌燥的调解之后听到一个与案件无关的人对我的感谢和理解，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这猝不及防的感动让我欣慰自己无愧于头顶的国徽和胸前的天平。

虽然本案中的老太太在上午拿到赔偿款后下午就四处闹访，扬言法官偏袒被告人，因为比她预期的赔偿款少了5万元；虽然老太太的闹访导致我加班加点写了很多报告；虽然为这个案件付出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后收获了委屈和不公，但我依然不后悔。法庭上，那珍贵的猝不及防的感动让我真切感受到：作为一名刑事法官的意义不在于被告人或者被害人是否满意，而是我们有没有怀着一颗悲悯之心俯瞰众生后的判决对于这个社会有没有价值。

猝不及防的“胜利”

这个片段发生在几年前，一个团伙案件，对外是光鲜亮丽的精英公司，实质是组织分工明确，架构清晰的犯罪集团。虽然看过卷宗，但庭审中，直面看到的首要分子竟然是一个一表人才甚至有几分儒雅气质的青年男子时，我想到了一句话“一切皆有可能，永远不要被你的想象所禁锢”。十个被告人、几个罪名、几十节犯罪事实，被告人拒不认罪的案件，开庭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需要将自己的体力、脑力调到战时状态，庭审中，被告人都准备充分，尤其是首要分子，其专业程度不亚于自己的辩护律师，回答问题冷静缜密，看得出来在看守所为逃脱罪行做了细致充分的准备。整整两天的庭审，很紧张也很累，法庭上作为法官的我应当是绝对的中立者，但被告人的狡猾和专业让我数次险些失控，就差拍案而起。终于我在理智的克制中控制住庭审的节奏和自己的情绪。因为案情复杂，该案没有当庭宣判。当听到择日宣判时，被告人的表现均十分镇定，尤其是首要分子，隐隐散发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气势。

终于，宣判的日子到了，我有点兴奋，终于这个烧脑的案件可以画上句号了。当被告人被传上法庭时，我猝不及防看到人群中有一抹鲜艳的红色，没错，那个上次庭审中镇定自若、运筹帷幄的首要分子竟然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衣服，这再一次让我感受到了首要分子的与众不同。但，此时我的内心是欣喜的，因为这抹红色映射出被告人内心的害怕，纵然万般狡辩，然终究邪不压正。最终，十名被告人被悉数判决，其中首要分子被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当听到判决结果后，他的眼神终于黯淡下来了。一审判决后，被告人提起上诉，二审经审理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案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法庭上的那抹红色时不时在我脑海里闪现，那抹红色暴露出了被告人人性中的恐惧，是其对自己所犯下罪行必然导致相应的惩罚的不甘，幻想着自己的处心积虑能够帮其逃脱罪行。然而，正义终究将邪恶打败，没有任何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犯下的罪行终究要付出代价。

结语

从青年到中年，我也到了开始回忆过去的年纪，十几年的办案时光似乎也只是弹指一挥间，但个中滋味自己清楚。让我记忆犹新的猝不及防的幸福就是让你在罪与非罪、此罪与彼罪之间摇摆、经历了无数个纠结的瞬间、在你成为秃子的路上助你一臂之力的疑难复杂案件，在你终于抽丝剥茧厘清法律关系后大胆下判，在公诉机关抗诉或者被告人上诉至二审法院后的“维持原判”；就是当你花了几个晚上写的判决书被评为优秀裁判文书时；就是当你用心审理的案件被收录进《中国审判案例要览》和《中国法院年度案例》时……猝不及防的心累和沮丧则是办案过程中，被当事人跟踪甚至威胁，给自己和家人买了保险，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敢独自外出时；就是当你花了很多心思审理的案件，你的努力并没有换来你想要的结果时；就是当你写了几十页的判决书，进行了无数次校对，但还是因为其中一处把“被害人”写成“被告人”这样的低级错误而陷入自责时……。这些无数个猝不及防的瞬间铺就了我的办案之路。

“你办的不是案子，而是别人的人生”，这不是一句空泛的口号，它体现的是法律人的价值观。十几年的办案时光，不知不觉中体会到法律的本质是关注每一个平凡个体的陌陌温情，法律人的信仰就是要有一颗永远柔软的心，追求良法和善治，所以织就法律信仰的，是对人性的悲悯，将人性融入法律的理解当中。

刑事审判之路在继续，我愿继续探索人性与法律碰撞的未知的瞬间，这些将是我一生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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