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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陵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见习记者 刘玉涵

霸陵被正式确定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星期,马永嬴又回到了西安东南的那片黄土台原。

马永嬴是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也是这次霸陵考古项目的领队。此前的一周,他忙于应付媒体,如今嗓子已有些沙哑了。

网络上讨论热度渐退,白鹿原上考古工作仍然如火如荼。霸陵尚未做完的考古工作还有很多,汉文帝的陵邑还没有找到……

马永嬴回到白鹿原上,并没有觉得工作轻松了一些。

“我觉得更沉重了。”他笑,“除了应对媒体,还有之后的保护任务:一方面要做好考古发掘抢救工作,另一方面还要配合地方政府、相关单位划定合理保护范围,做好文物保护规划的编制工作。”

霸陵的确定远不是结束,霸陵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霸陵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工作照(左一为马永嬴)

一无所获正是收获

马永嬴第一次来霸陵考察,是在十年前。

作为西汉帝陵大遗址考古工作的一环,汉陵考古队在2011年接到了霸陵考古的任务。当时的马永嬴就是考古队中的一员,队长是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焦南峰。

按照元代骆天骧《类编长安志》的记载,霸陵“在京兆通化门东四十里,白鹿原北凤凰嘴下”,从此霸陵在凤凰嘴就成为了一个共识。

所以这一年,考古队员们拎着洛阳铲一头扎进了凤凰嘴。

洛阳铲一下一下钻入地下,一次一次抽出土样,但丝毫没有墓葬的迹象。考古队的几十个探工又探了好几个月,还是毫无发现。

那时的考古队员们还没有怀疑前人的论断,他们在感到疑惑的时候,第一时间查找了自身的原因:会不会是勘探位置太低了?探孔间距太大了?

史书上记载,霸陵“因其山,不起坟”,这一特点让现代学者猜想,霸陵或许是崖洞墓。那就有可能是在山腰上,横向打洞形成墓道、墓室。

于是,考古队加密了探孔,从山脚一直探向山腰,一个多月之后,一无所获;又从山腰探向山顶,探测有没有陵园设施、陵园建筑,又一个多月之后,还是一无所获。

霸陵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考古队员在凤凰嘴勘探

第一次的勘探,考古队空手而归。

队长焦南峰最后决定,为了保险起见,再探一次。

我们现在知道,这一次的勘探仍旧是不会有结果的。这时候,考古队开始怀疑骆天骧记载的真实性了。

但是专家们讨论之后还是决定,三探凤凰嘴,不同的是——放下传统的洛阳铲,请来高科技的物探技术装备。

陕西地矿物化探队的技术人员作为“外援”,带来了地质雷达探测、高密度电法仪、瞬变电磁仪、测氡仪等高科技设备。

这些设备就像是给凤凰嘴做CT、做B超、做心电图,可以勘探到传统的洛阳铲到达不了的地方,更加保险。

但是正如我们所知,还是一无所获。

看着凤凰嘴下许许多多祭祀汉文帝的明清石碑,马永嬴想:骆天骧或许真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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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传为汉文帝霸陵的“凤凰嘴”

在那之后,考古学家们才把目光放到凤凰嘴以南两公里外那片平坦的原野,江村大墓。

其实早在2011年以前,考古队员们就已经知道江村大墓的存在,也知道江村大墓有着“亞”字型的高等级墓葬形制,猜想到这个大墓主人应当不一般。甚至在凤凰嘴毫无发现的时候,专家们也会隐隐怀疑那里才是真的汉文帝霸陵。

但是考古队还是花了三年时间在凤凰嘴勘探,为什么?

“考古是一门科学,”马永嬴说,“你要有充分的证据。”

这句话几乎是他的口头禅。

排除凤凰嘴是确认霸陵位置的重要一环,在充分确认了凤凰嘴没有霸陵的基础上,下一步才可以去确认霸陵到底在哪里。

属于半个多世纪的丰收季

2017年6月,马永嬴又回到了这片埋藏着一段西汉历史的白鹿原。这一回,他带着考古队正式对江村大墓的外藏坑进行考古发掘。

北方的冬天,刮风就像下刀子。西安郊区的台原上,供暖设施缺乏,更是格外地寒冷。

“差点给我冻‘死’,我恨不得把被子披上。”马永嬴实在不愿意回忆原上的冬天。

就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马永嬴和考古队员们开始了这一轮的考古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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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工作人员工作照

“亞”字型墓葬形制、一百多座外藏坑向心式布局、河卵石围界、门阙遗址……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接一个的成果从黄土之下显露出来,形成了可以证明江村大墓就是霸陵的一系列证据链。

在我们看来,这些都是令人振奋的发现,但是处在考古发掘现场的马永嬴却波澜不惊、毫不意外。

多年从事西汉帝陵考古的马永嬴,在霸陵考古工作开始之前,已经对此有了大致的猜想。

文景时期是西汉社会转型的重要时期,相应地,霸陵是西汉帝陵制度发展演变的关键环节,社会转型的变化也必然会体现在皇帝陵墓当中。

就比如,霸陵有一百多座象征官署的外藏坑围绕皇帝陵墓向心式布局,以及小陵园加大陵园的双重园墙结构,都强调、突出了皇帝的中心地位,体现文帝时期中央集权的加强,这也影响着西汉中后期帝陵的形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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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村大墓K27出土铜齿轮、铜构件

不过在发掘过程中,他也有小激动的时候。

“有的外藏坑被盗得很厉害,我已经不抱希望了,结果最后发现了大量的陶俑,当时我还是一阵‘窃喜’啊。”马永嬴这样分享他的“惊喜”。

盗墓贼偷盗的不仅是墓葬的宝物,更是我们的历史、文明的记忆。

2020年,关键性的证据夯土垣墙终于被考古队发现了。垣墙延伸下去,它把江村大墓和八百米外的窦皇后陵围在了一起,根据西汉皇帝、皇后“同茔异穴”合葬的帝陵制度,能和窦皇后围在一起的只能是汉文帝。

结合此前的一系列证据链,江村大墓终于被确认为汉文帝霸陵。

2021年12月14日,在中国考古第一百年的年底,国家文物局正式公布了这一重大发现。在这样一个特殊节点,作为霸陵考古项目的负责人,马永嬴只是觉得,自己很幸运。

霸陵的考古是在半个多世纪以前,1966年就已经开始了。1966年、1975年、1980年代、21世纪初、2006-2009年,几代考古工作者在这片土地上调查、勘探、发掘,一步一步地积累,如今终于收获了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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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工作人员在发掘现场

“牛顿说,如果我看得远一点的话,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马永嬴以此比喻这次成果,“就像种庄稼一样,经过播种、间苗、除草、灌溉、施肥等等一系列的辛勤耕耘,2017年开始的这一轮考古工作正是最后收获的时候。”

热闹的冬天和新的开始

十年弹指一挥间,马永嬴从前辈手中接过这根接力棒,终于证明了汉文帝霸陵就是江村大墓,而他也已经从事考古工作近三十年。

1992年的马永嬴还是一个考古界的外行,凭借对历史的热爱,他主动申请参与到考古工作之中。27岁的他跟着前辈呼林贵做了3年配合基建考古工作,开启了与土地打交道的考古生涯。

1995年,跟随焦南峰开始做汉景帝阳陵的考古工作,从此就与西汉帝陵结下了不解之缘。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在参与汉景帝阳陵的考古工作时,考古是不被大众理解的工作。当地政府想要发展经济,做工业园,考古工作人员需要站在挖掘机、推土机的前面,以血肉之躯阻挡工程机械对文化遗产的破坏。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马永嬴的面前是全国媒体的热切关注、全国人民的热烈讨论,早已今非昔比。

只是,在重大发现公布之后的这一周里,马永嬴不得不在吃饭的时候、在行程转场的间隙,不断地接起电话,一遍一遍回答记者的提问。可喜的负担。

霸陵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如今,热浪过去,考古工作人员逐步回归本职工作。

12月20日的早上,马永嬴给考古队员开会,他告诉队员们,高光过去,要回归本色。

“继续做好我们的本职工作,做好汉文帝霸陵的考古调查、勘探、发掘、文物保护、资料整理研究等等工作。”

在这个基础之上,再协助地方政府进行一系列的文物遗址的本体保护工作,让这批珍贵的文化遗产得到有效的保护。

马永嬴还希望,未来可以在白鹿原上建起霸陵遗址公园、遗址博物馆,更好地保护、传播我们的历史遗产,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

不是每一个考古地点的每一个冬天,都会像上周的霸陵那样热闹;许许多多的考古工作人员,还在艰苦的工作环境中保护、甚至抢救着我们的历史。

所以,展望考古的未来,马永嬴希望社会各界能够对考古提供更大的支持,考古从业人员能够获得更好的待遇。

那么,马永嬴自己呢?

他哈哈一笑:“我今年五十六了,我准备在霸陵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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